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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杰独自说着,当他脱下衣服搭在椅背上,回头看时,陆文婷已经睡着了。这回是真的睡着了。她的脸上还留着笑意,好像在睡梦中还为自己的这个倡议感到欣喜。
唉!谁会料到,这个试验在第一天就失败了。
十三
她的试验是失败的,她的手术是成功的。
—》文—那天上午,当她照例提前十分钟来到病房时,孙逸民迎着她说道:
—》人—“陆大夫,我正等你呢!今天有角膜材料,能做移植手术吗?”
—》书—“太好了。我正有个病人,急等着要做呢!”陆文婷立刻高兴地答应。
—》屋—“你上午已经安排两个手术了。身体能顶下来吗?”
“能。”陆文婷挺直了身子,笑了笑,好像要证明她身上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
“好吧,那就做吧!”孙逸民决定了。
于是,陆文婷挽着姜亚芬的手臂,朝手术室走去。她精神愉快,步履轻捷,好像不是走向一个紧张的战场,而是走向一个可以安憩的地方。
这所医院的手术室占了整整一层楼,气派宏大。“手术室”三个大红字漆在乳白色的玻璃门上。当病人躺在活动床上,被护士推进这两扇玻璃门之后,他们的家属就只能徘徊于这森严的大门之外,提心吊胆地望着那神秘的、似乎是很可怕的地方。好像死神正在那里游荡,随时可以伸出魔爪夺走自己的亲人。
其实,手术室并不是死神的宫殿,它是一个给人以生的希望的地方。进入手术室宽阔的走廊,四周高大的墙壁刷成淡绿色,使屋内的光线变得很柔和。走廊两边分别是外科、妇科、耳鼻喉科、眼科的手术室。这里每个人都穿着白色消毒长袍,眉上都严严地戴着浅蓝色印有“手术室”字样的消毒布帽。人人眼下都是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这里的人没有美与丑之分,甚至也看不出男和女之别。这里只有医生、助手、麻醉师、器械护士。白色的人群轻轻地走来走去,他们的脚步是迅速的,又是轻盈的。这里没有笑语,没有喧哗,在这座每天涌入上千人的大医院里,手术室是最安静、最有秩序的一角。
焦成思被送进了手术室。他躺在高高的乳白色的铁架手术床上,被蒙在消毒的有孔巾下。他整个的脸都被蒙上了,只从那橄榄形的小孔内露出一只需要动手术的眼睛。
陆文婷早已换好衣服,高举起戴上橡皮手套的双手,在手术床头的圆形铁凳上坐下。这只活动的凳子,像自行车的车座似的,可以自由升降。陆文婷个子矮,每次手术都需要把凳子升高,今天没有调整,高矮却很合适。她扭头朝坐在一旁的姜亚芬看了一眼,心里明白,这是就要和自己分别的老同学放好的。
护士把手术床旁的托盘架推过来。那长方形的盘内有剪子、缝针、有牙镊,无牙镊、固定镊、持针器、蚊式止血钳、球后针头、晶体勺等等小巧玲珑的手术器械。这个可以移动的托盘架,现在正放在焦成思胸前的上方。医生可以抬手取到自己所需要的用具。陆文婷大夫坐在床头手术凳上,面对托盘架,正好像一个食客坐在餐桌前,隔在餐桌与食客之间的只是下面的一只眼睛。
“我们开始了。你不要紧张。先给你打麻药,这样,你的眼睛就没什么感觉。一会儿手术就做完了。”陆文婷看着那只眼睛说。
听了这话,焦成思忽然叫道:
“等一等!”
怎么啦?陆文婷和姜亚芬都吃了一惊。只见焦成思一把扯下那有孔巾,竭力朝后仰起头,又伸出手来,叫道:
“陆大夫,我上次这只眼睛,就是你做的手术吧?”
陆文婷把双手举得高高的,怕病人的手碰着自己经过消毒的手,还未答话,只听焦成思又那么激动地叫道:
“是你,是你,一定是你!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声调语气都一样!”
“是我。”陆文婷只好承认。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应该好好感谢你啊!”
“那没有什么……”陆文婷找不到更多的话说了。她遗憾地望着扯下来的有孔巾,示意站在一旁的护士再换上一条。然后又说:“焦副部长,我们开始吧!”
焦成思连声叹息着,似乎一时很难安静下来。陆文婷又用命令的语气说:
“不要动,不要说话!我们开始了!”
