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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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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发现了吴安的这个动作,说:“我说吴安,未必我真的蛮老?”

“哪里哟,您家哪里蛮老唦!我这是小心咧您家,小心无大差唦。”吴安笑眯眯地,马上把手放下来,可没有一会儿,他又做出随时搀扶的动作来了。

“你呀,你呀……看这草噢,真多咧,挤密挨密的,蒿草,丝茅草,狗尾巴草,蔓根草,嘿,还有车前草咧,这是一味好药咧——药铺里用戥子称,我们这里满地长的都是。”

看到吴安小心谨慎的样子,不由想起刘宗祥来,要是吴安当时也在宗祥哥身边,二苕也许不会出事罢?刚一有这个念头,马上就否定了,嘴里也就转移了话题。

芦花跟在吴安后头,在这条小路上,跟着秀秀,曲曲折折地朝前走。

不远处,田间小路接着一条黄褐色的大路。这衔接似乎很突然,仿佛一支箭,啪的一声,箭簇射进土黄色的靶子,长长的绿色的箭羽,兀自在外头颤悠。

“吴安哪,那是罗跛子的茶馆啵?进去歇下子?”

“好哇,是该歇下子了!”上了大路,听见老板娘吩咐,吴安就走到了前面。

“哟,稀客呀稀客,几位老板,您家们请进,请进。”

罗跛子腿脚虽然有点不便,眼睛却是极其灵光的,他几颠就颠到了门外,殷勤地迎接这几位有身份的客人。罗跛子的话,说得很得体:说客人是稀客,称客人为老板,表示恭维,也表示认识;没有称呼姓名,又表示不熟,关系不深,仅认识而已。这也是生意人的精明处,表示熟络,客人有亲近感,好照顾生意;表示关系不深,保持距离,有麻烦事可以不沾火星。罗跛子是冯蝶儿安插在汉口城乡交界处的一颗钉子,把握住生意人的角色,极其重要。

“泡一壶好茶!您家有些么叶子?噢,就是当地的春茶?那就算了,我这里恰巧还有点叶子。么叶子?今年的碧螺春唦!哪里哟,还不是生意场上朋友送的一点。秀秀……娘娘,您家们先坐,歇口气。”显然,不称老板娘而称“秀娘娘”,吴安很不适应。但秀秀坚持,这不是在汉口的生意场上,这是在乡下,称老板娘有张扬之嫌。

其实,这十里九村的,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认识秀秀。就是年轻后辈,也被老辈人把秀秀作为“出身贫寒、奋斗有为”的教材,广为宣传了。

“诶,这不是芦花么!”还是那几个茶客,搭腔的,是那位老者。

“是的咧您家,您家……么样认得我的咧?”芦花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知名度。

“哪里哟,不好意思,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我是猜的。你做姑娘的时节,还在我们湾子边上砍过柴咧,你不记得了?我是黄家湾的,狗粪唦——二苕跟我们都是蛮好的咧!还是他好,跑到汉口去了。不像我们,才是真苕,脸朝黄土背朝天,弓着屁股做了一辈子,穷死!”自称黄狗粪的老者,真是好记性。

这里乡下虽穷,可养个儿子,却看得很金贵,生怕有个三灾两病的夭折了,就取个贱名,图个经摔打经磕绊的吉利,所以苕货荒货狗粪石头瓦渣一类的名字,就特别多。

“是的,这是我们湾子里的狗粪叔。二苕叔,我们也是见过的,我们都蛮佩服他您家咧,就是冇得跟他您家学功夫的福气。”看芦花还愣怔着,中年汉子出来证实,二苕的武功和闯荡汉口的成就,在他们乡下很有名。

“噢,噢,哪里哟您家们,还不是奔命罢咧。”芦花本就是不不善言辞的,眼前的这些人虽然也是乡亲,可完全不知底,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应答。秀秀嘱咐过,不要暴露她的身份,怕横生枝节,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叫吴安,您家们都是我的长辈,这是我的两个婶娘,来,您家们吃烟!”吴安朝吴秀秀看了一眼,见老板娘低眉顺眼,脸上涂着的那一层笑意,完全是礼节性的,知道是该自己出面的时候了,“烟不好,烟不好,您家们莫嫌弃。”

在此之前,吴诚赶回汉口去了。祁小莲一直在乡下照看祖屋田产,顺便照顾刘宗祥,也方便。看芦花年纪也大了,吴安就留在旁边,有事也好有个得力的人出面。

“噢,不客气,不客气!这好的烟,还说不好?我们几时吃过这好的烟啰!这是你的婶娘?你不是二苕的儿子?我是说么,不像么!前天来的那个,真像噢,我们还以为就是二苕的儿子咧!”黄狗粪一边点烟,一边叨叨地说。

