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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作气加了一堆钱。反正王董的支票一向不缺零。
电话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想像着三个月小姐吃惊的表情。
“九十九,你好好喔。”有点酸酸的鼻音。
“还可以啦,如果你哪一天改变主意了……”我精神一振。
“就这么说定了,记得把钱汇给我喔!”三个月小姐快速挂断电话。
连聊天也不给吗?
我看着天桥下,河堤边,黑草男依旧维持他二十分钟前的姿势,心中庆幸此时此刻还有个人比我还要寂寞。
解决了棘手的单子,周遭的空气愉快地填饱了我的肺叶。我兴起了到天桥下寻梦的念头,迎着浑沌的月光吹着口哨,慢慢走到桥下。
黑草男一身的黑色帆布衣,即使在这样的夜里,墨镜还是镶挂在脸上。黑草男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他抽着寂寞的菸,用的,是没有温度的语言。
“买,还是卖?”
“买。”
“限不限?”
“惊喜好了。”
我摸摸口袋,掏出三百块零钞交给黑草男。
这个数字可以梦到什么,我不期待,也很期待。
黑草男领着我走在形形色色的旧纸箱间走荡,这些旧纸箱有的已打开,有的折盖好,黑草男若有所思、却又眼神迷离地挑选着这些空荡荡的纸箱,片刻才用脚踢了踢其中一个。
我瞧仔细了,是物流用来运送卫生纸的大箱子。
正当我把封好的纸箱拆开,小心翼翼踏进那窄小的空间,屈身蹲踞,思考该用什么姿势最舒服、准备好好睡一觉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传来了简讯。
“活活闷死好难喔,九十九,你果然在记恨。”from三个月小姐。
我不禁莞尔,抱着弯曲的小腿,阖上疲倦的眼睛。
第四次见到王董的时候,我的手上正好拿着当天的苹果日报。
头版是爆料王邱义非从自家楼上纵身一跳,自杀身亡的新闻。嗯,这件大事我已经在昨天深夜的新闻跑马灯中看到了,邱义非这一死,把媒体弄得鸡飞狗跳,我想今天晚上大话新闻、新闻挖挖哇、新闻夜总会、2000全民开讲等谈话性节目的收视率一定都非常骇人。
报纸翻过去第一页,则是翁秋湖夫妇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停车场,深夜烧炭自杀的照片,相比於邱义非自杀,这个新闻佔据的版面就……。等等,烧炭?怎么会弄成烧炭?
“烧炭自杀,九十九,这跟我们的协议不合啊。”
王董迳自坐在我对面,我吃着薄饼,愣愣地看着这个大老闆。
今天早上不是鸿塑集团的法说会吗?关系着三大法人投资动向的法说会,王董不在公司坐镇,竟跑来找我抱怨广告与实际商品不合!
“对不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死法出了纰漏,详细原因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是我的疏失。”我自知理亏,只好愧疚地道歉:“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愿意归还部份的金额。”如果我是日本人,至少得砍掉一根手指充充场面。
“算了,我今天找你并不是来讨钱的,而是再给你一笔钱。”王董双手抱胸。
“这么说起来……”我也没太意外就是了。
“九十九,邱义非死得好,翁秋湖夫妇虽然死得差强人意,但也算对正义有了个交代,我看了这两则新闻之后非常感动,无论如何都得代表这个社会当面谢谢你。”王董用应该在法说会演讲的语气对着我说:“然而正义总是与邪恶无时差地竞赛,如果我们一时疏忽了,之前所作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王董拿出一个黑色公事包,面色庄重地放在桌上示意我接下。
我照做了,将公事包放在我的身旁。
“九十九,能把企业发展成上兆规模的我,一向拥有非常自傲的识人之术。”王董神色凝重地看着我,那是一种刻意展现出来的长辈气息。
“那是一定。”我看着王董已经拆下纱布的断指。
“自从上次分开后,我反覆回想你与我对谈的画面,我想你虽然是个非常好的杀人经纪,但你的眼神告诉我,其实你并不认同我对这些人的处置。”
“我一向不对委託人下的单做道德批判。”
“但是你不认同。”
“王董你恐怕有所误会,你下的单子,是我接触的单子里最具有正面意义的。杀了这些人,对社会如果不会带来你想像的改头换面,至少也绝对没有坏处。”我想了想,多所保留地说:“我只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无端端地想杀死与你素昧平生的人、与你利害无关的人、与你一辈子连擦肩而过都没有的陌生恶棍。”
“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过的话吗?”
