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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静静地坐了好大一会儿,丁洁终于开口了:“今天,我去周密家……昨天,他打电话来约我,说他不久要为引进一条先进的皮革生产流水线,带团去意大利。他希望我今天能陪他去买两件在意大利跟人洽谈时穿的服装……请你不要责怪我没有听你的话,中断跟他的来往。我的确认真掂量过你多次的告诫。我相信你这么做不会是无中生有,更不会仅仅出于个人情感的因素。我并不认为自己非常了解周密,但我跟他毕竟有过这么一段交往,这种超越以往师生关系的交往即便不能说是亲密的,但也应该说是比较接近的。也就是说,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毕竟在一个相对比较近的距离里感受了他……他的确给我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我这么说,并非是说他就那么圣贤,从政后的官场生涯没给他造成一点负面影响。不是的,他这方面的变化还是可以明显感觉到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比以往患得患失多了。以前他在学校里当老师时,给我们女生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他为人‘憨厚’、‘实诚’,我们在背后善意地笑他挺‘农民’的。但这次再接触他,可以明显地感到他内心总安定不下来,总是在波动着,处在一个难以平衡的状态中。
他总在计较上下左右对他的‘评价’。他那种对人际关系的敏感,对政治风向的敏感,对利害得失的敏感,有时简直让我感到,站在我面前的已完全是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周密’。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他和一般朋友、一般人来往,一见面,说得最多的往往是这样两句话,一句是‘怎么样,最近上头有什么新消息新动态’?还有一句便是‘说吧,要我做什么’。对此,我真的是有些反感。他已经很习惯地把人际关系简化成了一是消息来源(只关注上边的动态),一是互相求助。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居然没觉察到这一点。我曾经给他提出过。他开始还不信。我让他留心观察一下自己。过了几天,他苦笑笑告诉我,果然是这样。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太大的不好。他解释,实在是太忙了,有些人际关系必须简化,否则时间就不够用。我相信他的这种解释,因为我从和我家来往的许多从政的长辈和朋友身上都听到过这种感慨。我是容易接受这样的解释的。况且,周密也的确在做着相当大的努力,竭力保持自己的平民化 ㄈ如他经常以普通理论工作者的身份去参加一些科研机构的理论研讨会。在那些会上,他跟普通与会者一样住双人普通标准间,提交论文,参加小组讨论,尽量不早迟迟到,不搞任何特殊化。只要回到机关,赶上吃饭时间,他总是到机关大食堂排队买饭。他还坚持在学校兼教,坚持带研究生……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到他是与众不同的,甚至是杰出的。这使我确信,你可以怀疑他,但你的怀疑一定是一种误解。我确信,由于他所处位置本身的复杂性,或者工作上一些难以避免的失误,认识上难以避免的偏颇,经验上难以避免的缺乏,再加上其他一些身不由己的因素(即便在我们这个体制下,一个人当政了,制约他的因素仍然很多,并非像普通人想像的那样,只要一当政,手中有权了,就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身不由己呀/常常是许多当政者最大的一个感慨),都有可能使他卷入一些比较复杂的政治的或经济的漩涡中,陷入某些是非目,甚至犯一些自己不愿意犯的错误,出一些自己不愿意出的问题。但我不相信他会陷入你所怀疑的那种境地,成为需要由你来侦办的对象。”
说到这里,丁洁略略停顿了一下。
