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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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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还晓得多打几个洞咧!外国银行,外国银行又么样咧!外国人总是外国人,外国人未必就能够老在中国待下去?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的……”

秀秀是想说,总有那么一天,外国人总是要从中国离开的。但转念一想,这话头对于刘宗祥,很不吉利。刘宗祥是不喜欢听这种话的。刘宗祥能够有今天,还真是得亏了外国人咧。

“秀秀哇,看来,还真被你想到前头去了咧。穆勉之这样不怕费力劳神,是想抽我在法租界的跳板咧。现如今,市面上不稳定,一天三变,对我不利,对穆勉之倒是有利得很哪。”

刘宗祥下意识地用手指头敲敲那堵厚实的墙,转身踱到窗前。

沿河靠江的这条路,总是这么热闹,总是有这么多人在这里走来走去。

这些来来去去的人,穿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五花八门。下午的太阳正毒。不管穿着如何,也不管美丑妍媸,眼前来来去去的人,都步履匆匆。步履腾起了浑黄色的尘烟,犹如草枯水涸无尽的秋原上,时时升腾起一股股焖焖的狼烟,随时都有可能燃烧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形成一片燎原的火海。这样,看上去,就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这些匆匆来去的人们随时都有可能点燃一场大火呢,还是人们在向某一处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赶,以逃避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的灾难呢?

秀秀这面江的窗前,真是一框不断变幻的风景框。刘宗祥站这里,好像是在看一场很长很长的电影。这电影里,有刘宗祥所熟悉的浓浓的市井味和商贾气。

“么样了哇,跟那个么弗朗克又别扭起来了?”

好半天的沉默,酝酿出了许多相通的情绪。弗朗克同刘宗祥之间的隔阂,秀秀是晓得的。

“已不是么别扭不别扭的事咯。这一回,弗朗克倒没有出面,像是牟兴国在后头扇风,穆勉之在后头点火。”刘宗祥从窗前转过身来,走到电扇底下,抖一抖绸衬衫。他仍然感到燥热难挡。

今天早晨同弗朗克的那场对话,对刘宗祥是刻骨铭心的。

“刘先生,你们汉口的天气,简直是太可怕了!冬天,屋子里和屋子外面,一样冷,冷得人直打哆嗦。你看这夏天,屋子里,比外面更热。真是叫人受不了。刘先生,你说呢?”

弗朗克可不是个惯于客套的人。见面谈天气,逢人打哈哈,不是法国人的风格,更不是弗朗克的做派。法国人的礼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弗朗克到汉口来的年头并不是很长,怎么染上中国人的一些假模假式馊客气的毛病了?刘宗祥只是看着弗朗克,脸上的表情,可以看作冷淡,也可以看作平淡。

“刘先生,是这样,经过董事会研究,觉得洋行的业务,绝大部分是经营中国的土特产。在经营中国的土特产方面,汉口的华商穆勉之先生,有更多的经验,有更多的业务。因此,洋行决定改聘穆先生做买办。考虑到刘先生对洋行的贡献,洋行决定继续聘请刘先生您做翻译。刘先生,你看?”

刘宗祥的平静,似乎出乎弗朗克的意料之外。在他和刘宗祥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这个决定,对于洋行,的确是最佳的选择。刘宗祥本人基本不做土特产生意,做这些业务,刘宗祥往往还要委托他人代办。这就人为地增添了中间环节,对生意的利润自然是有损的。虽然弗朗克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这次立兴洋行在买办人选上走马换将,决定的因素却是穆勉之。或者说,是穆勉之和牟兴国合作努力的结果。

对弗朗克宣布的决定,刘宗祥没有表示异议。当然,如果是个国学出身的读书人,他会推辞掉翻译的职务,拂袖而去以示清高。刘宗祥骨子里是个生意人。生意总是有赚有折的。谁能保证自己所做的生意总是只赚不赔呢?这和人生是一样的。不是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么,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见,遗憾是人生的主旋律。人生尚且如此,何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呢!

“很好,弗朗克先生,我非常高兴听到这个决定。我相信,我们一定像过去一样,合作得非常默契。”

刘宗祥一口标准的巴黎腔,连弗朗克都听得十分悦耳。

第四节

穆勉之没有预料到,他的发言,商界同仁的反应是这样冷淡。

平心而论,穆勉之的发言,还是说得很“在点”的。

“各位同仁,各位朋友!”

