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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隔膜。但刘宗祥又不得不接受父母给他的安排。
他太太是河对岸钟姓人家的姑娘。
隔柏泉过渡,是两千多年前当地的砍柴人钟子期墓葬处。那钟子期真是个怪人。一介种田砍柴的乡巴佬,居然有音乐天赋,竟能在俞伯牙的琴声里品出“高山流水”的意蕴。汉水柏泉这一带,也算得上是民歌、民谣的孳生之地,田畴阡陌间常可听到这样的村野小调……
妹在地里薅呀黄瓜,郎在地头丢瓦呀渣。
打掉一朵公花是不要紧咧,打掉一朵母花打掉一个瓜哪怕我的爹来骂咧嘿咿呀嘿!
真是很难相信,对琴艺已炉火纯青的琴师的演奏,发出“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赞叹的,竟是一个砍柴人。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千古之谜。再说,那俞伯牙也是个怪才。他演奏的曲子,马听得懂,还很欣赏,“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连饥肠辘辘的马儿都停止进食来欣赏他的音乐,却缺少人间的知音。这应该是一个悲剧。可偏偏巧得很,一个砍柴的乡下人倒窥透了琴师“志在高山、志在流水”的内心世界。这人的内心世界,真是说深深似海,说浅也就隔层肚皮而已。
刘宗祥自觉与钟子期的后裔女子,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当年俞伯牙与钟子期之间的那种境界。
他很难忘记新婚之夜的那一幕。
婚礼拜堂一类程序是在柏泉办的。先进圣母堂,这是作为教民的刘瘌痢坚持的。再回家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程序。终于,夜阑人静了,终于,揭下盖头了。摇曳的红烛下,新娘子倒是个容颜仪态均称上乘的可人儿。问题就出在夫妻同床男女合体的实质性阶段。宽衣解带,各自动手。玉体横陈,干柴烈火,轰轰烈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新郎如洪水过闸,潮去情自平。慕夫君丰仪已久的新娘,兀自新雨沃桃花,正是情绵时。她跪起身来,在催人情浓的烛光下,轻抚郎君疲惫的脸,抚他高挺的鼻……刘宗祥睁开暂作小憩的眼睛,正欲向妻子作一种什么温情的回报。陡然,他看到一团衰草零乱乌漆巴黑血乎啦刺的混沌,一侧身,婚宴上的酒食吐了一地!
婚姻成了刘宗祥新鲜而遥远的梦。
他们夫妻成了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刘宗祥知道是自己的毛病。他没有办法,只有拼命做生意,做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好在世界上一切都同生意有关,一切都是生意。生意本身就是一切。赚钱对于刘宗祥,已没有当年皮埃·让神父教诲灌输的“人是英雄钱是胆”的表层意义了,赚钱只是生意的副产品,只是此生意与彼生意之间的手续和凭证而已。
比如现在去紫竹苑,我给钱,也就是交凭证给老鸨,表示我要来做一次生意。刘宗祥这样想着,腰也就由靠着而直了起来。
一对纱灯把紫竹苑这块脂粉地抹出一片猩红。
铜臭与粉香是汉口的一对孪生子。仅宗祥路这一带的里弄里,妓院婊子行就有十多家。“十家八九是苏扬,更有长沙与益阳,夹道东西深巷里,个侬浑似郁金香。”汉口的婊子行帮口颇杂,分苏(州)帮、扬(州)帮、湘(湖南)帮、本帮(湖北)和杂帮(河南、四川)。紫竹苑属湘帮。人道是湘女多情,古来就有娥皇女英哭夫而死、洒泪以成斑竹的艳说,加之紫竹苑僻处深巷,收拾洁净而不示张扬,很合刘宗祥的口味。
果然没有张扬。连二苕的车铃都没有响,紫竹苑的大门就吱呀呀轻吟一声,吐出一腔子温柔。一对粉灯迎上来,一对粉臂搀上来……
“我回家了。”朦胧中,刘宗祥真个有了错把扬州当汴州的恍惚。
第13节
连着吹了三天的偏北风。风不大,悠悠的,也就是能把柳树梢子撩得颤颤地摆。人真是个怪东西。刚刚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剥下来,北风一起,就穿起了长袖衫子。夜晚满街塞巷的竹床几乎绝了迹。
人是无毛虫,六月天怕北风。
汉口的秋天是最爽人的。
离宝庆码头不远的集家嘴,中秋前尤其热闹。太阳已经掉到柏泉右边的米粮山尖子上了,这里的叫卖声依然不绝于耳。
“雪花膏,美人胶,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扑粉爽身粉,哎蚊子闻到赶忙滚,宝宝一夜睡安稳哪!”
