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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诊间像个格调高雅的总统套房,落地窗外是个绿意盎然的花圃天台。
黄昏时分的阳光少了点温度,多了点重量,洒进诊间的角度非常适合把我脖子上的领带解开,然后把皮鞋给踢掉。
知名的精神科医生为我倒了杯水。恕我无法透露他真正的名字。
“蓝调爵士,看样子你不杀人也可以过得挺好。”我躺在病人专属的柔软沙发上,整个身子陷入备受呵护的医疗机制里。真够舒服的。
“没办法,我的制约可是穷凶恶极啊。”蓝调爵士笑笑,将香精重新换过。
蓝调爵士的脑子里被埋了一个记忆炸弹。这是他的师父为他特别安置的。
如果蓝调爵士停止接单杀人,无法解除的自杀系统就会启动,把他送进地狱的火焰山。蓝调爵士的人生很愉快,见识过他师父怎么玩弄、扭曲他人人生,蓝调爵士可不愿意丧生在怪异恐怖的不明死法下。
他的制约从来不是祕密,蓝调爵士把我当成他的好朋友。
“这次是谁活得不耐烦啊?”蓝调爵士坐在我身边的软椅。
“我有个单子,单子上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人必须在十天内解决,当然越快越好,五天内解决的话我多付你两成的报酬。”我将一叠自己整理的资料交给他,说:“这是我随便从google上查到的资料,只是帮你快速了解这些人的背景,至於做事应该取得的资料,就是你份内的工作啰。”
蓝调爵士随手翻着那些资料,不到半分钟他便将资料送进一旁的碎纸机,将微不足道的“证据”给切成意义不明的垃圾。
操纵人脑是他的拿手好戏,速读能力只是他与生俱来的小才能。
“九十九,看来是笔大生意呢。”蓝调爵士伸伸懒腰,看着碎纸机吐出垃圾。
最近才刚满三十岁的他发表对此次任务物的看法时,照例露出不该有的疲态。
这可是年轻有为的流行象徵之一。
“可惜对方摸清了这行的价钱,你也别藉机涨价了。”我笑笑。
“啧啧,我什么时候跟你涨过价?”蓝调爵士为自己倒了水,也为我添了些。
我看着豪华却不失格调的诊间,想起在我之前那位颇标緻的女病人,满脸笑容地走出房门的样子。她的高跟鞋精神奕奕地踩着大理石地板,美丽的小腿线条逗得我心情大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对了,像你这么阳光幽默,钱跟聪明秤起来又一样多的青年才俊,女病人是不是特别多啊?”我看着墙上的画。达利的仿画。
“当然。”他爽快回答,坐在桌子上翘脚喝水。
“说真的,你跟女病人发生过关系吗?”我瞥眼观察他的表情。
“小日本拍的片子看太多了,导致在影片与现实之间无法理性地理解落差,这种症状在精神病学的课本里至少可以找出十个病名。”他没有生气,还很认真。他一向是不生气的。
“刚刚那个女病人,一脸就像是被你好好安慰过的样子,春风得意呢,尤其从她走路的姿势,两条腿岔开的角度比常人还要再开五度这点,就足以……”我没放弃。
“第一个病名起源自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叫……”蓝调爵士打断我的话。
“停,别替我分析。我最大的毛病是杀人跟教唆杀人,别的症状比起来都是屁。”我哈哈大笑,猛力挥手。
“不看诊的话,就让我清静清静吧。”蓝调爵士看着门,又看了看我。
我失笑,摇摇头。
“喂,我可是付了你贵得要死的门诊费,我还有四十一分钟可以在沙发上睡个觉吧。”我看着墙上的时钟,疲睏说道:“要嘛退费,要嘛时间到了叫醒我。”
“你不怕你睡着的时候,我从你的脑袋里掏出什么鬼鬼祟祟的祕密?”蓝调爵士笑笑抖抖眉毛,挑战似地看着我。
我懒得理他,迳自在舒服要命的大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中,我彷彿走进了蝉堡里描述的朴素绿石镇,走进了位於沙漠里冰冷的炼狱,走进了那一双湛蓝明瞳里的深海,然后整个身体浸泡在无数道像是液体、
又像是棉花糖的蓝色里。非常舒服。
四十分钟后我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对着一面落地大玻璃,看着忠孝东路熙攘的下班人潮,而这些人潮以规律的节奏上下震动着,而我听见从嘴巴里忽进忽出的巨大喘息声。
是的,我正喘得要命,双手紧抓着栏杆似的东西,两只脚抽筋似地原地跑步。
……等等,跑步?
