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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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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素珍就注意到继父脸色阴沉,知道又是和娘怄气了。

“爹,您家看呃,这是么事呀?”素珍两步蹦到张腊狗面前,举起一个荷叶包。这是一张碧绿的荷叶,叶柄被齐根掐去了,像包酥糖一类点心样地折成一个小包,外面几根深绿色的蒲草捆着。

张腊狗一看,就知道是烧腊。张腊狗喜欢吃烧腊,尤其喜欢里头的猪顺风。素珍小小年纪就晓得投人所好,会心疼人,张腊狗心里熨帖,心气也就平和了。为了逗她,多说几句话,张腊狗故意摇摇脑壳,装着不晓得荷叶里包的是什么。

“您家连这都不晓得?”素珍一手抚着继父的肩膀,一手托着荷叶包着的烧腊,身子就挨着继父的背蹭。“未必闻不出来?未必冇尝过?”

一股热流沿着脊柱窜上来,直冲脑门,随着热流窜上来的,还有一股幽幽淡淡的香。对于张腊狗,这种香味已经很遥远了,但他懂得,这是女伢身上的体香。他的喉头有些发涩,心气短促,自己都感到自己在发抖。

“张腊狗哦张腊狗哦,你莫不真的是条狗咧!”他想扇自己一耳光,平静一下,但他终于一动也没有动,背上那绵绵的力,把他揉绵了。

“素珍咧,拿的是么事唦?你看你哟,这大个姑娘伢,站都冇得个站相!”黄菊英出现在通向厨房的门口,翻着一双肿泡泡眼,眼珠子白多黑少,嘴唇使劲往下撇,模样极为怪异。

“么事唦!瞎喊么事唦?给爹买了包烧腊,给他您家咽酒!”素珍一扬手中的荷叶包,头一车,一扭一摇地朝厨房走。

“您家们都蛮记挂咧,一个记得买烧腊咽酒,一个咧不忘记买蝈蝈玩,哼,晓得几好哦!”黄菊英收回撇得老远的嘴唇。

第7节

张之洞巡视后湖堤防工程的进度,没有带什么扈从人员。他青衣小帽,打扮成名士蓍老模样。六名护卫一律家丁打扮,文案是管家的装束。中堂大人租了一条民船过江,从四官殿上岸。汉口同知黄炳德暗中安排的几乘轿子,已迎候在江边。中堂大人要轻车简从微服巡堤,黄炳德深感责任重大。张大人虽然体恤下情,但认真起来,雷霆一怒,吃不了兜着走可不是好玩的。黄炳德通知了刘宗祥,跟着莫师爷一行,早已恭候在姑嫂树对过的堤上了。

姑嫂树是一个地名,不是一棵树。

姑嫂树这个地名,却缘于一棵树。(文*冇*人-冇…书-屋-W-R-S-H-U)

在古汉口后湖众多的“墩”中,有一墩叫刘家墩,因一对刘姓夫妻和一小姑子先定居于此而得名。刘家墩靠近古接驾河码头,平日里,男将在河边撑船摆渡;姑嫂在屋前种地,农闲时则在墩子西边的余家塘埂上摆摊卖凉茶、稀饭,以补贴生活。这刘家姑嫂,前世想必是佛门中人,很有些佛根,行事待人,一团和气。来往人等,手头不方便的,喝碗把茶,嘴巴一抹,也就算了;更有那囊中羞涩之人,饥肠辘辘到得摊子前,盯着绿豆凉稀饭,苦于荷包不暖和,也就只有喉包上下滚而已。每当这时,姑嫂俩总是满满盛一碗稀饭,话说得甜蜜了:“自己屋跟前出的新谷,熬了点稀饭,不晓得好不好吃,劳慰您家帮忙尝下子看……”为方便行人歇脚,姑嫂俩在墩埂子上种了一棵棠梨树。说来也是稀奇,不过几年,这棠梨树竟长得柯干高耸,挺拔俊朗,枝繁叶茂,路上行人有了荫凉,水上船只有了航标,由是,口口相传,皆呼这树为“姑嫂树”。久而久之,凡到此地的人,皆云到姑嫂树,刘家墩的名字,倒湮没了。