说着,她熟练地在眼睛下方皮下注射了奴佛卡因。然后,把病眼的上下眼皮分别用针穿上,拉开固定在有孔巾上。这样,一只被白色混浊体挡住了视线的眼珠,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了。陆文婷此时已经完全忘了躺在面前的是什么人,她只看到一只有病的眼珠。
这样的手术,陆文婷大夫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可是,每当她一上手术台,面对一只新的眼睛,拿起手术刀时,她的感觉都好像是初次上阵的士兵。这一次,也是这样。当她小心翼翼地把眼球结膜剪开,再把角巩膜半切开时,在一旁的姜亚芬已把穿好线的针递了过来。陆文婷伸出两个细长的手指,拿起像小剪刀一般的持针器,夹住针头,朝巩膜扎下去。
咦?不知为什么扎不动?她把浑身的力气都凝聚到了手指上,扎了几下,还是扎不进去。姜亚芬在一旁低声问:
“怎么回事?”
陆文婷没有答话,只把针拿起来对着灯光照看。把这半圆形像钓鱼钩似的针审视了一会儿,她回头问道:
“这针是不是新换的?”
姜亚芬也不知道,回头问器械护士:
“是换了针吗?”
器械护士走过来悄悄地说:
“是新换的。”
陆文婷又看了看针头,小声说:
“这种针怎么能用?”
为医疗器械的不合规格,陆文婷和大夫们不知提过多少次意见。然而,这些不合规格的次品仍然经常出现在托盘里。没办法,陆文婷只好挑选使用。碰到好的刀、剪、针,她就请器械护士保存好,一用再用。
不知为什么,今天换了全新的一套手术包,偏偏碰上这么一个次品。每逢这种情况,一向温和的陆大夫就变了颜色,很严厉地责备器械护士。小护士虽有十分委屈,也不好辩白。是呀,一根针虽小,但在病人的巩膜上一扎再扎,不必要地延长手术时间,将会给病人增加多少不必要的痛苦?
此刻,陆文婷皱起双眉。病人正躺在床上,巩膜扎不动,她又不能让病人知道内情,只低声吩咐了一句:
“换一根针来!”
她的声音完全是命令式的,护士忙从消毒盒里把旧针拿了来。
手术室的护士们对陆文婷大夫七分佩服,三分畏惧。佩服的是陆大夫手术漂亮,怕的是她要求严格。眼科被称为手术科。眼科大夫的威望全在刀上。一把刀能给人以光明,一把刀也能陷人于黑暗。像陆文婷这样的大夫,虽然无职无权,无名无位,然而,她手中救人的刀就是无声的权威。
针换来了。陆文婷很快在巩膜上把预置线缝上,只等把白内障摘除后,把缝线结扎上,这手术就成功了。谁知,就在她把巩膜全切开时,有孔巾下的焦成思忽然身子一动。
“不要动!”陆文婷严厉地说。
姜亚芬也急忙在一旁说:
“不要动!你怎么回事?”
可是,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有孔巾下传了出来:
“我……要咳,咳……嗽!”
啊!真被秦波说中了!怎么偏偏在这关键时刻要咳嗽?也许只是他的一种心理作用,一种条件反射吧?陆文婷问道:“能忍一忍吗?”
“不……不行……”焦成思的胸部已经在不停地起伏了。任何有经验的眼科大夫,在做这种手术时,当病人的眼珠被打开的一刹那,心情都是非常紧张的。而在这时,最忌讳的是病人咳嗽。
事不宜迟,陆文婷一面采取紧急措施,一面安慰着病人:
“等一下!你哈气,哈气,先别咳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两手不停地忙着,把刚缝上的预置线结扎起来。焦成思在大口大口地哈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马上就要憋死过去。待最后一个结打完,陆文婷舒了一口气,说:“你可以咳嗽了!轻一点!”
然而,焦成思并没有咳出声来。他的呼吸又慢慢恢复了正常。
“你咳吧,不要紧了。”姜亚芬在一旁说。
焦成思很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我不想咳嗽了,你们做吧!”
姜亚芬瞪起大眼,几乎想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不能控制自己。陆文婷朝她看了一眼,她才没有说出来。两人却相视一笑。类似这种情况也是经常有的啊!