“哦?有这样的事?”吴安没有认真,也就当作无话找话客气罢了。

“那还有错?硬是跟二苕叔一个模子搕出来的!”驼背中年汉子盯着吴安不眨眼,一副极认真的样子。

“是吗?不会吧!我的几个兄弟……天底下长得像的人,肯定是有的咧,肯定是有的咧。您家们说的那个人,他是搞么事的咧?”吴安不愿暴露几个堂弟的行踪,又觉得黄狗粪说的有些蹊跷。

“像噢,像极了噢,连姓都是一样的,就是年轻些,姓吴!对了,听人在后头说,吴明吴明么事的……只是咧,只是,嗨,不说也罢。”那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好象尤其讨厌穿黑衣服的伪军,语气中就有些不恭的成分。

“吴明?他是叫吴明?呵——?么样哇?您家说唦!”听到这里,芦花急了。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儿行千里母担忧。

“您家真的有个儿子叫吴明?您家未必不晓得,他穿了一身黑皮子,为日本人扛七斤半?”见芦花惊诧着急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黄狗粪顿生怜悯之心:也是,儿大不由娘,伢们多了,出个把杵逆东西,也是有的。即使再没有出息的庄稼人,也不愿意自己的伢给日本人当狗腿子唦!都是养儿养女的人,人心都是肉做的呀。

“哦,噢——噢?”芦花张口结舌,一副非常窘迫六神无主的样子。

“吴安,不早了,走哇。”秀秀一直没开口,半低着头。她想说点什么,话到口边,又缩回去了——她想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样的事情,是在这里弄得清楚的?可她知道,茶馆里所有的人,眼珠子都在盯着呢,这样说,不是无端得罪乡亲么。

两只雄青蛙,努力地鼓起腮边的气囊,“呱——啦啦”地叫着,全然不管它们所处的环境是否已经换了主人。那只雌青蛙,藏身在岸边的菖蒲丛里,认真地听两位雄性为她唱的情歌,它在比较,哪一位蛙先生的嗓子更响亮,更一往情深。终于,它觉得蹲在睡莲叶片上脊背上镶着两根金线的那一位,更有魅力一些,就拿定主意,朝它游了过去。

断断续续的蛙鸣,把一层寂寥的网,从浮碧轩开始,撒向整个刘园。青灰色的暮霭,似躲藏了一天的精灵,游出水面、钻出树林草丛,无声无形地浸染开来,在刘园寂寥的网上,又敷上一层淡淡的凄凉。

穆勉之扶着浮碧轩的栏杆,尽力想感受一偿夙愿的欣慰,但没有感受到。倒是感受到一些苍凉——咦!怪了,老子怎么有这样的感觉咧?这又不是老子的产业!几十年与刘宗祥斗法,做梦都想有个比他还气派的公馆、更加气派的园子,如今,他的公馆被老六占了做维持会,他的园子,老子也进来了,么样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找不到咧?未必是因为老了,冇得雄心了?年纪是有一把了,可前几天老子还到日本人的妓院里玩了一盘哪!老子那天,让那日本婆娘都叫饶了咧,我穆勉之还冇老噢!唉,也是,活着的时节,争这争那,侉子一蹬,谁么事都是别个的,冇得么意思。老子这一回,算是把刘宗祥一家得罪干了。不过咧,姓刘的呀,也怪不得我哇,日本人要拿你这块园子做兵营,哪个又拦得住咧?姓刘的呀,不是老子怕你——你晓得,几十年,我姓穆的怕过你冇?只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凡事要分清责任——你今后要扯皮,找日本人扯。

“大哥,你看……”见穆勉之在这里站半天不动窝,也不言声,毛芋头不知道他肚子里想什么。

日本人要建兵营,要毛芋头的维持会提供一个合适的地方。毛芋头想了半天,他这处维持会管辖的地界里头,只有两个位置算是合适的。一个是万国跑马场,一处就是这刘园。那跑马场是外国人的,只怕不好打商量,就只有刘园这块了、反正是得罪了的,一不做,二不休,吃柿子拣软的捏,就这块了。前些时占用刘公馆,穆勉之虽然没有过多地埋怨,不赞成的意思是很明白的。眼下请大哥到刘园,说明情况,他您家又半天不做声!人哪,真是难得闹明白。一辈子逞强斗狠,怎么到老了胆子就蔫了呢?这蛤蟆,吵得人脑壳疼!毛芋头捡起一颗石头,朝蛙声嘈杂处扔去。“嗵”地一声,溅起的水花,击破了刘园寂寥的网,也把穆勉之闹得一愣怔。

