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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空气里有梅毒的味道。我坐着,怀里坐着一个干净的姑娘,听老板讲了些土司们在这里好笑的事情。连她手下的姑娘们听到就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的趣事,也咯咯地傻笑起来,但我觉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我问妓院老板有颜色的汉人的事情,她笑了,说:“有颜色没有颜色,是红色还是白色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颜色的男人都没有两样,除非像少爷一样。”
“少爷怎么样?”
她从牙缝里掏出一丝肉末,弹掉了,说:“像少爷这样,像傻又不真傻的,我就不知道了。”听口气,她像是什么颜色的人都见过。呸!散布梅毒的女人。
我走出那座放荡的大房子,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
一柱寂寞的小旋风从很远的地方卷了过来,一路上,在明亮的阳光下,把街道上的尘土、纸片、草屑都旋到了空中,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僻啪声。好多人一面躲开它,一面向它吐着口水。都说,旋风里有鬼魁。都说,人的口水是最毒的,鬼脸都要逃避。但旋风越来越大,最后,还是从大房子里冲出了几个姑娘,对着旋风撩起了裙子,现出了胯下叫做梅毒的花朵,旋风便倒在地上,不见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想是没有找到有颜色的汉人的缘故,不然,空着的地方就会装满了。
就在我寻找旋风到底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时,下人们找到了我。
我的妻子逃跑了,她是跟汪波土司逃跑的。
索郎泽郎带着一大群人上了马,不等我下令就出发了。马队像一阵旋风一样刮出去。他们一直往南追了三天,也没有发现汪波土司和我妻子的踪影。索郎泽郎空手而回,叫人在院子里立下一根行刑柱,让尔依把自己绑在上面。我不伤心,但却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一闭上眼,塔娜那张美艳的脸就在眼前浮现。这时,楼下响起了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那个也曾叫塔娜的侍女趁机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好多年来,她都在侍女里,和我日益疏远了。现在,她又发出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围着我的床铺转来转去。她叫主子不要伤心,并且不断诅咒着塔娜这个名字。我想给这个小手小脚,嘴里却吐得出这么多恶毒语言的女人一个嘴巴,但又不想抬起手来。我叫她滚开,我说:“不然就把你配给瞎了一只眼的鞋匠。”
侍女跪下来,说:“求求你,我不想生一个奴隶。”
我说:“那你出去吧。”
她说:“不要把我配给男人,我是你一个人的女人,你不要我了,我也记着自己是你的女人。”
她的话烫着了我的心,我想说什么,但她掩上门,退出去,又回到侍女们的队伍里去了。
楼下,被鞭打的索郎泽郎终于叫出声来。
这使我身上长了气力,走到楼下,叫尔依住手。
这是尔依第一次为我行刑。想不到是索郎泽郎成了第一个受刑人。绳子松开,他就顺着行刑柱,滑倒在地上了。土司们都围在那里,欣赏麦其家行刑人精湛的鞭法。茸贡女土司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我的眼色,又看了看尔依手中的鞭子,便把话咽回去了,麦其土司也是一样。现在,所有土司里只有一个拉雪巴土司是我真正的朋友了。他想说什么,我没叫他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也没有用处。我告诉这些土司,他们问我请他们来干什么,就是请他们来看茸贡家的女人怎么背叛我。我告诉他们,明天,想动身的人就可以动身了,他们身上已经有了我的礼物。
他们摊开双手,意思是说并没有得到我的礼物,却不知道我送给他们的礼物叫梅毒。
土司们都准备动身了。先后来跟我这个伤心的主人告别。拉雪巴土司说:“就是她,这个当母亲的,叫她女儿勾引汪波土司,少爷不要放过她。”
想不到,就在土司们陆续离开时,塔娜口来了。她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回来了。我妻子脸上的尘土像是一场大火后灰烬的颜色。她十分平静地对我说:“看吧,我这一辈子最终都是你的女人,我回来了。”当初,她和麦其家死去的大少爷睡觉时,也是这样。我想对她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面前上楼去了。土司们都看着我,而我却看着塔娜从容上楼,这时,她的母亲绝对不该出来,但这个老太婆出来了,出来迎接她美丽的女儿。茸贡女土司发现,美丽女儿脸上一点光彩都没有了。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连我看了,都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塔娜抬头看见母亲,立即畦地一声哭了起来。
塔娜望着她的母亲,坐在楼梯上大动悲声。
起先,女土司脸上出现了悲愉的神情,但慢慢地,女土司佝楼着的腰直起来,众目腰腰之下对着心爱的女儿狠狠唾了一口,便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下楼了。走到我面前时,她说:“这个无能的姑娘不是茸贡的女儿了!你这个傻瓜,上去哄她,叫她不要哭,我要告辞了!”
