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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从捅开炉子,到饭菜上桌,这一切必须在五十分钟内完成。这样,园园才能按时上学,家杰才能蹬车赶回研究所,她也才能准时到医院,穿上白大褂坐在诊室里,迎接第一个病人。
一遇到今天的情况,全家就有面临饥饿的危险。她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点零钱说:
文“园园,你自己去买个烧饼吃吧!”
人园园接过钱,正往外走,又回过身来问:
书“妈,你吃什么呀?”
屋“我不饿。”
“也给你买个烧饼吧!”
一会儿,园园给她送回一个烧饼,自己一边吃一边上学去了。
陆文婷啃着干硬的冷烧饼,呆呆地望着这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
对于生活,她和他都没有非分的企求。他们结婚的时候,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房间没有沙发,没有大立柜,没有新桌椅,甚至没有新铺盖。两个人把自己平日的被褥集中到一起,就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们的被褥是单薄的,他们的书籍是丰厚的。院里的陈大妈说:“一对书呆子,怎么过日子哟!”而他们觉得,日子美得很。一间小屋,足以安身;两身布衣,足以御寒;三餐粗饭,足以充饥。这就够了。
他们视为珍宝的,是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每天晚上,这陋室里就铺开了两摊子。陆文婷占据了唯一的一张三屉桌,借助于外文词典,阅读国外眼科医学文献,贪婪地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下有用的资料。傅家杰屈居于床边的一叠箱子上,把一本本参考书摊在床上,研究他的金属断裂专题。院里那些调皮的孩子们,常常来窥探这对新婚夫妇的秘密,他们看到的总是这样一幅夜读图。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有一张平静的书桌读一点书,能够不受干扰地开一个夜车研究一点学问,这一天就过得非常充实。尽管没有地方给他们发夜班津贴,她和他天天工作到深夜,把一天变成两天,从不吝惜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夏天的晚上,邻居们在院子里乘凉。香茶、团扇,徐徐的晚风,明亮的星星,有趣的新闻,海阔天空的闲扯,都不能把这对“书呆子”从闷热的小屋里吸引出来。
啊!多么安宁的日子,多么充实的夜晚,多么难得的生活。它刚刚开始,却又匆匆离去。
两个新的生命,相继来到这间小屋。园园和佳佳,多么逗人疼爱的两个小人儿!不能说孩子的降临没有给这个小家庭带来欢乐,但是,他们也带来了混乱和灾难。小屋里挤进一张小孩床,后来又换成了单人床,几乎没有转身之地了。屋内空中挂起了“万国旗”,瓶瓶罐罐堆起来。孩子的哭声、嬉笑声、吵闹声,破坏了这小屋的宁静。
傅家杰是体贴的。他在屋里拉起一块绿色的塑料布,把三屉桌挪到布幔后面,希望能在这瓶瓶罐罐、哭哭啼啼的世界里,为妻子另辟一块安定的绿洲,使她能像以前一样夜夜攻读。这谈何容易!
但是,一个眼科大夫,不掌握各国眼科医学的新成果,怎么能开阔自己的眼界,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作出新的贡献呢?她常常强迫自己躲在布幔后面,把自己隔离起来,直至深夜。
当园园成为一名小学生以后,这张珍贵的三屉桌的优先使用权属于了园园。只有等儿子功课做完了,腾出地方来,陆文婷才能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和借来的医学文献书籍。至于傅家杰,只好排在最后了。
啊!生活,你是多么艰难!
陆文婷啃着冷烧饼,望着窗台上的小闹钟:一点五分,一点十分,一点十五分了!怎么办?该上班去了?明天去病房,门诊还有好多事需要交待。可,佳佳交给谁?再给家杰打电话吗?附近没有电话。就算有电话,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再说,他已经耽误了十年,现在不该再占他的时间,不能再让他请假!
她双眉紧皱,一筹莫展了。
或许,一生的错误就在于结婚。不是人常说吗,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天真,总以为对别人说来,也许是如此。对自己来说,那是决不可能的。如果当时就慎重考虑一下,我们究竟有没有结婚的权力,我们的肩膀能不能承担起组成一个家庭的重担,也许就不会背起这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这么艰难!
