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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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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宽敞阴暗的客厅里等了好一会,刘汉柏才看到客厅里面踱出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相清秀,清秀中似乎隐着些阴骘。

这人是谁呢?这等气派,似乎不是等闲之辈。

“先生您家是……”

“这是我们戴老板!”一直“侍侯”在刘汉柏身边的那个便衣,脚跟一并,大声介绍。其实,“戴老板”离刘汉柏,最多也就是十来步距离,用不着这么大声介绍的。刘汉柏明白,这是叫他也站起来立正迎接。可他显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朝便衣看,似乎在看操练表演。

“鄙人戴笠,字雨农的便是。”

“噢,戴老板,雨农先生,您家好!”刘汉柏这才站起来,迎上两步,略一弓腰,客气地与戴老板寒暄。

“刘老板,开张生意可好?”戴笠作了个清坐的手势,自己在刘汉柏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才开门冇得几天,人生地不熟的,难哪您家!小号要维持,还要您家大老板抬庄噢您家!”刘汉柏继续装糊涂。

“刘老板,你真以为戴某是生意人?”

“噢?有么问题咧您家?他们去接我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咧:我们是中央银行调查科的,我们老板请你去一趟。开始呀,一听调查科三个字,还真吓了一跳。好在小号刚在此地开张冇几天,再说,在下一向奉公守法,经营上也从无违规之处,也就冇得么担心的了。我想噢,像我刘某这样的小银行,又是内地撤过来的,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中央银行的大老能接见我,也是个机会咧您家。”刘汉柏小心地措词,尽量做得像个地道的民营企业老板。他知道,对面这个面相清秀的中年人,是个鬼听到他的名字都怕的家伙。

“哈哈——哈哈哈!”戴笠陡然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似乎很爽朗,但爽朗中夹杂着嘲弄和不信任,有股阴森森的味道,周围的便衣也为之悚然动容。

“戴老板,您家这是?”自从参加共产党并被要求长期隐蔽那天起,刘汉柏就知道,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长期以商人身份生活,也使他有了相当强烈的身份感:我,刘汉柏,就是个商人。这种长期的不作痕迹的锻炼,在戴笠这样城府极深的人面前,经受了考验。

“刘老板哪,您真是个不错的生意人哪!这世上的钱么,是一下子赚不完的!生意嘛,也是要做的,不过嘛,难得浮生半日闲哪!重庆这鬼地方,住在城里,就跟住在山上一样,住在山上嘛,比住在城里要好得多。怎么样,我们出去走走?”

刘汉柏记得,自从跟戴笠“出去走走”之后,他就成了军统局的一员,衔头没有过渡,一下子就是“少将”,而且是受局长直接领导,没有局长的特别指令,不要开展任何活动。

“戴老板……局长,我能不能……给我考虑的时间?”刘汉柏还记得,当戴笠在林荫道上对他挑破了窗户纸之后,他曾表现了他的犹豫。这个问题,对一个特工人员来说,实在是很幼稚,可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又很符合身份。

“当然可以,但是,就我的身份,就我们这个行当,恕我直言,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能收得回来吗?”

刘汉柏还记得,见过戴笠之后,他隐蔽地到红岩去过一次。听了刘汉柏的汇报,周恩来笑得仰起了头,笑的含义很丰富:“汉柏同志噢,不简单哪!少将呀!在法国,我介绍你入党到如今,二十年都不止了吧?我连个少尉的衔头都没有给你呀!真是惭愧得很哪!还是戴笠大方,这样大方的老板,有什么理由不同他们做生意呢!”

周恩来仔细地分析了形势,交代了今后的任务之后,喊来了一个姑娘:“这是山妹,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交通员,前不久牺牲了,母亲也因此病故。这段时间以来,在办事处做些杂务。我想,你在异地开银行,总有些杂事要人做,就安排在你那里吧。汉柏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这有么困难咧您家?有个本地的人在银行里头,蛮多事可能还一方便些咧。”

钟媛媛的背影,消失在对面的巷子里。

那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人一进去,就没了影子。可当人一走出巷子,就又显出了原形。

这跟水有没有相似的地方呢?似乎没有。是噢,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即使这水经过了无数的不同形式的循环,变成了云雨霜雪,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可谁又知道,wén rén shū wū这水的每一滴,跟原先泼出去那水,每一滴都是一样的么?噢,人生的每一步,都在泼水,因此之故哇,人生的每一步,踏出去了,都不可能收得回来。踏出了一步,你可以后悔,但是,你后悔完后,还得继续朝前走,明知道前头还有后悔等着,你还得走下去……

“姐夫,该打烊了吧?”