定神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健身俱乐部的跑步机上慢跑,连衣服都没换就这么西装革履地跑得满身大汗,鼓鼓的口袋里还塞着刚缴费的入会收据。
旁边跑步的人全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气喘如牛的我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领带松了。
“缺乏运动容易产生不正常的性幻想,来,这是你的处方弧!
不是纸条,而是我脑中浮现出来的预录声音。
我涨红着脸,趁我还没摔倒前按下了跑步机停止键。
……去你的。
3
蓝调爵士真该开个懒人减肥门诊的,比起忧郁症,那里才是真正的钱坑。
想想,一个大胖子睡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满身大汗躺在仰卧起坐专用的斜板,腹痛如绞,因为刚刚已经连续做了一千下的仰卧起坐,这不是相当迷人的健康瘦身吗?又例如在恍惚的人群中惊醒,发现自己不可思议地完成了马拉松大赛,有比这种催眠疗法更能对抗懒惰的肥胖处方弧穑
想着想着,我拖着运动后疲惫却又出奇清爽的身子走到熟悉的咖啡店。
等一个人咖啡。
一间在任何美食杂志、城市地图里都遍寻不着的小咖啡店,只存在熟客记忆里的古怪传说。来到此处,想说点话的意思大过於想喝杯东西。想点东西的欲望大过於你真的喝掉它。
“今天来点什么?”老闆阿不思随口问,将一块我没点的蛋糕递给我。
“来一杯血流成河之杀手特调吧。”我坐在老位子,不客气吃着招待的蛋糕。
这间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老位子。每个人都在寻找独属自己的座标。
也所以,所有的老客人每天都在乱点咖啡,算是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
“要加子弹吗?”阿不思冷冷地问。
“——加两颗好了。”我皱眉,很怀疑又很期待等一下会看到什么东西。
阿不思转身去调弄我的血流成河特调,态度还是那么地酷,我忍不住讚叹,如果她去当杀手,一定也是相当有个人风格的高手吧。
我迳自走到柜台跟工读生小妹打招呼,向她要了一大杯冰水。
工读生是两个月前报到的大学生韦如,紮着装可爱的马尾,她的特色是老在笑,这是好的习惯,因为无论是我的委託人还是我的目标,鲜少在看到我的时候还笑得出来。我大概是喜欢看她一直笑的关系於是老爱找她讲话,一改我总是在咖啡店里翻杂志嚼空气的习惯。
在上一次闲谈中我知道她家是在卖马桶的,还很殷勤地向我介绍了好几组适合不同大便风格的马桶,要不是杀手时期遗留下的警觉调调,让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住在哪里,向韦如买一座免治马桶倒不坏。
“怎么衣服皱成那个样子啊,还流那么多汗?”韦如看着我推回空杯,再帮我倒了一次冰水。
“刚刚在街上有个老奶奶皮包被抢了,日行一善是我的家训,我只好义不容辞冲去追歹徒,后来追累了,就进来喝杯咖啡。”我这次喝得慢些。
“那老奶奶呢?”韦如歪着头。
“什么老奶奶?”我瞪眼。
“你都乱讲。”韦如哈哈笑。
“你们不也乱调咖啡。”我弹了弹马克杯。
我们随便聊着韦如的大学生活,讨论她到底应不应该退选一个机掰老学究的通识课,以及该怎么一个老是用她洗发精与润发乳的小气室友相处。
阿不思端来我的杀手特调。
深红色的液体里漂浮着半片荷叶,底下沉着两颗花生米。放下就走。
“——”我深呼吸,憋气喝了一小口,味道当然百味杂陈,但比起之前的经验还不算太坏,只是不晓得几个小时后会不会让我闹肚子。
“蔓越莓?”我闭上眼睛,感觉残留在舌尖上的滋味。
“蔓越莓,加上微酸的蓝山咖啡。”
阿不思坐在苹果电脑前上网,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韦如好奇地研究我的表情,我故意装出非常难喝的模样,逗得她哈哈发笑。
“对了,九十九先生,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算是城市运气系统规划吧。”我认真道。
“啊?什么?”