“喔?”
“你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想杀掉的人,只是实践力的差别。”王董微笑道:“你说地对,这个社会每个人都存在着正义感,但不见得每个人都有能力,都有钱,把心中的正义实践出来。”
我的话,原来已经被王董解释到那种方向去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这么伟大。
“站在正义前,我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而我积聚的财富,就是我的实践力。”王董信誓旦旦说:“就如同杀手月一样,他有本事亲自实践正义,赢得了全民正义为后盾,而我是靠着财富更有效率地完成正义的使命,可谓殊途同归。”
不,你跟一般人很不一样。
然而王董提到了月,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起。虽然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反驳王董,尤其我又没有依照约定完成活活闷死翁秋湖夫妇的任务,但我的脸色一定告诉了他什么。
“九十九,我想要让这个社会改头换面。”
“这个想法有待商议,不过……”我和颜悦色说道:“只要死亡条件不要太困难,这些单子我没有不收的理由。”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
“关键?”
“我无法容忍帮我执行任务的傢伙,是个不能认同我的人。对你来说,杀谁都无所谓,出钱的就是老大,你的心中一点道德判断都没有。”王董目光灼灼,咄咄逼近:“我很明白这是你的职业惯性,也是你的专业,但是,你绝对不是你自己想像中那种对人世保持淡漠的人。你也可以跟我一样。”
“这个……”我有点摸不着头绪。
“公事包里,装的都是最近相关新闻的整理,只要你看过一遍,你就会对这种人渣感到彻底心寒,对你即将要做的事毫无怀疑。我希望你在接下新的任务后,在挑选杀手前能够先看看这些资料,并且也把这些资料留给出任务的杀手看,我相信你跟杀手一定可以认同我的想法。”王董语气铿锵,竟有种强势的说服力:“我希望你们在参与任务时,也能够参与理念的层次,而不是只停在血腥的过程。”
我哑口无言。
“帮我做事的人认同我的做法,对我来说深具意义。”
看来这次的公事包,王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走的。我需要自我洗脑。
“我会把资料看完的,现在,从头说说这次的单子吧。”我吐了一口长气。
王董嘉许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
“李泰岸,南回铁路翻车案的主谋,还宰了弟媳诈领高额保险金。”
王董乾净俐落说完,我重重大吃一惊。
大约一个月前,一列北上的莒光号火车在南回铁路出轨翻覆,造成一个女子伤重身亡。但随着该名女子的丈夫为她投保了高达七千多万的意外保险金曝光后,案情急转直下。警方严重怀疑这是一桩精心佈置的谋杀诈领保险金的重大刑案,死者的丈夫不多久后以自杀回应,
他这一自杀,留下无数的谜团,与可能是幕后主嫌的哥哥李泰岸。
这个案子是现在全台湾最热门的超级悬案,对於陷入胶着的案情,媒体却有办法让每天都有新进度,精彩的程度不下任何一部凶杀推理小说。例如死者丈夫存放在电脑里大量的买春自拍与日期提前的遗书、李泰岸对案发当天的行踪交代不清并教唆朋友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嫌疑、有乘客看见死者丈夫替昏昏欲睡的死者注射不明药物、死者大量的内出血可能肇因於出血性的蛇毒而非强烈撞击等等。
总之,精彩异常,也残酷异常。
“等等,这个案子已经进入司法调查的阶段了,李泰岸涉嫌这么重大几乎一定会被逮到把柄,他现在不过是狡猾地闪烁言辞拖延时间罢了,现在有谁不知道检方随时都会将他收押……”我看着精神奕奕的王董,无法置信道:“王董,你在电视上所看到的证据都是媒体自己办案的表面,真相需要时间,你如果现在就杀了李泰岸,南回铁路出轨案、跟谋杀诈领保险金案,全部都要变成历史悬案了!”
“你知道,一个人定罪之后,经过多久才会被处以极刑吗?”