“哦?该打烊了?打烊吧,打烊吧……噢,吴用噢,你陪着山妹子回刘园去一趟啵,你姆妈想你们想得不得了哦!今日咧,我跟你大姐在这里值班……”

吴用把刘汉柏从回忆的遥远深处拉了回来。

第八章 1947年刘宗祥陆小山张腊狗

第1节

五月的风,没有多少暑气,还是浑身春的情绪,在刘园姗姗地徘徊。

刘园的花草树木,被风恋恋地揉抚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绿叶,绿得饱胀了,那绿,似乎要从叶脉里漫出来;栀子花如村姑素面,芭蕉如少妇浓妆,嘤嘤嗡嗡的,是蜜蜂们忙碌中的吟唱。

“哎呀,好个五月呀!好个五月的刘园呀!古人说的红肥绿瘦,大概不是说的五月罢!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跟眼前的景致倒是很般配的。”冯子高还是当年那般清癯,腰背仍直挺,也不蓄须髯,看不出是古稀已过的老翁。只是脸上的肉更少了,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存心要把肉身多余的部分都去掉,“宗祥老弟呀,我看您家的脸色不是蛮好哇,么样噢,有么忧心的事?”

冯子高来,吴秀秀看天气实在是好,就亲自在浮碧轩外头那几棵枇杷树下,放了一张杌子,吴安赶忙搬来三张木榻,槐姑紧着安排茶水点心。

“放两张木榻就行了,我不要,我要引孙子玩。嗯,好,这里咧,太阳晒不到,鸟语花香都听得到看得到。”吴秀秀在刘宗祥脸上盯了一阵,想说点什么,又转了过去,朝身子已显沉重的小月瞄了一眼,“小月呀,你去歇着,伢让我来引。哎呀,你都快生的人了,这伢咧,正是喜欢颠哪跑的时候,你么样招呼得住咧。过来呀,璜璜诶,我的肉哎,到太这里来。”

血缘传承,隔代亲,此言不虚,在我大中华,南北都一样。只是在隔代的称呼上,略有些不同。北方称谓中的外公(姥爷)外婆(姥姥),汉口称家家、家公爹爹,北方称爷爷奶奶,汉口称爹爹、太。别的也还罢了,这“太”之于“奶奶”,南北真还不好“接轨”。

吴秀秀晓得,刘家好多辈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就是自己跟了刘宗祥,也就只生了刘汉柏一个。所以,看着儿媳妇吴小月又快临产了,心里既高兴又紧张:要是再生个儿子就好了噢!

“还好哇!冇得么让我惦记的事呀!不过咧,我不能跟老兄比呀!看看您家,童颜鹤发,真仙健哪!我这心脏噢,也是老毛病了。这病咧,也有一条好,走的时候,快,也舒服,免得困床恋铺,死人磨活人。我这里有样东西,尚需请您家帮着斟酌斟酌。”

看吴秀秀不在跟前了,刘宗祥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冯子高。近来,刘宗祥的确有些烦心事:模范住宅区的房租基本收不上来。据说,那里的住户总是扯皮打架,大半年来,几乎没有平静过一天,别说收租金、实现旧房改造的计划,就是一般的安宁也不可得。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宗祥先以为吴安办事不老道,就把吴诚从祥记商行暂时调出来,嘱咐他外松内紧,先了解情况,尽量不要张扬。毕竟,这关系到地皮大王的声誉!做了一辈子地皮生意,造了大半个汉口的房子,到老来,落得个房主跟住户发生冲突,几冇得面子!今天,是冯子高来,刘宗祥才显得轻松一些。

“老弟,您家这是何苦!何至于……这样?”冯子高看到的,是一纸遗嘱,且刘宗祥已经在上面签了名。

“噢,子高兄,您家是中西合璧,读的书多,难道忘了未雨绸缪么?生老病死,也是自然之事,大限来时,哪个又挡得住?还请老兄当个证人。”