传说中那对可爱的姑嫂姓甚名谁,没有记载——这故事,是否真实、有几分真实,若真去考究,就不免迂阔了,而早年古汉口广袤的水荡芦洲里,那些多若繁星的墩子上,是应该有些美丽故事来点缀的。早年的汉口后湖,如用诗意的眼光去看,也的确不乏美丽之处。又名潇湘湖的后湖,夏秋水涨时节,众多墩子没入水下,墩子上的居民就以打鱼捞虾糊口;枯水季节,墩子上那些被水泡了几个月的地,肥得流油,用来种菜,都是绿色环保绝佳的进口物,恰是几个月的好收成。张公堤未成之前,姑嫂树是后湖的要冲之地:门前水道,可通沔阳、汉川、天门、云梦、安陆、孝感、黄陂,北经陈家河岸的茅庙、臣龙岗而通伦河,南经后湖可抵达铁路内和六渡桥。1521年,明兴献王世子朱世熜从安陆赴京即位时,曾路过汉口。在抵达汉口之前,朱皇帝曾从姑嫂树附近的陈家河码头过,因此之故,后人亦称此河为接驾河。可地名叫久了,往往就有讹的可能。就像汉口的接驾咀被讹成集家咀一样,接驾河也被讹成了捷径河。就在张之洞这次巡视后湖堤60年之后,我们这座城市动用人海战术,围垦后湖,造就了一处蔬菜副食生产基地,虽然满足了一时的口腹之欲,却也毁了我们城市北边最大的一块湿地——捷径河也在此“战役”中被彻底填塞;姑嫂树及其附近的小码头,竟有三分之一被压在堤下,原码头约一公里处,曾被聚住在此的96户黄陂横店陈泰湾人建了个新码头,名之曰陈泰码头,而姑嫂及其树,就自然而然地随逝去的岁月一起逝去了。

出城门到姑嫂树,心情很是舒坦。

“堤防甫成,已俨然市廛矣!此处繁华之日,不须拭目即可待也!”张之洞在轿子的一颠一簸中,偶尔撩起轿帘朝外张望,呼吸姑嫂树的市井味。“汉口向后湖方向扩展且汉口只有向后湖方向扩展,才有出路。”张之洞对自己在后湖筑堤的决策大为得意。“哼,刘宗祥这小子,乳臭未干,以为老夫没有看透他的心思,实在是大大的误会!除非是疯子,才平白无故地拿五十万两银子往水里扔!爱国?造福乡梓?一个唯利是图、以赚钱盈利为目的的商人,一个精明的洋行买办,何以奢谈家国大事?你不是要买地吗?买吧,买了以后怎么办?不就是要填湖造屋么。这是好事呀,这同老夫扩大汉口的目的相吻合么!地呀楼呀,你刘宗祥能带到哪里去呀?老夫可以卖给你,自然也可以把地收回来!不过呵,这恐怕不是老夫手里的事了噢!”

轿子一晃一悠的,张之洞有些困意了。年纪不饶人哪!再说,习惯也打乱了。平日这时侯,正是他上床睡觉的时侯呢!没有办法,中堂大人总不能半夜三更过汉口来巡堤吧?中堂大人的生活习惯少有地受到了挑战。

轿夫突然感到轿子一阵震颤,一愣过后,才明白是中堂大人在跺脚。这几个轿夫都是黄炳德衙里的官轿官差,很懂规矩的。当然知道乘轿人跺脚,就是要停轿的意思。轿夫们一直以为乘轿的这个糟老头子只不过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太爷,过江到后湖来赏秋景的。

后面一阵嘈杂,前面文案的轿子也停下来了。文案是个三绺青须的中年人,一派清秀斯文模样。他几步急趋,撩起张之洞的轿帘子,作出要搀扶的动作。张之洞把手一摆,探头朝外看了看,然后,先伸出一只脚,着了地,才又伸出另一只脚,手扶轿沿,不着痕迹地使了一下力,站了起来,又四下张望一遭,像是在欣赏周围的景致。这一套漫不经心却是着意小心的动作,是张之洞近几年来掩饰老态的法子。官做得大了,言谈举止,自然都是悠悠然不急不躁的。举手投足急匆匆的,不是浮躁就是轻狂,岂能在官场上混!

文案知趣地垂手退到一边,那撩轿帘搀扶上司的动作,还是礼节性地定格在那里。他只是不明白,中堂大人中途歇轿,为的是哪般?

张之洞四下里看了一遍,才挪步朝街边走。说是街,其实也就是稍宽些的路。当然,路边有更密集的房屋,多是饭馆、小酒馆、小杂货铺、洋货铺一类同日常生活有关的店面。看得出来,很多店面是新修的,新开张的喜庆对联还贴在门框上。“诚招天下客,喜迎四海宾”,这是一家小客栈。“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这是一爿茶馆了。“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是一间酒家无疑。张之洞抬头看了看,“醉不归”,即朝酒馆里走。文案见中堂大人要吃酒,赶紧抢上一步,走在前头。那六个步行作家人打扮的护卫,比文案还要快,他们不动声色地进了“醉不归”,占住了店堂的四个角落。这是护卫们的职业动作。主人要进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必要先行进去察看一番。但这样一来,就无疑是宣布,这里有大官儿来了!

