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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母亲河,怎么能容忍异国禽兽肆无忌惮地蹂躏呢!噢,这是我的家乡么?一想到家这个概念,钟媛媛心里就发潮了:我有家么?好像没有。谁是我的爹咧?男人是一家之主,我连爹都没有,当然可以理解为没有家了;甚至,我连母亲都没有——我喊作母亲的女人,从来不视我为骨肉,视我为骨肉疼我的女人,却是人家的丫鬟!
钟媛媛没有注意路人耸动鼻子寻找桂花香味的动作,也没有注意迎面过来的几个年轻人,忘情地面对着大江,思绪悠悠。
“咳——咳!”中年汉子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声音很响,显然很夸张,听到这种咳嗽声音的人,一般都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提醒。
“……”果然,女子转过脸面来了。
“钟媛……媛?”中年汉子口气虽然有些游移,但声音却很是忘情。
“吴——诚!噢,吴诚!老同学!你还在汉口?”钟媛媛语气中也显然充满惊喜。
“你怎么在这里?要是冇得么蛮紧要的事,就……”虽然不知道钟媛媛眼下的身份,凭吴诚对她的了解,这位一向热情激进的老同学,肯定在汉口没有合法的身份。眼看那几个满脸邪气的家伙就要过来了,吴诚赶紧朝钟媛媛使眼色。
钟媛媛也意识到了危险,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诶,诶!搞么事的搞么事的?走么事唦!站住!”这个腿子长得像叉杆样的家伙,几步就尥了过来,“是哪里的?就是汉口的?汉口大得很咧,冇听说过吗,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咧——快点,把派司拿出来!”
叉杆长腿是毛烟筒,他和六指带着几个弟兄,出来“执行公务”。自从被日本汉口特务部编成了经济警察,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这些人,除了到各个鸦片经销点收取保护费之外,到其他店铺行栈打秋风,都有“合法身份”了。至于盘查过往行人之类,本不是他们分内的事,平时他们也对这类吃力无效益的事不感兴趣。但毛烟筒是个好色之徒,见钟媛媛容貌俊美,身条诱人,不由动了心思。
“噢,你还真是汉口的,算了,你咧?”毛烟筒漫不经心瞥一眼吴诚掏出来的“派司”,随即转眼盯住钟媛媛,眼珠子在她周身滚动,传达出饥饿的信息。
日本人占领武汉之后,对留居在武汉的中国人,发有“安居证”。
“冇放到身上,丢到屋里去了!”钟媛媛语气很是不耐烦。她本来就生性高傲,加上又极其讨厌这个鹭鸶腿阉鸡脑壳的家伙。
“算了,兄弟,何必咧!让我们走吧。”吴诚把“安居证”装回衣兜里,出言解劝。他读出了这家伙一脸的邪气。
“你走唦!个把妈,哪个留你了?你们是一路的?她是你的么人哪?”毛烟筒眼珠子还是顽强地在钟媛媛身上转,最后,执着地停留在她耸挺的胸脯上。
“是噢,是噢,我们是一路的,她是我的……堂客唦您家!您家们几时有空,到寒舍喝茶。”实在无奈何了,吴诚情急生智。
“喝茶?你莫跟老子扯野棉花!你的堂客?老子看不像!”从吴诚犹豫的口气,毛烟筒听出了破绽,本来不打算过细盘查的,这下倒来了兴致。“走,把这女的带走!”
汉口人把有意偏离主要话题而说些不相干的话,叫做“扯野棉花”。
“烟筒哥,我看算了,又冇得么油水。”绰号六指的穆柳梓觉得眼前这事没什么价值,他知道,毛烟筒平时是最讲究“效益”的,也清楚,他的这位袍哥在色字上很在乎。但眼前这女人一口地道的汉口话,明明是汉口人么。人家的男人又在旁边。要说身上冇带“派司”,偶然丢在家里了,也不足为奇。
“兄弟,我晓得,你是个忠厚人。你不晓得,这年把呀,个把妈,么共产党国民党噢,都钻到汉口来瞎搞!不是当哥哥过细,我一眼就盯准了,这女的有来头,带起走!”毛烟筒是个翻毛鸡,你越顺着毛摸,他越别着来。
“呸——!走就走!哪个怕你不成!诶,我说,当家的,你不是肚子疼么,我本来是要引你去的咧,就前头一点集家嘴边上那个诊所,里头的个罗医生,看病蛮灵验的。”
嗯?肚子疼?我这吃石头都化得了的肚子,么时候疼过的咧?钟媛媛的话,让吴诚不得要领。
见吴诚一脸茫然,钟媛媛就朝吴诚一笑。
吴诚觉得,这一笑,意味很是深长,不由心里一片灿烂。
第2节
吴诚急匆匆朝集家嘴方向走。
九月的江风,还没有太多的凉意,沾在人身上,体贴而缠绵,如久别重逢的情人,一阵热烈之后,温情缱绻,把人生的滋味,揉捏得隽永绵长。
此刻的吴诚,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思念多年的梦中人,刚刚得以偶然碰上,情感的波澜,还没有来得及泛起涟漪,就被放进冰窟窿里,冻结起来!