一个瘦精精的汉子,清清爽爽一袭白府绸褂子,玲玲珑珑一顶瓜皮小帽子,举一根长木棍子。棍上一面穿一个小皮鼓,一边安面小铜锣,锣鼓两边各缀两只小木球。配合着自己的吆喝,精瘦汉子晃动木棍,噗咚咚铛啷——噗咚咚铛啷!锣鼓齐鸣,他一个人就是一台戏。做这种货郎不简单,能说会道还要有力气。他背上背个与肩齐高三面都是玻璃的木竖柜,边摇打锣鼓边说边唱,见围观的人多了,就放下竖柜,继续介绍他的商品……
“呃!还有大针小针绣花针,棉线葛线五彩线,按扣纽扣蚌壳扣!呃!橡皮筋,万金油,丝光袜子玻璃球咧!”
立时就有几个出来置办中秋物事的妇女上前问价钱,挑花样,买这买那。
见这里围了一坨人,一个挎竹篮的少年过来了:“哎!糖麻花,盐麻花,馓子枯麻花!金牛镇的酥麻花咧!”
卖麻花的少年也许是喊得久了,也许是正处在向青年过渡的年龄,喊出的声音不脆,却有鸭公嗓子“哈沙哈沙”的韵味。
金牛镇的麻花好是好,但金牛镇远在咸宁,咸宁麻花送到汉口来,哪里还脆得起来!
“哎!撩撩撇撇咧!”
“撩撇”,汉口话是简单、便捷的意思。这喊“撩撩撇撇”的贩子,其实表达的不是“简简单单”的意思。他是卖凉粉凉面的。凉粉凉面喊快了,喊混了,听起来就成“撩撩撇撇”了。凉粉凉面是汉口暑天的大众食品,可以从初夏卖到秋分。卖凉粉凉面的是个精壮汉子。一副面担用白桐油髹得白里透亮,显得极洁净。一条栗木扁担猪肝色,两头镶着黄铜云头,金光亮霞。担子的一头反扣着一盆洁白晶莹的凉粉,上盖几层崭新的毛巾。另一头是一堆金黄油亮的银丝凉面。再配上十多个白瓷小罐,内装酱油、麻油、辣椒油、芝麻酱,还有姜汁、蒜水、香醋、胡椒、虾米、蛰皮、绿豆芽和榨菜、红萝卜、大头菜剁成的末子。你来一碗么?只见这高高大大精精壮壮的汉子长筷子一抖,白生生或黄灿灿或粉或面就装进了碗,然后,右手翻飞如蝴蝶采花,左手托着的碗不停地转,那十几味佐料眨眼间就一一洒在碗里,赤橙黄绿,异香扑鼻,那涎水,引得喉头上下串动。更有意思的是他那碗。碗口足有四寸,一副量多货足的口径,往里一看,却毫无深度:碗底就有两寸多高,整个一个高脚盘,盛上十碗也满不了一斤!但谁又去跟他计较呢?都习惯了,何况他通身加担子一派清爽,几个铜子就让你尝尽人间滋味,还有什么可报怨的呢!真个是——“撩撩撇撇咧!”
卖月饼的摊子前,人挨挨擦擦的。摊主边收钱递货,边反复喊……
“汪玉霞咧汪玉霞咧!”
“冰糖的,豆沙的,还有火腿的咧!”
月饼摊子旁边,一个卖秋虫的汉子,猥猥琐琐的,拥着一大堆瓦罐,时不时尖起嗓子叫一声……
“活的!活的咧活的活的咧!”
集家嘴一年四季有人卖“活的”。正月间,扎兔子灯、鲤鱼灯之类,逗孩子,卖的人就喊“活的活的”。初夏四五月间,捡几个玻璃瓶子,装几条小蝌蚪,拿到这集家嘴,也“活的活的”沿街喊着哄小伢们。即使到了碎雪飘洒的冬季,在一根玻璃管子里灌进些有颜色的水,再放进几粒小浮子,随手倒动浮子,也满可以敞着嘴叫“活的活的”,引得一群伢们撵着屁股跑!