果然,这架势一摆开,张之洞就不高兴了。微服出巡,关键在微服二字上。这又是文案引路,又是一大帮身手敏捷的健儿前跳后窜的,还微服个屁呵!他本来就没有进来喝酒的打算,只是因为在轿子里坐得久了,颠得老骨头节节作痛,想下来踱几步松散一下,这倒好,给他把招牌亮出来了。

“老爷,您家们请坐咧!大老爷,您家们请哪!”一个中年胖子,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躬下腰,站在离张之洞约三尺远的地方,作出恭请的手势。

“你是老板?”见胖子不像是跑堂的,张之洞悠悠地问。

“不敢当咧,您家!我这算个么老板咯您家,算是钻个窟窿浸点水,开两扇门板求碗饭吃罢咧您家!”

“哼哼?求碗饭吃……”张之洞沉吟不语。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谁也不晓得他的脸为何一下子就阴了下来。他哼哼了几声之后,什么也不说,又回头朝轿子走。文案跟了上来,为他掀轿帘。张之洞头一低,刚动脚要上轿,又停住,直起腰,回头朝“醉不归”盯了一阵。酒馆门口,红脸胖子老板还恭顺地面朝这边垂手站着,脸上还挂着谦卑的笑,朝这边微微地点头。那神气,除了对这位排场很大的老客突然翻脸离去大为不解外,还有几分荣幸渗在笑里:这老客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不定还是皇亲国戚咧!我这种鸡毛小馆,引来这么大的人物,嗨,日后有牛皮可吹了!

张之洞车转身,对还撩着轿帘子的文案说:“记着,巡堤事毕,把这个老板锁到衙门去!”文案惊得腰猛地一伸,又下意识地躬下,作出一副没有听清楚的神态。他非常不理解,小酒馆的胖老板什么地方得罪了中堂大人?他很想听听是不是中堂大人发错了命令。但张之洞没有重复命令,只是剜他一眼。文案再不敢试探,脸色一紧,低声应了个“喳”!

黄炳德在堤上恭候张之洞好久了。他知道中堂大人从姑嫂树方向来。出汉口城过芦汉铁路至姑嫂树,因地势不很低洼,路况不错。而从姑嫂树到后湖堤,则是筑堤修的便道。便道上不见车轿。黄炳德有些不安。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又抬头看太阳。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仲秋的后湖漾着一团成熟的田园清香。已经长得很硬朗的芦苇,软剑样的叶子还残留着几分青翠。乳白的芦穗似后湖金秋成熟的旗,偃伏,伸腰,摇晃。迟开的秋莲,像无数的精灵提着粉红、桃红、洋红、玫瑰红的宝莲灯,在漫天碧荷中游走。碧荷红莲中,镶嵌着金灿灿的水稻方阵,这乳白的芦花、碧荷红莲、金黄的稻穗,被沿湖婆娑的垂柳勾勒成一框框气韵柔绵色彩斑斓的秋实图。整个湖面田畴,似袅袅升浮着一片氤氤氲氲霭岚,似有还无,如大漠远烟,如远山薄雾,如蝉翼,如幽梦,仿佛整个后湖以及与它共荣衰的生命们一起,默默地为这一年一度的成熟歌唱、舞蹈……

迎接中堂大人巡堤,是黄炳德的本分,其余如刘宗祥、冯子高等,只是备询人员,并非官职在身的。黄炳德与莫师爷在前头等得心焦了。同知老爷在堤上踱来踱去,像一只迷失了归路的蚂蚁,在那里往返彳亍。刘宗祥一副悠然之态,无疑是在表明,这样的工程质量,绝对是无可挑剔的!冯子高与秀秀对着丰腴充实却又微现凋零之态的后湖景致,指指点点,兴致盎然。

“你们师徒大概是在这里觅到佳句了吧?”黄炳德百无聊奈之余,踱了过来。此时,他已顾不得官家身分,主动与无官一身轻的冯子高和清丽的秀秀搭讪。看来这也是缓和紧张焦虑情绪的良方。

“觅是觅到了,佳句却也未必。秀秀管家所得四韵,真有点唐韵咧!”冯子高兴致很高,“秀秀,朗诵出来么!古人云,登高而赋,可以为大夫,正此意也!”

秀秀浅浅一笑,一转身,影到刘宗祥背后去了。一来她是不好意思,二来她十分讨厌黄炳德。要她在色迷迷的黄炳德面前诵诗,无异于拿刀杀她。好在她在刘园应酬多了,晓得喜怒不形于颜色的道理,就用少女的娇羞来作掩护。

“在黄大人面前,秀秀是不敢弄斧的了!也罢,冯某代为一诵,算是献丑吧。”冯子高可能很得意女弟子的作品,要为自己的学生出出风头……

后湖秋鸿断远烟,残荷颓柳一钓杆。

舟傍野蒲摇孤影,心随家书忆华年。

闲来欲买荒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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