“你别生气,你越是反对我接近他,我反而越发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过了一会儿,丁洁又接着说道。“……造成这种局面,绝对不是因为他是副市长,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对于我来说,一个地市级城市的副市长,不应该算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人。在我们家的朋友中,这样的干部应该说只能算是中低档的。不止一个省部级干部家的孩子,或年轻的厅局级干部本人向我表示过要跟我确定那种关系,要给我买车买房,给我办一个以我的名义注册的公司,等等等等。我都没动过心。不是他们不优秀,而是气质不对。我没法让自己抛开一切拘束走过去,那样地去接近他们。他们不能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女人,一个只希望得到爱抚的女人。他们总让我想起别的什么。他们不能让我忘乎所以。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你是谁一能让我做到这一点的。而现在,却是他……”
说到这里,丁洁又不说话了。
五十九
……
丁洁的这段自我剖析应该说基本上是准确的。但有一点,也许是她故意忽略不谈,也许是因为激动而疏忽了没说,那就是方雨林的告诫还是在她与周密的交往中投下了无法抹去的一道阴影,尤其是影响了她的心态。从那以后,她的确仍渴望着见周密,但那已不是以往那种纯情般的渴望,多少已带有一种“窥测”——想从交往中看出周密到底有什么问题。这显然是受了方雨林的影响。也许正因为内心滋生了这种“窥测”
的愿望,才会导致昨天晚上那样事情的发生……
“昨天,我如约开车到了周密家楼下。为了不引起邻居们的注意,每次去,我都把车停在不同的地方……”
楼梯上十分幽暗。丁洁慢慢地向楼上走去。工人住宅区的六层楼房自然是不会装备电梯的,但丁活反而认为这样更“方便”。坐电梯的话,几次以后,就会让开电梯的人记住她常来找周副市长。〃奇〃书〃网…Q'i's'u'u'。'C'o'm〃她却不愿意让这儿的什么人“记妆这一点。
“……他曾经告诉我,他近期内可能要搬家。市政府拨了一批专款,买了几套现房,解决他们这几位新领导的住房问题。他要不搬新房,其他领导也不便于搬迁。但是他非常舍不得离开这两间住了多年的老房子。他希望今天晚上我能去陪陪他,在那儿再坐一会儿,说说话……再陪他去买衣服……我们约好,我6点到他家。但非常奇怪的是,从来非常守时的他,却没在家……”
丁洁又敲了两下门。里边没人应声。她迟疑地在楼道里徘徊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来给周密打电话。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然后她又往他办公室拨电话。办公室里也没人接。
“……我在楼道里整整等了十来分钟。这真是破天荒的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但就在我要离开那儿的时候,一件完全不可想像的事情发生了……”
忽然,从周家门里发出一声响,让正转身要下楼的丁洁着实怔住了。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耳朵出了毛玻但紧接着,门里边又传出一连串的悉悉卒卒声。事实告诉她,声音是真切的,里头分明是有人在开门锁要往外走。然后,那门把“咔嚓”一声被拧动了,门“吱呀”一声慢慢地打开了。
“……我认定是贼,便本能地跑到消防通道的拐角处躲了起来……”
但走出来的却是周密。他站在门口,略略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尔后又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跟周密握了握手,独自急匆匆地向楼下走去。在他转过身来的一霎那,丁洁看得非常清楚,此人是顾副书记的大儿子,人称“顾三军”。
“顾三军?顾副书记的儿子?”方雨林惊问。
丁洁浑身颤栗着答道:“……是的……”
方雨林再问:“你看清了?当时楼道里应该是很暗的。”
丁洁说:“开始的确看不清楚……但是,就在他往楼下走去的时候,他点了一支烟……”
方雨林说:“周密平日不抽烟。”
丁洁说:“点烟的不是周密,是那个顾三军。当时我也怀疑自己是否看走眼了。因为从来没听周密说过他跟顾三军有过来往,所以我也非常想确认一下,这个家伙到底是谁。当打火机”咔塔“一声响起,从机头上一下蹦出一小团桔黄色的火苗来时,我赶紧探过头去仔细看了一眼那张被火光映亮的脸,确认的结果,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他就是顾三军。”。
“你认识顾三军?”方雨林问。
“岂止是认识。”
“很熟?”
“顾三军也曾是我家的座上常客。”
“为什么?”