女人的逻辑就是不一样,好像有这么一句话,眼下的事情就跟她没有干系了。我想这是不对的,但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父亲在楼上大叫不要放这个女人走。麦其土司气喘吁吁地从楼上下来,对我喊道:“依了她的话,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将来你就当不上茸贡土司了!”
他儿子傻乎乎地问:“将来?我怎么能当了麦其土司又当茸贡土司?”
土司们大笑。
麦其土司差点气晕过去,要不是下人们扶着,他就倒在地上了。土司太太也从楼上下来,冲着儿子大叫:“那你就先当茸贡土司再来当麦其土司吧!”
女土司笑了,对土司太太说:“你的糟老头子能活过我吗?”女土司又对着她的女儿狠狠地唾了一口,进屋收拾东西去了。
土司们也慢慢散开,有的人立即上路,有人还要到妓院里去过最后一个晚上。
风吹送着塔娜的哭声,就像前些天吹送她的歌声一样。
书记官用眼睛对我说:“戏要散场了。”
黄师爷在屋里发愁。
他在为有颜色的同族到来而发愁。师爷因为反对白色汉人打红色汉人而丢官,但他还是宁愿白色汉人取得胜利。他说,要是白色汉人取得这些地方,他还有条活路。而红色汉人来了,到底要干些什么,就很难说了。我曾经出钱为白色汉人买过飞机,所以,我跟师爷很快取得了一致:要是汉人,有颜色的汉人非来不可的话,那就叫白色汉人来吧。
塔娜被汪波土司放在情欲的大火里猛烧一通,又被抛弃了。
要是一个东西人人都想要,我也想要,要是什么东西别人都不要,我也就不想要了。女人也是一样,哪怕她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哪怕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这样美丽的女人。
让她一个人呆在那屋子里慢慢老去吧。
茸贡女土司跟我告别,我说:“不想带走你的女儿吗?”
她说:“不!”
我说:“汪波土司把你的女儿抛弃了。”
她说:“首先,她是你妻子。”
我说:“她会在那间房子里慢慢枯萎,慢慢死去。”
管家说:“还是问问茸贡土司想说什么吧。”
女土司说:“我要你在这么多土司面前保证,不会派人在路上追杀我。”大家都听到了这句话。索郎泽郎,尔依,土司太太都对'奇'我使劲摇头,他们不要我对这女'书'人有所允诺。但土司们却要我'网'答应她的请求。他们知道,要是茸贡土司都能平安回去,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只好对女土司说:“好吧,你可以放心上路了。”
茸贡土司走远了,我又对请来的客人们说:“你们也都可以放心地上路了。”
又过了一天,客人们就走空了。
麦其土司带着太太最后离开。分手时,母亲的眼睛红了,但我们父子两个却无话可说。
母亲从马背上弯下腰来,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在我耳边说:“儿子,耐心一点吧,我会看到你当上土司的。”
我想说来不及了,时间变快了,而且越来越快,却说不出来,我只说:“我会想你的,阿妈。”
她的泪水就下来了。
母亲抖抖马缰,上路了。整个马队的声音我充耳不闻,但母亲的马一迈步子,嗒嗒的蹄子就像踩在了我的心尖子上。我拉住了马缰:“阿妈,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她勒住马,站了一阵,终于没有说什么,一扬鞭子,马又开步走了。
傻爪儿子又追了上去,太太从马背上深深弯下腰来,我告诉她不要再跟麦其土司睡觉,他已经染上梅毒了。看样子,她知道我说的这种东西是什么。虽说土司们的领地上还没有这种东西,但她是从早就有这种东西的地方来的。
管家说:“少爷怎么不提王位的事情?”