读书时节,吴诚与刘汉柏同在汉口男子中学,吴诚的妹妹小月和秋桂钟媛媛她们的女子中学,就在隔壁。在学校里,下课时分,这一边是生龙活虎,另一边是莺声燕语。放学路上,虽然男生女生各走各的路,天长日久,见面多了,面孔就熟了。钟媛媛之于吴诚,不属于日久生情这种情况,属于一见钟情。
吴诚对钟媛媛的钟情,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表达。在吴诚眼里,钟媛媛很美,美得清雅,清雅中透出些忧郁。就是这种清冷忧郁的美,让吴诚心动,让吴诚心生怜爱。吴诚是个外表憨厚心思细密的人,一旦钟情于一个女子,就等于是把这个女子烙进自己感情深处了。在商场混迹多年,磨练得吴诚出言谨慎,礼数周到,看上去很是老成。可近四十的人,做着汉口有影响的祥记商行的经理,居然不娶妻室,在异性面前,往往还显得有些木呐,不仅让他的娘着急,好多关系亲近的同行也不理解,生意之余喝茶聊天,都劝他。
“吴经理,您家还等么事噢?是不在等七仙女下凡噢?”
“我说吴家兄弟,您家就在凡间找一个算了,我看哪,您家的眼睛那,看货,那是冇得话说的,不晓得为么事,在这个事情上头,您家的眼珠子么样就跑到脑壳顶子高头去了咧?”
“兄弟,依我说哇,这娶妻成家的事呀,也不要太认真了哇!年轻的时节咧,是有些快活,到老了咧,就是有个人焐脚罢咧!快点弄一个,莫让娘老子着急!”
对于朋友们的好意,吴诚往往不加解释,大多是嘿嘿一笑了之。
哪个晓得我的心思噢!
吴诚把感慨闷在心底。
吴诚看到了不远处悬着的那个葫芦。
“悬壶济世”。吴诚知道,挂着葫芦的那个门户,是个诊所。
罗英虚眯着眼,给王玉霞诊脉。
王玉霞脸色蜡黄,脸颊颧骨处的那两坨红,很是抢眼。
“您家把舌头伸出来咧,噢,对,还伸出来些。”
脉洪数,舌尖鲜红,舌苔黄厚。
“您家是不是肚子胀闷,胸口发憋,太阳窝子胀疼哪?是不是还有些恶冷?”罗英一边问,一边准备开方子。
“是的咧,您家!您家真是神医!这些时,她就是肚子胀疼,又冇吃坏么东西。都是吃一样的东西,我就蛮好。”对罗英的诊断,王利发很佩服。
岁月催人老。年轻时节就头发稀疏的王利发,如今六十好几了。还肯留在头上的头发,虽然忠诚可嘉,但也屈指可数。黄褐色的秃头皮上,冷冷清清的几根白毛。王利发摸了摸自己这张剔不出二两肉来的瘦脸:“您家看她唦,脸上还有红似白的,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您家看我唦,瘦得像匹饿狗子,病还就是不找我!巧巧的姆妈生巧巧,您家看巧不巧!”
“伢的个爹叻,你几啰粘哪!听医生说唦!么样您家就像个鸦雀样的,不停地喳咧?”武汉人批评人说话啰嗦为“啰粘”。王玉霞白了丈夫一眼。她认为,既然来找医生看病,就应该让医生多说,把病看透说透,才好对症下药。身上心里不舒服了好久,就是舍不得钱。早就听说这里有个蛮好的女医生,好容易来了,不听她的,不是个苕?这个王利发,平常像是冇得这多话,到不该他说话的时候咧,倒不晓得几多的话!