“搞么事唦老六哇!你呀你呀,尽做些不留后路的事。”

“大哥,说句得罪您家的话,您家咧,也是想多了!得罪他刘家又么样咧?就一个寡妇婆,能够把老子胩里……啃了?退路?当初刘宗祥那个杂种整您家的时节,也冇看他留个么退路。”毛芋头是真的恼怒了,他很少有顶撞山寨大哥的时候。

“老六哇,你还真的发恼了哦?不是我胆子小,是你的个脑壳哇,不想事!上回占刘公馆,我不是说过么,刘宗祥还有个儿子。那是个蛮有心计手眼活泛的角色咧!冇得板眼冇得蛮深的关系,敢开银行?再说,刘宗祥又冇死!嗨,算了,这事就这样,放出话去,今后,有么事,都往日本人身上推。诶,我说哦,老六,那批粮食的事……”

穆勉之瞥了毛芋头一眼,对这个犟头犟脑的兄弟,他真是无可奈何:几十年的洪门弟兄了,跟着打码头不顾生死,忠诚哪!就是那根犟筋难得转弯。

一进祥记商行,吴诚就报告:“老板娘,刘园里头有日本人……”

“噢?”

“是个小伙计先晓得的,我把他喊来,他说得过细些。狗娃!过来噢!”

“噢,掌柜的,么事噢?老板娘!您家们回了?”叫狗娃的小伙计颠颠地从外头跑过来,清秀的脸上还没有脱掉稚气。这还是个少年。

“把刘园的事,跟老板娘说说。”吴诚吩咐,眼睛盯着少年人。这是吴诚从乡下物色来的本家晚辈。吴诚和他的爹一样,不敢用汉口的年轻人。在他们看来,汉口的年轻人,聪明倒是聪明,可做事怕出力,惹事怕担事,难得放心。

“园子里头蛮多日本人……”

“么时候进去的,么时候走的,说清楚点,怎么说半截话咧?”吴诚瞟了一眼吴秀秀,见老板娘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昨日煞黑的时节,我到刘园去——您家不是说,三不之去看下子么,我就去了,可进不去。门口还两个日本人站着岗放着哨咧。我不死心,弯到后门,后门也放了哨。我又弯回来,在半截腰里趴着围墙朝里看,我的姆妈也,不晓得几多日本人,在房子里穿进窜出的,还有一些在搭棚子,用那种帆布,搭棚子……”看来,小伙计是个很细致的人。

“算了,先不说这,吴诚,先说说粮食的事。”记着蝶儿粮食的事,今天冇回刘园去,直接到这里来了。要不,直接回刘园,还不晓得是个么结果咧,少说也要受顿侮辱!吴秀秀心里翻腾得厉害,脸面上没显出什么来。吴秀秀就是有这样的韧性:越是遇到大事,越是沉得住气。

“粮食都买齐了,一半大米,一半面粉。钱是穆勉之那里开出来的,付的都是储票,个把妈姓穆的,连军票都不肯付!”

吴诚很少说话带“渣滓”骂人。在汉口生,在汉口长,在汉口做生意,汉口全方位地熏染铸造了吴诚,可吴诚仍是少有的不说“个把妈的”、“婊子养的”这类“汉骂”的男人。

日本人在他们占领的地方,发行两种钞票:储票和军票。储票名义上是汪精卫“国民政府”的钞票,由汪精卫“政府”在南京的“中央储备银行发行,又称“新法币”或“中储券”;军票则是日本人用一般的纸随心所欲印制的“钞票”,根本就没有银行担保,更没有准备金。可就是这种冥纸样的军票,却可以在占领区买任何东西,且同蒋介石国民政府正规货币兑换的比率高得吓人:一元军票兑五元法币!日本人做的生意,是无本生意,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可见,日本人军事侵略残忍,经济侵略也残忍。军事侵略是经济侵略的后盾,经济侵略才是军事侵略的目的。

军票虽然没有准备金,但管用,所以穆勉之不给军票给储票。这也就是吴诚这回使用“汉骂”的原因。吴诚是个精明而不失厚道的生意人。

“算了,储票就储票吧。这事咧,反正也不是为了赚钱。把这些储票,统统都拿去买盐,买药……”听了吴诚的话,秀秀眉头微微皱了皱。天色昏黑,光线暗淡,吴诚和芦花,都没有看出来。她不是对吴诚的话有什么反感,而是听到穆勉之的名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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