闹钟无情地滴答着,已经一点二十分了!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找院里的陈大妈帮忙。陈大妈是街道积极分子,一向热心助人。以前每遇这种情况,也多亏了这位老大妈。可是,陈大妈坚持义务帮忙,从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报酬,这使陆文婷总觉得于心有愧,也就尽量不去麻烦她。
今天又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只好去找这位好心肠的大妈。陈大妈满口答应:
“你尽管放心上班去,陆大夫!”
陆文婷把佳佳喜欢的小和积木放在小枕头边,又托付陈大妈按时给她喂药,便匆忙赶回医院。
她坐在诊桌旁时,心里还想着,一会儿跟护士长说一下,少叫几个号,我得早点回去。可是,病人一来,这一切又都忘了。
赵院长亲自打电话告诉她:焦副部长明天入院,请她准备手术。
秦波同志接连来了两次电话,询问手术前要注意什么事项,需要病人和病人家属作哪些配合,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这使她很难回答。她做过上百例这种手术,还很少有人向她提过这样的问题,只好答道:
“也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
“嗯——怎么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呢?我的同志哟,凡事预则立。思想准备充分一些总好嘛,是不是呀?我看,还是我来一下吧,咱们当面研究一次。”
陆文婷不得不赶忙挡驾,对着话筒说:
“我这里还有很多病人。”
“那明天我们到医院再谈吧!”
“好。”
放下这叫人头疼的电话,她又回到诊桌旁边,一直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她赶回家去。走到窗户底下就听见陈大妈正唱着自己即兴创作的儿歌:文人小说下载
“佳佳、佳佳
快长大,
赶明儿变个
科学家!”
佳佳“咯、咯”地笑了起来。陆文婷心中感激万分,忙进屋谢了大妈,又摸摸孩子的额头,烧也退了些,她才松了口气。
给孩子打完针,傅家杰回来了。跟着又来了两位客人——姜亚芬和她的爱人刘学尧大夫。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姜亚芬说。
“你要上哪儿去呀?”陆文婷问。
“我们申请去加拿大,护照批下来了。”姜亚芬的眼睛埋下,望着地面说。
刘学尧的父亲在加拿大行医,陆文婷是知道的。他几次来信要刘学尧夫妇去国外,她也听说过。但是,他们真的要走,却是她意想不到的。
“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可能就一去不回了。”刘学尧做出轻松的样子耸了耸肩膀答道。
陆文婷盯着自己的好朋友问道:
“亚芬,为什么你早没告诉我?”
“怕你劝阻我,更怕我自己动摇。”姜亚芬仍是躲开陆文婷的目光,眼睛盯着地面,好像要把这地望穿。
刘学尧从提包里拿出一包一包的卤菜,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来,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还没做饭吧?正好,我借贵方一块宝地,举行告别宴会。”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九
这是一次含泪的晚宴。
与其说他们喝的是酒,不如说他们咽下的是泪。与其说他们吃的是美味的菜肴,不如说他们嚼的是人生的苦果。
佳佳睡着了,园园上邻家看电视去了。刘学尧举起酒杯,望着杯中的酒,感慨万端地说:
“人生,人生,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我父亲是个医生,古文底子很厚。我从小喜爱诗词歌赋,一心想当文人,可是命中注定要我继承父业,一晃三十多年。家严一生为人谨慎,他处世的格言是‘言多必失’。可惜,这一点,我没有学来!我爱说,爱提意见,结果是祸从口出,每次运动都挨上。五七年毕业时差点成了右派,文化革命更不用说,又脱了一层皮。我是个中国人,不敢说有多么高的政治觉悟,可总还是爱国的,真心希望我的祖国富强起来。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忽然会远离我的祖国。”
“不能不走吗?”陆文婷轻轻地说。
“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呢?我自己跟自己辩论过无数次了。”刘学尧晃动着手内半杯殷红的葡萄酒,又说:“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还能活几年?为什么要把骨灰扔进异国他乡的土壤?”