陆文婷又把结扎好的线剪掉,手术从头来起。这次很顺利地做完了。当陆文婷离开手术凳,坐在小桌前开处方时,焦成思已经被挪到活动床上,护士正准备把他推走,他叫道:“陆大夫!”这微微带着颤抖的声音,很像出自一个做错事的男孩子口中。
陆文婷走到两眼缠着纱布的焦成思身旁,弯下腰问道:
“你怎么啦?”
焦成思伸出两手在空中摸着,抓到陆文婷还未脱去手套的手,他使劲握了握说:
“两次手术,都给你格外添了麻烦,真过意不去……”
陆文婷愣了一下,盯着这缠着十字形纱布的脸,安慰地说: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过几天给你拆线!”
焦成思被护士推走了。陆文婷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本来四十分钟可以完的手术用了一个钟头。她脱下身上的这一件手术袍,摘下橡皮手套,又伸臂套上另一件刚从包里取出的消毒袍。当她转身等护士给她系上后面的腰带时,姜亚芬问道:“接着做吗?”
“做。”
十四
“这个手术我来做,你休息一下,做下一个。”姜亚芬说。
陆文婷摇头笑道:
“还是我来吧。你不知道这个王小嫚,她害怕得要命。这两天跟我熟了,还好一些了。”
王小嫚不是躺在床上被推进来,而是被护士半拉半拽带进手术室的。她被罩在一套嫌大的白色病服里,扭扭捏捏不肯上手术床。
“陆阿姨,我害怕,我不做了,您出去跟我妈说!”
一见手术室里大夫和护士的打扮,王小嫚更紧张了,心跳得嘣嘣的,她求救似地朝陆文婷喊着,想挣脱护士的手。
陆文婷走到床头,笑着招呼她说:
“来呀,小嫚,我们不是讲好了吗?要勇敢呀!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你一点儿都不疼!”
王小嫚从上到下打量着变了样的陆大夫,最后又直盯着她的眼睛。从那双温柔的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孩子似乎找到了力量。她身不由己地上了手术台。护士给小病人罩上有孔巾。陆文婷示意护士把孩子的手腕用床两边的带子系上。王小嫚刚要反抗时,陆文婷坐在床头说:
“王小嫚,听话呀!谁都要捆上手的。你别动,一会儿就完了!”说着,就给注射麻醉剂,一边打一边说:“我在给你打麻药了。打完了,你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这时,陆文婷不仅是一位手术医生,而且是一个溺爱孩子的妈妈,甚至是一名幼儿园的阿姨。她一边从姜亚芬手中接过适时递过来的剪子、镊子和各种特殊用处的手术针,一边细声细语地同小病人说着话。当她用小剪刀剪去眼里造成斜视的多余的肌肉时,牵动了神经,王小嫚哼哼起来,感到恶心。陆文婷忙说:
“有点恶心吧?不要紧,坚持一会儿。嗯,真听话!还恶心吗?好一点了吧?一会儿就做完了,真是好孩子!”
王小嫚就在这动听的催眠曲中,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下,接受了手术。当她被缠上绷带推出手术室时,她清醒地记起了妈妈嘱咐的话,甜甜地说了一句:
“谢谢阿姨!”
手术室的大夫和护士都笑了。墙上挂钟的长针才走了半圈。这时,陆文婷已经浑身是汗。额头渗出了汗珠,贴身的背心汗湿了,连手术袍的两腋也汗湿了。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天气并不热,怎么出这么多汗?她轻轻抡了一下胳膊,那由于长时间悬空操作的双臂,好像已经酸痛得麻木了。
当陆文婷再次脱下身上的长袍,伸出手臂去套另一件新袍的一刹那,她忽然感到眼前冒起一排金星。她把眼闭了一下,把头晃了几晃,然后慢慢地把手伸进袖子里。护士过来给她束好腰带后,忽然端详着她问道:
“陆大夫!你怎么嘴唇发白?”
正在一边换手术袍的姜亚芬回头一看,不禁也吃惊地问:
“真的,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的确,陆文婷的脸色十分难看。青白的脸上两个乌黑的眼圈,好似上妆的演员用炭笔画出来的。上下眼皮都肿了起来,完全是一副病容。
见姜亚芬那么盯着自己,陆文婷笑了笑说:
“怎么啦?过一阵就好了。”
她不仅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确信自己是能够坚持下去的。多少年来不就是这样坚持下来的吗?
“手术还接着做吗?”护士站着不动。
“做呀!”
怎么能不做呢?角膜材料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