“活的活的”听多了,一听就晓得是假家伙,一听就晓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活的活的”总有一种诱惑力,引得不管相干不相干的,都想拢去看一眼。被“活的活的”引拢去的人,大多有失望和“被骗了一盘”的感觉,但这感觉也就是一瞬间,倒是自嘲滑稽的成份多些。
刘宗祥的车在集家嘴街头穿过,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浓浓的商贾气,浓浓的烟火气,浓浓的市井气。他喜欢这种气味。在这种气味中穿行,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混同感。他觉得自己是一条大鱼,游进了惬意的水域,周围尽是些黪子、翘嘴白、麻姑雷子之类的小麻花鱼,更使他显得卓尔不群。
刘宗祥现在正以法国汉口立兴洋行买办的身份,到穆勉之的芝麻船上去验货。
汉口的集家嘴,本应叫接驾嘴。公元1521年4月,也就是离刘麻子发现汉水改道而怔怔地站在柏泉乡土堤上小便失禁的年头不到一百年,明武宗朱厚照薨。这位短命的皇帝没有来得及有子嗣,远封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朱佑杭之子朱厚熜被立为皇帝。于是,朝廷一干人等从京城出发,前往湖北安陆。5月,这位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些作为的嘉靖皇帝,沿汉水来汉口,然后入江东下,转京杭大运河入京。因嘉靖皇帝曾在这汉水的入江口受到汉口百姓士绅的迎送且有短暂停留,就留下个“接驾嘴”的地名。皇帝不是天天见得到的,迎送皇帝的事也不是年年都有的。但地名却天天都得叫,何况接驾嘴是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之首呢!名字叫去叫来,就叫讹了。久而久之,接驾嘴先是薛家嘴,后成集家嘴。就连当年的送驾墩、报驾巷,也讹成宋家墩、鲍家巷了。
穿过集家嘴,沿汉水河口河街上行不远,就是宝庆码头了。
穆勉之此次发往上海的三船白芝麻,就泊在宝庆码头内。
宝庆码头是湘籍宝庆府所属邵阳、武冈、新宁、城步、新化等县船帮在汉口建的码头。
湘人向有行舟弄潮的传统,与之相接的,唯有长江汉水为最近的水系。宝庆码头发展很快,除汉口外,在汉阳月湖、鹦鹉洲和武昌白沙洲,也建了宝庆码头。集家嘴汉水入江口一带,风平浪静,水深流缓,是天然的内陆水码头。世上的好东西总是有人抢。这宝庆码头因了这天然的地势,建成后,百多年来时与安徽的徽帮你争我夺,械斗不断,冤怨相报,从未间断,演绎出不知几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第14节
正在码头等候的穆勉之,一见到刘宗祥的车露头,就从码头账房迎了出来。
穆勉之是个很少将就别人的人。
打从上十岁起,穆勉之就在武昌豹獬乡有了名,上房揭瓦,踢天弄井。十三四岁,更是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好在虽然两岁上死了爹,寡母好赖守着十几亩田产,陪着小心过日子。一天,同村张寡妇牵着她十来岁的遗腹子哭上门来。
“造孽咧,您家看唦!”张寡妇拉下遗腹子的裤子,叫那孩子翘起屁股来。
望着张寡妇孩子红肿起老高、还在往外渗血的粪门,穆勉之娘的脸一阵通红之后,又一阵苍白,终于,她一阵眩晕眼白往上翻,一头栽倒在地。
豹獬乡下是呆不得了。在武昌省城经商的本家叔子把穆勉之领出来,先放在自力学堂做杂役。
杂役的事情,也就是扫地抹桌子打开水见事做事的勾当,说闲也闲,说忙总有事做。开始,穆勉之干这个还勤勉,加之长得肩宽膀圆,16岁的人看上去是20岁的壮小伙子,五官也还端正,出言也还谦恭,也就得了校内外师生的欢心。但时间一长,穆勉之的马脚就露出来了。
自力学堂属女子学堂,清末思想活跃,种种新事物,时有出现,这女子教育即其中之一。能往女子学堂读书的,都不是等闲人家的等闲女子,或是家里有钱,本人有闲,或是家里有钱本人向往新生活,或是家道小康本人心有天高,慕那先朝巾帼想有一番作为的。穆勉之眼里何曾有过这许多粉黛佳人!一时竟有红楼幻境人间天上的兴奋。有事无事,穆勉之总是往学生堆里凑,送茶送水,代买物件,人叫不走,鬼叫飞跑,俨然蝶入花丛欣欣然游刃有余。这男女间的事,多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学生中多有吃饱了无事干的,眼见得一个面正耳方有模有样的乡下小伙子勤谨活泛,常是一副憨厚老实时不时天真讨教的样子,小女子的虚荣心就有了施舍的机会和满足的契机。穆勉之装苕卖呆还是有几手的,这是一切具有狼的本性的男人天生的本领。穆勉之装成一个乡下憨小伙,一切都不懂,一切又都想去懂,一个个天真的问题,常常逗得女学生你推我搡,笑得花枝乱颤。穆勉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时间一长,穆勉之又有些伥伥然了。花枝乱颤也罢,粉香扑鼻也好,人之于色香味形,总要眼耳鼻舌身,一一亲历,方称快意。像这种黄花鱼溜边、磨刀剪不洒水干镗的搞法,不是穆勉之的风格。
终于,他逮到一个机会,单独同这个女学生在一起说话了。
女学生姓杜,名字穆勉之记不蛮清楚了,仿佛叫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