黄师爷说:“没有多少日子了。”
索郎泽郎要我准他去追杀茸贡土司,他知道我不会同意,这个家伙,他最终的目的是要我同意他去追杀汪波土司。这样,我就不得不同意了。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是汪波土司还在路上的话,就杀掉他。要是汪波土司已经回到官寨里,他还要动手,回来我叫尔依要他的狗命。
他二话不说,带两支短枪,立即就上路了。他起码该回头看看我们,但他没有,倒是我一直望着他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他走后,我一天天地数着他离去的日子,也就是说,我的日子是以索郎泽郎离开了多少日子来计算的。离开十天后,有人想要顶替他的税务官的位子,我把尔依叫来,叫那家伙吃了一顿皮鞭。这个吃鞭子的人本是索郎泽郎的手下,这回,却连身上收税人褐色的衣服也叫人剥去了。我叫管家翻了翻名册,这个人居然还是个自由人,我便把他变成了奴隶。要是索郎泽郎能平安返回,他就是自由人了。因为我不是土司,所以,手下多少自由人,多少奴隶,还要麦其土司来决定。但这次,我只是叫两个人调换一下,想来,父亲知道了也没有多少话说。
第十二天,桑吉卓玛的银匠丈夫来了。他老婆不在,卓玛到温泉牧场去了,去找那个跟她同名的牧场姑娘。因为她看我好久都没有跟塔娜在一起了。在我身边有两个塔娜,一个背叛了我,另一个却引不起我一点兴趣。
银匠来风我。我说这里并不需要他。
在这类事情上,管家总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他对银匠说:“桑吉卓玛在这里是一切女人的领班了,你配不上他了。”
银匠大叫,说他爱自己的妻子。
管家说:“回去吧,土司真要成全你的话,叫他给你一个自由民的身份。”
银匠本可以好好求求我,他跟管家说话时,我就坐在旁边,但他脸上露出了匠人们骄做的笑容,说:“土司会赏给我一个身份的。”然后,把装着银匠家什的褡裢放上了肩头,他都走出去几步了,才回过头来对我说:“少爷,我再回来,你打银器就要付给我工钱了。”
他的意思是说他再回来就是配得上卓玛的自由人了。我说:“好吧,我付给你两倍的价钱。”
银匠转过身去,我从他背影上看到了孤独和痛苦。我记起来,当初,他是为了桑吉卓玛而失去了自由民身份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又尝到了他当初吸引住了我的贴身侍女时,口里的苦味和心上的痛苦。这回,他又要为了桑吉卓玛而去讨回自由民身份了。我为他的前途感到绝望。
银匠此行是没有希望的。但人都是一样的,银匠也罢,土司也罢,奴隶也罢,都只想自己要做什么,而不敢问这样做有没有希望。站在书记官翁波意西的立场上,什么事情都没有意思,但他还是要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冥思苦想。银匠都走出去好一会儿了,我才叫尔依骑上快马把他追回来。银匠看到行刑人来追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一路都在擦汗。尔依却把他带到妓院里去了。在那里,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银匠嗅到了烤肉和在骨头汤里煮豌豆的香味,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姑娘们把他扶上楼,他在床上吃完了两大盘东西。在姑娘肚子上使劲时,还在不断打着饱嗝,他实在是吃得大饱了。
桑吉卓玛从温泉牧场上回来了。她空手而回。那个姑娘已经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跟从前的侍女坐在一起,相对无言。她悄声问我,是不是怀念过去。我不想说话。她叹口气,说我是个有情义的主子。我告诉桑吉卓玛银匠来过了,这回,轮到她叹气了。我知道她爱银匠,但如今,她实际上是一个官员了,她很清楚,只要哪一天我当上土司,她的奴隶身份会立即消失,所以,面对这个问题时,她沉默不语。
尔依进来报告银匠在妓院里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干事时,桑吉卓玛流下了眼泪,她说:“感谢少爷使银匠得到了快乐。”
老板娘把银匠留下,她说:“嗨,我正要打造好多银具嘛。”
从妓院回来的人都说,妓院里精致的银器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多了。桑吉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