“他追过我。”
“顾三军追过你?不可能。他比你小好几岁。”
“你呀,还不了解顾三军这种人。从比他小十几岁的女中学生,到比他大十几岁的大小富婆,他都追过。这是他的一大爱好。”
“你也没跟我说起过这事……”
“我压根就没答理过他。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再让你心烦。”
“周密既然约了你,怎么又会去约顾大公子?就算是约了顾大公子,也该回你的电话。从常识来说,他周密不是那种失约又失信的人。”方雨林不解地问。
丁洁嘘了一口气答道:“是埃当时,我也特别气愤。顾三军一走,我真想冲过去狠狠地责问周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从此再不理他了。但就在要冲过去的一霎那间,突然一个直觉又让我镇静下来。你不要生气。在我和周密接触的这一段时间里,他给我的全部印象都告诉我,他绝对不是一个把自己喜欢的女人不放在心上的人。他一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感情生活,因此非常珍惜这一次跟我之间的交往。他为人重信诺,尤其在我和他之间,他总是表现得非常宽厚、体贴,只要对我承诺了的,他一定会做到。因此,本能又告诉我,今晚他之所以如此不正常,一定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只有这一种可能,才会使他变得如此反常……于是我就收回了几乎是已经跨出去的那只脚。只见周密在单元门前稍稍呆站了一会儿……你完全想像不到,此时此刻我看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周密。在从门里泄出的那点灯光的映照下,他显得那么惶惑,那么啤ü,那么沮丧,甚至可以说都有一点苍老,连头都缩小了许多,甚至都有些罗锅。他就那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进去了,并把门关上……”
……门关上后,楼道里越发地黑暗了。丁洁又等了一会儿,她以为,周密送走了顾大公子,会马上给她打电话,说明情况,再把她约过来。但等了一会儿,他没打。又等了一会儿,他居然穿戴整齐,拿着公文皮包,匆匆走了。锁上门以后,周密用力地搡了搡门,看看门是否已经锁上。尔后打量了一下周围,确证了周围没有旁人,便把一把钥匙塞到防盗门铁边框和墙之间的一个缝隙里,然后转身向楼下走去。
“……他留了一把钥匙在外头。这是特别符合他性格的典型做法:不管做什么事,他都要留一个后手,以防万一。这也许跟他小时候过的日子太苦,一生的奋斗太艰难,现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有关。他跟我说过好多次,一直到现在,他晚上都做那样的噩梦,好像还住在那特别偏僻的大山沟泥巴糊的茅草房里,冒着漫天大雪,给小饭馆去送粽子,突然掉进万丈深渊……他还说过,他做的梦,从来都是黑白的,他从来没做过彩色的梦。当时一种巨大的冲动,激得我非常想进门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冲动和同样巨大的好奇心,使我做出了从来不会做,也不敢做的事……”
周密下楼后,丁洁马上走到防盗门前,掏出钥匙,打开周密家的门,悄悄地走了进去。虽然明知屋里已没有其他人了,但进屋以后,丁洁的心却仍“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这一段时间以来,她虽然也多次到过他的家,进过这个门,但从来没有单独待过。也许是心理的原因吧,一进门她就被一种无形的紧张压得喘不过气……
“你去过周密家吗?”丁洁突然问方雨林。
“我怎么会去过他家……”方雨林忙否认。
“你们没有秘密搜查过他家?”丁洁愣愣地又问。
“别逗了。副市长家是随便能搜查的?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家也得经过批准,办了搜查证才能去搜〃
“周密的家你任何时候去都特别整洁,特别简朴。那种整洁简朴,简直到了让人特别感动的地步。它会让你想到这是一个对眼前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多余要求、没有非分之想、目标特别明确、而又活得特别精细的人。你想啊,他一个副市长,工作那么忙,妻子又常年不在身边,还没雇保姆。父母早退休回了祖籍,这里就他一个人住着。他居然能把一套住房维持得如此纤尘不染,就凭这一点,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对待自己绝不随意,延伸开去也可以这样认为,他是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人——起码从个人生活秩序上来说,应该可以这样认识。但是,激动着我、促使着我偷拿他的钥匙偷开他的房门偷进他这屋子的真正原因,还不在于他外边的这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一间是客厅,一间是他的卧室,我早已看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