“……”
“你知道,李泰岸不是被判死刑,而是被判无期徒刑的机会有多大吗?”
“……”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趁着现在全国的媒体都在关注这个案子,在热潮的高峰处决李泰岸,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效果一定会最好,等到这个案子进入司法阶段,我们只会听到上诉、再审、再上诉、更审、驳回再审……这不是正义,不是这个社会要的正义。”王董的决定不容置疑。
於是我再度伏手称臣,让王董举师的正义淹没了我。
“条件杀人?”我问。
“蛇毒。”王董露出事不关己的微笑。
“这不容易。”我皱眉。
“嗜血的媒体一定会拍下李泰岸中毒、全身发黑的样子,就如同他谋杀弟媳的方式,这样一定很有警世作用。”王董还是“以彼之身,还施彼道”的论调,说:“但是不要弄成意外,也不要弄成自杀,要有一点旁人下手的味道,否则就太便宜了李泰岸那混蛋。”
“我了解了。”我深呼吸,快速思量着这笔交易的难度。
王董拿出一张支票,爽快地在上面写起数字,连问我都不问,因为他知道这个数字没有人可以抗拒。我非常讨厌这样。
原本可以在家里就写好数字的,王董却特地在我面前表演他有足够的能力支使我,这个动作让我非常非常地压抑。
看着王董用钢笔划上数字,我觉得自己一定要有点反抗。任何反抗都好。
“如果用蛇毒杀人非常困难,我会请底下的杀手用俐落一点的方式做事。”我冷冷道:“十之八九,会是用子弹搞定。”
王董原本已经写好数字,把支票递放在我面前,此刻却抬头看了我一眼。
“九十九,你是个谈判高手。”
王董点点头,拿起钢笔在我面前的天文数字后,再添上一个零。
我愣愣看着支票,没注意到王董已经走到门边。
“别让我失望。”
王董留下这一句,还有一个我绝对不会打开的资料公事包,走了。
支票的尾巴加了一个零,我本应高兴,却彷彿被重重揍了一拳。
我由衷希望这是最后一张王董的单,但肯定事与愿违。
今天韦如期末考,没来上班,可爱的女孩在我最需要说谎解闷的时候缺席了。
我看着只有阿不思一个人在打瞌睡的柜台。
找阿不思吗?不,她是个拉子。我对拉子没有偏见,但跟一个绝对不会对我有异性好感的女生说话,我实在看不出兴緻在哪里。
叹了口气,我真觉得好累。
每个职业都有它的苦处,比起来,身为一个杀手经纪人坦白说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在旺季时我把单子尽量平均分配给底下的杀手,在淡季时我也不像其他的杀手经纪一样忙着鼓励潜在顾客买凶杀人。
以前当杀手,制约到期我才可以金盆洗手,有种不得不为的压力,否则就得选择用更激烈的方式告别杀手生涯。而当了杀手经纪,我想停手随时就可以停手,没有委託人可以逼我吞下凶单,也没有杀手可以逼着我讨凶单。
我想告别这一切的时候就可以,我很清楚这点。
但我好累。
为了委託人的利益杀人,不管是多么丑恶的理由,我都觉得这个世界运转堪称正常,杀起人来毫不马虎。而今天,我竟觉得为了委託人光明磊落的正义杀人,竟是非常非常的沈重。心里原本只有一丝灰雾,慢慢被正义湿润成沉重的云朵,随时都会崩溃成雨。
“难道是我不正常吗?”我看着支票。
支票上的数字就像一串货真价实的数字,不再具有其他的意义。冷漠与疏离。
我非常烦。
保持心情愉快一直是我的强项,现在我接到了王董金额丰沛的凶单,却搞得自己非常不爽。我想起欧阳盆栽所说的,当杀手的绝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我们就是该如此,然后等着某一天,我们能够不再杀人为止。
“我,九十九,不需要藉着杀人来证明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
我真想跟王董这么说,声嘶力竭的。
我付了帐离开等一个人咖啡,提着一个我发誓绝对不会打开的皮箱,走在刚刚历经上班潮的大街上,心底想着今天以内就要把单子给交出去,否则可用的时间会短得可怕。
用到蛇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