“不要紧的咧,您家,她您家这个病哪,不是吃坏了东西,一来咧,受了些寒,二来咧,是心里郁闷,我们医家叫情志不畅。内火出不来,外寒卸不动,就是心里憋不过。我给您家开个方子,您家咧,有么事,这年月么,心里也放宽些。”
罗英一边开处方,一边劝慰王利发夫妇俩。
“是的咧,是的咧您家!嗨呀,您家真是神医!要不是人家传说,真还不敢信。您家这年轻的个姑娘伢,诊病不晓得几神!是的唦您家,我的个婆婆噢,就是心里有事唦,别的不说,就是记着她的个儿……”王利发有些瘪的嘴,匆匆开阖着。他是由衷地佩服罗英的医术。
“你看你,看你,又啰粘起来了啵,又啰粘起来了啵!”王玉霞赶忙制止丈夫。儿子陆小山是干大事的人,如今,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嘴巴这么岔,危险噢!人心隔肚皮,晓得哪个是好人还是拐人咧?这个老家伙,一老哇,真是老糊涂了噢。
王玉霞真的有点动怒了。
听王玉霞的语气很不耐烦,罗英不由停下开方子的笔,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她看到了门口的吴诚。
“看病啵?您家进来唦!已经跟她您家看完了。”
“您家们好走哇!您家哪里不舒服咧?”罗英把王玉霞夫妇送到门口,转过身来,问已经进门的吴诚。
脸上略微有些汗迹,这是急匆匆赶路的结果。面色正常,就是神色有些焦虑。身板正直,高大魁梧,沉稳中透出些英气。
这人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难道是为家人来问病求药的?
“您家是……姓罗啵?”
“是呵,贱姓罗。您家不是来看病的?”
“是……看病……看病……”
“是您家看病咧,还是为家里人看病咧?不要紧,您家有么话,尽管直说,老话说的有唦,有病不忌医咧您家。”见吴诚欲言又止的神态,罗英试探地问。
“噢,是的,噢,不是的……您家,噢,您家认不认得钟媛媛?”把这句话说完整,吴诚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是,钟媛媛叫我到集家嘴看病,我哪里来的病咧?肯定是给我指一个可以救命的人,这个人肯定跟这个姓罗的医生有关系。是不是这个姓罗的医生呢?看这个医生,年纪轻轻的,秀秀气气的,难道也是……也难说,钟媛媛还不是秀秀气气的,弄那个打打杀杀的事,都快二十年了咧。
“您家说么事呵?您家不是来看病的?”罗英心里一沉,脸上却显得极其平静。来人不晓得是哪路神仙,怎么问起钟大姐来了呢?钟大姐应该是和冯老师在一起的呀!她是冯老师的助手唦。这个人,到底是谁?
“噢,我不看病……不看病,我是想问您家,认不认得钟媛媛?”吴诚也心里一沉。这个罗医生,看来不认得钟媛媛。
“噢,您家不是来看病的?您家是来找人的?钟媛媛?呵,不认得,不认得。她么样了噢?病了?她是您家的么人唦?”罗英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
“噢,不认得,不认得,那就算了,算了……”
吴诚很是失望。他朝罗英瞥了一眼。就这一眼,他似乎从罗英脸上读出了关切和隐忧。他又瞥了罗英一眼,仔细品了品她刚才的话:她么样了噢?她是您家的么人唦?嗨,话里有话咧、“是这样,罗医生,我叫吴诚,是钟媛媛中学的同学。噢,不,她是我们学校隔壁女中的。我们是……街坊。几十年冇见到了,刚才,在四官殿边上碰到了,还冇说到两句话,她就被几个便衣警察抓起走了。”
“噢——,是这样子的?么样咧?那您家就快点想法子救她唦!”罗英眉头皱了起来。拐了!罗大姐是不是到汉口来接头,看到我屋里有人,不方便,还冇进来,就遭了毒手?
“是想救她唦!临被抓走之前,她嘱咐我,要我到这里来看病。我又冇得病,看么病咧?我就想……”听不出罗英跟钟媛媛有什么关系,失望像滑进冰窟窿里的腿,刹那间,把刺骨的寒意射满全身。
“噢,噢,她是这样说的?可能,她说的……不是这家诊所?您家也莫太着急,她是个好人,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总是会有好报的咧您家!”
罗英觉得很痛苦。她很想告诉眼前的这个中年人,自己认识钟媛媛。从吴诚的神情和语气里,罗英看出了他对钟媛媛的情感。女人,尤其是有了丈夫的女人,对男女之间的情感传递方式,是最敏感的。但是,她不能多说什么。情感和纪律,在眼下是不能兼容的。
吴诚盯了罗英一眼,转身出去了。
吴诚这一眼盯得有些长。
看着吴诚宽厚的背影远去,罗英心绪烦乱。一阵江风铲过来,罗英不由感到一丝寒意。
第3节
秋日的夕阳,似渐入老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