“说得也是。难得老弟豁达如此!嗯,我看哪,人都把老弟当生意人,我看老弟呀,是生意人加性情中人。嗯,看这些条款,刘园,模范住宅区的房产,留给秀秀;祥记商行资本一半给汉柏,另一半资金和整个门面给吴诚,祥记商行二楼以上房产产权,归属芦花;吴诚和他母亲一起生活,吴诚负责其母芦花的生活赡养;祥记另一处经营土产的门面,给吴安夫妇;柏泉的房产田产,一半给吴汉生,由祁小莲代管,一半留给吴秀秀;噢,还有刘公馆,刘公馆留给钟毓英和钟小梅;刘汉柏所得祥记商行那一半资金的利息,作为刘公馆主人的生活费,由金诚银行建立账户,逐年划拨……噢,宗祥老弟呀,细心人哪,有情义人呀。”

冯子高细细地阅读这份遗嘱,没有感觉到沉重,倒是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人哪,一旦真的不为名利所累,可能都会轻松的罢?

一颗早熟的枇杷,熬不住季节了,噗的一声钝响,很不经意的掉了下来。一只路过的蚂蚁,被枇杷沉重的坠落震懵了。好一会儿,它醒过来,抬起触须,四下里探了探,发觉香味来自刚才发生的灾难之处,就小心翼翼地爬了过去,反复地嗅了嗅,又亲自尝了尝,确认这是既香且甜的美味之后,就把脚肢在甜蜜的枇杷浆汁上沾了沾,以便沿途留下记号,才急颠颠地回巢穴报信去了。

“宗祥老弟呀,这么多年哪,我都没有弄明白,你为么事要不停地赚钱赚钱。我记得你说过,随么事都不为,就为赚钱的那个过程,尤其是大生意,做成一笔大生意,那个过程本身就很有诱惑力。这下我相信了!”冯子高抖动着刘宗祥的遗嘱,很是感慨,“其实呀,眼前的这些东西,您家赚的这么些产业,都不是您家的了。”

“其实,这些东西,财产产业,最后到底是哪个的,都说不清楚——您家说咧,这是不是个问题?”刘宗祥眯缝着眼,似乎一脸的哲学味。

“嗯,嗯,听您家这一说哇,还真是个问题!说不到,过几年,这世界又不晓得变成个么样子!这年头哇,真是变得快呀,眨眼变——就说这钱罢,就年年变花样!您家看唦,法币刚值钱了两天,就贬得一塌糊涂了。这早晚咧,又兴么关金券——这本是原先专供交纳关税用的券唦!我跟您家说,一个朝代呀,连钱都靠不住了,这个朝代也就难得长久了。”冯子高端起茶盅,呡了一口茶,“枇杷都熟了哇,唉,那边的栀子花,开得几好呵,您家的孙子都这大了,这真是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噢。”

“要说咧,这关金券当钱用咧,也是蛮多年前都开始了的,原先,也就一元关金券当二十元法币,在市面上流通得也稀少。这早晚哪,关金券也不值钱了噢,票子也越印越大了,您家晓得不,市面上已经有一千元、两千元、五千元三样关金券了。”刘宗祥也朝吴秀秀那边瞄了一眼,脸色顿时也平和了许多。“钱长得快伢,连小伢都长不赢哪。”

“噢?按一元关金券兑二十元法币算,也就是说,实际上,市面上已经有十万元一张的钱了?”毕竟不做生意,不盘钱,冯子高真的不知道市面上货币的行情了。

“照说,做大生意,不怕货币乱。说个丑话,乱,也是一种机会。就说这政府的金融管制吧,限制老百姓的黄金白银,对做银行生意的人,就是一个机会。不过咧,对我这搞房产地皮生意的人,市场形势不稳,投资就冇得信心。”刘宗祥知道,刘汉柏最近在倒腾,尽量把法币朝外头抛,换成硬通货。他知道儿子累,模范住宅区的麻烦事,也就没有对儿子说。

“噢,说起地皮房产,您家不是准备把模范住宅区的旧房子都改造一遍么,弄得么样了?”冯子高似乎感觉到刘宗祥的隐忧。

“不顺利。那里这些时都不太平。据说,是一些自称抗日有功的人,在那里强租转租。听说有个人叫麻占奎,是个抗日游击司令,在暗地里操纵,也有消息说,这麻占奎后头,是陆小山在撑腰。”刘宗祥觉得,把心里的话吐出来要舒服一些。

“噢?陆小山?就是当年陆疤子的儿子?哼,我也听说了,此人这两年红得发紫!么样,此人贪得很?最近,听说被上峰调到警备司令部,专门对付越闹越凶的学潮去了、唉,又是学潮哇!原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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