一桌人都默默不语,听着刘学尧抒发他的离别愁情。可是,他忽然缄口不言,仰脖把半杯剩酒一干而尽,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们骂我吧!我是中华民族不肖的子孙!”
“老刘!别这么说,这些年你的遭遇,我们都知道的。”傅家杰给他酌上酒说:“现在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已经来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我相信。”刘学尧点点头,“可是,光明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家门前?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女儿身上?我等不及啊!”“不谈这些吧!”陆文婷猜想刘学尧非要出国不可的理由,可能是为了他那唯一的女儿,觉得不便深谈,便岔开话说:“我从来不喝酒,亚芬和你要走了,今天我要敬你们一杯!”
“不,应该我敬你一杯!”刘学尧按住酒杯说,“你是我们医院的支柱,是中华医学的新秀!”
“你喝醉了!”陆文婷笑道。
“不,我没有醉。”
半天没有开口的姜亚芬,也举杯说道:
“我诚心诚意为文婷干一杯!为了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也为了未来的眼科专家!”
“哎呀!你们这是干吗?我算什么呀?”陆文婷连连摆着手说。
“算什么?”刘学尧真有点醉似的,愤愤地说:“像你这样身居陋室,任劳任怨,不计名位,不计报酬,一心苦干的大夫,真可以说是孺子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这是鲁迅先生的话,对不对?傅家杰?”
傅家杰默默地独自喝着酒,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太多了,又不是我一个。”陆文婷仍笑着说。“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刘学尧又喝了一杯。
姜亚芬望着熟睡在床上的佳佳,不无伤感地叹道:
“就是嘛,宁肯耽误自己孩子的病,也不肯误了给别人治病。”
刘学尧站起来,给所有人酌满酒,说道:“这就是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
“你们今天怎么回事?专门抬我?”陆文婷笑着指指傅家杰说:“你问他,我最自私了。我把丈夫打入厨房,我把孩子变成了‘拉兹’,全家都跟着我遭殃。说实话,我是个不称职的妻子,也是个不称职的妈妈。”
“你是一个称职的医生!”刘学尧叫道。
傅家杰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说:
“这一点,我对你们医院是有意见的。大夫也有家,也有孩子。大夫的孩子也会生病,为什么从来没人关心过?”
“老傅啊!”刘学尧打断他的话,叫了起来:“如果我是赵院长,我首先给你发勋章,还要给园园、佳佳发勋章!是你们作出了牺牲,才使我们医院有了这么好的大夫……”
傅家杰抢过话来说:
“我不求勋章,也不要表扬。我只希望你们医院了解,作一个大夫的爱人,是多么不容易。且不说巡回医疗,抗灾救灾,一声令下,抬腿就走,家里一摊全撂下不管;就连平常手术台上下来,踏进家门,精疲力竭,做饭连手都抬不起来!试问:这种情况下,我不进厨房谁进厨房?说来真要感谢文化革命,给了我那么多时间,也把我练出来了。”
“亚芬早就说要给你摘掉‘书呆子’的帽子。”刘学尧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你是既能研究上天的尖端技术,又能深入厨房拳打脚踢,简直是一代共产主义新人在成长,谁说文化革命成绩不是主要的?”
傅家杰平日不沾酒,今天喝了一点,脸就红了。他拉着刘学尧的袖口笑道:
“对嘛,文化革命就是改造人的大革命。那几年,我不就被改造成家庭妇男了吗?不信,你们问文婷,我什么不干?什么不会?”
陆文婷听着这些含泪的笑谈,心里很苦。她不能制止他们。此时此刻,好像也只有这种过去的笑话才能冲淡离愁。见傅家杰含笑看着自己,只好勉强笑道:
“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纳鞋底。不然园园就不会老嚷买球鞋了。”
“这就是你的苛求了!”刘学尧一本正经地说,“傅家杰改造得再彻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