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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喊你妈的个球啊!呃,我说,是他把藕卖给你的?”
当兵的用刺刀在篮子里戳,把整整齐齐一篮子白生生的藕,戳得稀烂。孙猴子的脸拉长了,凹进眼眶里的眼珠子闪过一瞬火花。
“是的,这藕是他卖给我的。我的堂客害病,想喝藕汤,冇得法,碰到了,就买了。”孙猴子眼睛的火苗只是闪了一下,就熄了。光棍不吃眼前亏。玩了二三十年的光棍,这个道理还是晓得的。
“害病?害病还想喝藕汤?你住在哪里呀,跑到这里来买东西?”
“嗨,问那么多干什么?管他呢,先抓过来,拴起来再说!”
“对哦对哦,问这么多干什么?上头说得很明白,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快点!”
在一边看押“犯人”的兵们不耐烦了。看来,这些当兵的真想让绳子上拴的人越多越好。
“老子就住在这租界里头。么样,真的不分红黑就要捉人?跟你们说,莫把老子逼急了!老子洪门堂口不是好惹的!要捉我也可得,让老子先把东西送回去,给洪门山寨和法国租界打个招呼,再随便你们捉!”
孙猴子也真是急了。人一急,往往急出智慧来。他豁出去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随口搬出洪帮的牌子,还顺便扯出了法国租界的旗子。
“算了,你他妈运气好,去,去!滚!”
一听放自己走,孙猴子根本就听不进当兵的底下还在说什么,转身刚迈步,又转过身来,拎起装藕的篮子。虽然被当兵的戳烂了,洗一洗,将就煨一铫子汤,还是可以的。
“老总,把我也放了唦,我是种田的呀,我是卖藕的呀,我屋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哦!”
“怎么啦?种田的泥巴腿子里,共产党多得很!越穷的地方,共产党就越多!你他妈的不知道吧,武昌那边,专门捉你这样种田的共产党!”
第十节
闪电,像一条受惊的蛇,在头顶惶惶地盘旋了一瞬,隐进浓云中去了。整个天地,仿佛就只有这条不安的蛇在表演,只有这条不安的蛇,是个活物。惊蛇倏地隐没,天地在短暂的昏厥之后,又蓦地惊起,推出一个硕大无朋的石碾,从遥远的云海深处,滚将过来!雷声由沉闷转为浑厚,震下浓云中纷纷扬扬的水腥气。
“么样这重的血腥气?”
钟昌朝黑乎乎的天空瞄了一眼,皱了皱眉头。
他三跑两跳蹿过几条巷子,闪进了刘公馆。
“哎呀,下雨了啵?这黑的天,跑回来做么事唦!哎呀,你看你,这些时都不回来一下,让娘惦记呀……”
钟毓英絮絮叨叨的,语无伦次,从衣襟里抽出手绢来,就要往儿子头上擦。
“姆妈,您家哟,算了,冇下几大的雨,您家。媛媛妹妹咧?”
钟媛媛比钟昌晚两个时辰出生,钟昌就自觉地有了兄长的责任。都在一个军校里头,虽然男女有别,但总还是见得到的。这几天,钟昌一直没有看到妹妹,心里很不安。
钟媛媛的政治倾向,钟昌是知道的。《革命军日报》和《国民日报》相继发表了钟媛媛的《从军日记》之后,她成了名人,也把她的政治立场毫无隐蔽地暴露了。眼下,恰恰是革命左派遭殃的时候。在军校里头,还稍微好一些。革命左派手里有枪,别人还不敢轻易下手。自然,总会有下手的一天,但相应眼下要安全一些。这个时候跑到别的地方去搞活动,真是太苕了,太危险了。
“你问她哪?你这么惦记人家,人家惦不惦记你咧?人家好哦,在租界边上找了个饭碗咯!”
一听儿子提钟媛媛,钟毓英就没有劲了。说出的话,怎么听都酸溜溜的。
“昌昌呵,你的妹妹蛮记得你呀,回来一回,就问好多回呀!她在铁路沿附近一所小学教书,说什么厌倦了,还是教书过清静日子好。”
听钟毓英挖苦媛媛,小梅不舒服,不好正面反驳,看到有了间隙,插进来从侧面解释。
钟昌朝眼前两个女人扫了一眼,心里很不痛快。什么时候了,还在窝里斗!中国人什么都不行,就是窝里斗行!大窝里头斗,小窝里头也斗。好像不斗不舒服,不斗不能活。
“哦?”这么热的天,早就放了暑假,还教个什么书?铁路沿?是不是杀人场边噢?