“城市运气系统规划,是最近立法院刚通过在行政院经济部底下的专案,一共编列了十年的预算。简单说起来,就是研究各个乡镇城市的民间运气是如何自然运作的,通过大量数据的计算去标示每个行政区域、甚至小街小巷的运气指数,最后得知哪些地方是所谓的福地。”
“统计运气?”韦如疑惑的模样,像只猫。
“你不相信运气?”
“相信啊,只是听起来好神喔,工作内容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觉得运气的指标是什么?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说他运气好?”
“捡到钱啊,跷课没有被点名啊——”
“还有?”我提示韦如。
“中乐透!”韦如吐出舌头。
“冰雪聪明喔。透过台北银行的保密资料,我们把每一期的乐透与大乐透的头彩、二彩、三彩得主的居住地与彩卷购买地点统计起来,然后纳入奖金金额为主要参数,这还不够,我们还会统计奖金超过十万元以上的各大活动奖金得主,将这些幸运儿一网打尽,用探勘的方式详实侧写每个地段的运气值,最后交给中研院建立模型。”我扭动脖子,摆出中年男子特有的事业沧桑,说:“呼,我们公司承包下大台北地区的所有路段,这阵子可真够累的。”
“好奇怪喔,知道运气以后可以做什么啊?”韦如傻傻地笑。
“哈,当然是拿来作都市重划的科学依据啊,知道哪些地段的运气指数高,就可以将重要的金融大厦、电影城、贸易商圈、百货公司、甚至是政党指挥中心设在那些地段,将有限的资源做充分的发挥啊。”我露出神祕的笑,嚼着咖非里的花生米:“这些资讯可值钱得很,不少财团打算从我们这里挖到第一手的资料,好提早标购土地呢。”
韦如一时没有接腔,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的脸看。
“屁咧。”她突然大笑。
“哈哈。”我耸耸肩。
说着说着,我的血流成河杀手特调也喝完了。
真是愉快的夜晚,我吹着口哨离开等一个人,拦下计程车回家。
坐在后座,我研究起自己。
我从没问韦如交了男朋友没。虽然对我来说她年纪太小,追求交往这类的念头压根没在我脑子里出现过,但如果知道正妹名花有主了,聊起天就会少了那么点兴緻。
乾脆不问,乐得欣赏她没有主人的笑。
“司机先生。”我脱下鞋子,横躺在后座。
“?”司机看着后照镜。
“随便绕,花半个小时再到我刚刚说的地方就好。”
我闭上眼睛。
四天后,我打开报纸,头版登着鸿塑集团的当家二少爷意外死亡的消息。
由於超速过快,鸿塑二少的林宝坚尼跑车在滨海公路失速打滑,冲破栅栏摔落悬堐,第一时间死亡。初步勘验死者体内并无酒精反应,不排除有自杀可能。据悉,并没有人知晓鸿塑二少开车原本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第五天,报纸的头版出现鸿塑集团的王董事长从国外飞抵台湾处理儿子的后事,多日未明的行程终於曝光,原来王董在欧洲祕密进行了一笔手机晶片代工的大生意。
可歎的是,再多的钱也无法唤回儿子的生命。
“然后,股价涨停板呢。”我看着手机里的即时股票资讯。
贪财。
我前天一口气在鸿塑股价位於低点时买了三十张,我想依照王董再度出现的时间,这一笔利空出尽的跌多涨回还是要赚的。而且,鸿塑可是连儿子都可以宰掉的强人,所精心豢养的企业怪兽呢。长期持有,可以拿来当我的养老金。
“鸿塑还得再死几个人,但那应该无关痛痒吧?”我胡思乱想着,走到便利商店,用ATM汇了一笔漂亮的款项给催眠杀人神乎其技的蓝调爵士。
原以为事件就此落幕,却没想到这只是失控的开始。
已有三天了,我发觉自己被盯上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盯扰感,我并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人出现在附近,或是有什么具体的证据显示我被监视了。我只是偶而听见非常细微的拍照声,却也很不确定。我没有G的猫耳。
身为杀手,或杀手经纪人,我必须多疑,但我的资历让我与歇斯底里这四个字保持距离。我确认最近发生的事,归纳了几个可能并排除剩一。难道是王董想要杀我灭口,所以派了另外一组杀手等着取我性命?一想到这里我头皮发麻,我并不是杀手神话,我是一个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