钟昌想得心里一沉,起身就朝外跑。
“呃,昌昌,这么黑,莫到处跑哇伢咧!”
钟毓英追到大门口,朝黑洞洞的浓夜喊。她自己觉得声音蛮大,其实,雷声和哗哗的雨声,早把她的喊声吞得干干净净了。
雨下得真大,像悬了一世界撞脸的湿绳子。
看来,这所小学校的门卫,是个耳朵不怎么灵光的人。天黑,看不出相貌,看不出年纪,只闻到一股酒气。也是,这么闷热的天,不抿两口,么样过?
“你找钟老师?冇得姓钟的,只有姓卞的老师。对呀,姓卞,真是,蛮怪的姓。
女的。您家是她的么人哪?呵?哥哥?不同姓咧?不是我耳朵不好,是雷太响了。呵?不是雷?是么事呵?是枪响?哦,是的是的,这里一天到黑都打枪,枪毙人哪!呃,枪毙,就是用枪把人打死唦。过去不用枪,用刀,那就不叫枪毙了,叫问斩……”
好容易对着耳朵说,算是把话说清白了,可是,钟昌的耳朵也被门卫一口蒜味的叫喊弄闷了。
按照门卫的指点,钟昌找到了卞老师的宿舍。卞老师不在。一只昏黄的灯泡,醉眼样的。从熟悉的铺盖行李和挂着的几件衣服上,钟昌确定这个卞老师,就是妹妹。
“她为么事要改名换姓?”
一旦脑子里闪进这个问题,钟昌就紧张起来。
完了,她肯定在做非常危险的事。汉口那么多学校,为么事偏要在这杀人场边上来教书呢?真是不要命了!真是和杀人的人一样,疯了,这世界上的人,都疯了!
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冷凉的菜花蛇,不声不响地沿着尾椎骨爬上来。霎时,他觉得,黑乎乎的世界,到处都埋伏着杀手!
他抽开桌子的中间抽屉,开始搜寻。要尽快帮她消灭证据。这个妹妹,不仅是个狂热的革命左派,还是个写作狂。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如果单纯是个作家,这倒是个好习惯,但是,提着脑壳搞革命,喜欢随时随地写写画画,就是个致命的弱点了。
果然,在一摞书本的底下,有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七月十五日要照阴历算,今天是鬼节。
今天真的要算作鬼节才好!
死了这么多英勇奋斗的好同志。这里头,有好多都是北伐战争中,攻武昌城立了功的。他们没有死在北洋军阀的枪口下,却死在昨天还在称兄道弟“友党”的枪口下!
是应该记下这些烈士的名字。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当我们胜利的那一天,要把这些烈士的名字,用最好的玉石镌刻下来,昭示来者,以彰先烈不世之功。
组织上派我来这里,专门做这件事,是有意义的。当然,也许会发现哪些人曾经被押送到这里,为了苟活,叛变了,背叛了信仰,背叛了组织,出卖了同志。但愿不会有这样的发现。
七月十六日我们真是太善良了。对比起汪精卫何键这一伙刽子手,我们真是太善良了。作为个人,还是应该善良一些的好。但是,作为一个党,当反革命的屠刀举到脑壳上的时候,我们还一味地讲团结,讲联合,讲合作,这到底是善良呢,还是无知呢?可能都不是,是自杀!
先是说我们的工人运动过了火,工人纠察队要解散。后来又说农民运动过了火,说什么是痞子运动。人家说还罢了。人家一说,我们自己的中央马上就下命令,解散工会,解除工人纠察队的武装;解散农会,连农会的红缨枪都不能有。这下好了,空手大白巴掌,就伸着一颗颗的光脑壳,挨人家的枪籽子吧!
反革命真是不手软。捉到就杀。顶多问得两三句话。就这两天,我记下的数字,就是三百五十九个!我总不可能一天二十四个钟点都在记呀,这就不晓得还有几多同志牺牲了连名字都冇被我记下来!
尽量少睡。多用点时间记。
我也晓得,这周围经常晃动一些陌生面孔的人。我也晓得,很可能,我已经被“友党同志”监视了。但是,我已经是过河的卒子了。就是转移出去,再换一个同志来,还不是一样要被监视?
既然是卒子,就这样朝前头拱吧!
七月十七日这个面孔,是最不能忘记的。我记得,他是汉口工会的头头。对,干脆把他的名字就写在这里吧:李长江。
他好像也认出我来了,被押进去之前,朝我瞄了好几眼。奇怪的是,他的嘴角居然挂着轻轻松松的笑!哦,这真是条英雄的汉子!
不晓得他的家人晓不晓得他的凶讯?要抽个空到刘园去一趟才好。我记得,李长江和刘园是有渊源的。
今天被杀的人真惨:没有用枪打,都是用刀砍死的。屠夫何键,刽子手何键,心真是毒哇!用刀砍,也不一刀就砍死,也不照致命的地方砍。东一刀西一刀,这哪里是在杀人咯,完全是在拿政敌的性命取乐么!
畜生!
“哥,你在看么事哦?你怎么随便翻我的东西咧?”
钟昌抬起头,看到妹妹一脸的愠色。他把日记本一阖,叹了一口气:“你呀,你呀!叫我么样说咧?你,能不能变得稍微聪明一点呢?还在这里搞么事咧?死都死了,有个么记头唦?你们的组织,也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官打糊涂百姓!硬是把你的小命搭进去,就舒服了?”
“你都看了?你都晓得了?你打算么样办咧?”钟媛媛问得很轻柔。好像不是在问非常严肃的问题,只是兄妹之间谈家常。她自然也晓得哥哥的政治立场。问话里,内容太多了。
“废话!我么样办,我要你赶快走,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么样,这时候才想到要走,是不是太晚了哇二位?”
外头黑暗处,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飘进来。听起来,这声音好像不是从人的口里发出来的,而是黑暗的虚空中生长出来的。的确,这声音,很像漆黑的培养基上阴冷的黏糊糊的菌子。
“哪个?”钟昌一声低喝,习惯地伸手摸枪。手刚触到平常挂枪的部位,才醒悟没带枪。军校的师生单独出校门,规定是不能佩带武器的。
“腊狗?嘿嘿,你杂种还说得蛮准咧!老子就是腊狗!张腊狗!对,背对着门,慢慢退到门口!要不然,老子二话不说,一阵排枪,先打死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再说!快,照老子说的做!如今这年月,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走一个!晓不晓得?”汉口话“哪个”和“腊狗”音近,而“腊狗”又是汉口人的“常用名”。张腊狗心情舒畅,难得幽默了一回。
“呃哎哎!搞么事?你是哪个?吃了豹子胆,敢下我的枪?咿,老子听出来了,穆勉……你疯了!老子这是在执行公务,抓共产党!你疯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外头那个自称张腊狗的人,突然声音变调,惊惊惶惶地叫起来。
“废话!你执行公务,我就不是执行公务?你不消问老子是哪个。告诉你,这屋里的两个年轻人,都是我国民党的优秀党员!你瞎搞,大水冲起龙王庙来了!听着,屋里的两个,出来走吧!该到哪里忙就到哪里忙去!”
“你受哪个领导?”
“汉口党部。你咧?”
“还不是汉口党部。我说么,大水冲了龙王……”
“鸡巴!老子看你,要么就是通共产党,要么就是疯了,多半是疯了!”
“伙计,莫总是把什么鸡巴这些东西含在口里!要抖狠还是要说理,我们单另再找时间地点!”
钟昌兄妹俩相互看了一眼。虽然对屋外暗处发生的一切很不理解,但能够逃命,总不是坏事。到底是经过阵仗的军人,钟昌挥起手上那本日记本,朝醉眼样昏朦的灯泡拍去!
黑暗訇然漫进屋子,蓦地把一切都淹没了。
尾声秋风乍起,几片在圣母堂屋顶栖息了好几天的落叶,翻滚着,终于还是跌到地上来了。
瞄一瞄皮埃·让神父的坟,再瞄一瞄爹的坟,刘宗祥心里泛起一股很复杂的味道。尽管,眼下神父的坟头光光的,还散发着泥土的土腥,显得这么年轻,是的,这是一座多么年轻的坟咯!可是,要得了多久呢?顶多一个春秋罢,这年轻的坟头上,同样会和紧邻的这座坟头一样,披上一头衰草!
刘汉柏注意到了,父亲轮换着瞄两座坟头怔怔的异样的眼神。他能够理解父亲此刻的心情。他弯下腰,顺手扯拔爷爷坟头已见枯黄的草。对爷爷,刘汉柏有印象。爷爷送的用柏泉井底泥做的枕头,他至今还在用。这个被人叫了一辈子瘌痢、其实头上一颗瘌痢都没有的老人,是值得纪念和尊敬的。
“算了,莫扯,就让它这样。这样暖和些。”刘宗祥眼神有些空矇。
在神父的坟头上,又用锹拍了几下,吴安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朝刘宗祥谨慎地看了看。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