穆勉之记得,他的发言是这样开的头。

这开头很正规。在穆勉之尤其很不容易。他虽然读过几天书,与已经死了的陆疤子相比,与张腊狗这样的人相比,他穆勉之虽然还算是个知识分子,但他属于汉口那些鸡肠子小巷,一开口,不是鸡巴,就是卵子。至于“个把妈”、“婊子养的”之类,是当做朋友之间打招呼,表示亲热的见面语,是作为“喂”、“您好”一类礼貌语言的替代。

怎么回事呢?老子一开口,说得又这么斯文,底下像烧开了的水一样,不停地鼓泡泡,这样子闹哄哄!穆勉之愣了一下,一层怒色爬上方正的国字脸。

当然,这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穆勉之今天不能发脾气。这不是个发脾气的场合。汉口华商联合会,已是今非昔比,不仅有很正规的组织形式,而且有很气派的会址。这幢建在汉口英租界和华界交界处的大楼,庄重而堂皇,在全汉口还没有几处建筑能够超过。这主要是汉口会昌钱庄老板周伯年和刘宗祥的功劳。会昌钱庄是汉口最大的一家华商独资钱庄。建汉口华商联合会大楼,款子由会昌出大头,其余华商大帮小助。地皮由刘宗祥出,充赞助款。自从有了这处汉口华商自己的大楼,这联合会就有了经常性的聚会,再也无须到处打游击了。建这座大楼,穆勉之也是掏了腰包的。他晓得,这是个讲面子的公众场合,到会的,都是汉口做生意的头面人物。再说,穆勉之刚刚接手法国汉口立兴洋行买办的位置。买办哪,听起来都是蛮斯文蛮洋气的,怎么能动不动就发脾气,一点涵养都冇得呢!

牟兴国那个杂种,在这上头,还是蛮有先见之明的啊。到底是在这种假模假式场合混出来的,晓得里头的板眼。他教老子,一定要在这个会上发一个言,这是个绝好的亮相机会,是个只赚不折的好机会:你穆勉之不是要在汉口商界出人头地么,不是要彻底地取代刘宗祥么,那就要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形象就是资本,形象就是钱!牟兴国的话,穆勉之听得进,但还是有所腹诽:什么塑造形象哟,新花花词。其实,就是装面子。这装面子的事情么,无非就是把脸皮弄厚点,让耳朵聋一点,把眼睛装瞎点。这样,别个就会说你个杂种有心胸,到底比过去不同了,像是个做大事的架势了。就是这么回事。老子不在乎老子说的话,你们这些王八蛋是不是听进去了,关键是老子在这里作故正经的发言,老子是代表一家洋行,以买办的身份发言!狗日的们听不听,老子不管,反正说的也都是假把戏!

想通了,穆勉之的气就顺畅了。竟然洋洋洒洒讲了半个多钟头。

时间是刘宗祥记下来的。别人听了没有,刘宗祥心里有数,但是,他是认真听了的。穆勉之发言的内容,其实是大家都很关心的题目:汉口的商家如何扎成一团,形成一股合力,把督鄂祸鄂的齐满元赶走。当然,穆勉之提出的办法,一点新意也没有,无非是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无钱无力的出智。这个会,到会的都是有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钱财之间也。刘宗祥很明白穆勉之发言的要害。

当然,他也听出了穆勉之讲话的弦外之音:你们都得听我穆勉之的这一劝,否则,以后出了么麻烦,可能要哭到我穆勉之跟前来!

刘宗祥还注意到,牟兴国坐在会场上,穆勉之发言的时候,这位前革命党人,不断现出微笑。这是一种鼓励性质的微笑。发出这种微笑的人,对微笑对象的观点和人格并不表示赞同或佩服,只是他做出的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据主持这次聚会的汉口华商联合会会长周伯年介绍,牟兴国是作为武昌省城那边楚兴公司的代表与会旁听的。联系到牟兴国曾经在刘园碰壁,联系到牟兴国整垮谢子东的恒昌公司,联系到穆勉之取代自己做了立兴洋行的买办,刘宗祥把穆勉之与牟兴国用一条线串拢来了。

“搞个半天,原来是他们串通起来了哇!看来,是想把我整熄火咧!”

一旦明白敌手是谁,藏在哪里,用的是什么套路,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刘宗祥忽然有了一种特殊的轻松感。他晓得,穆勉之要在汉口商界像个人物,真正出人头地,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是么雀子吃么虫。穆勉之自己可能一时还不清楚,别人为么事不想听他发言,而刘宗祥是很清楚的。穆勉之根基太浅,穆勉之的口碑不怎么好。虽然生意场如战场,十八般武艺都可以上,只要您家赚得到钱。

但是,生意人毕竟有生意人的道德规范。你可以不遵守这种规范,但是,绝大多数遵守规范的人也可以瞧不起你。鸦片买卖,当然也是一种生意,而且,对这种有伤阴骘的勾当,当局也是眼开眼闭,但汉口绝大多数华商,都不做这种“折寿”的生意,当然也绝对瞧不起做这种生意的人。这就是穆勉之一开口说“各位同仁”、“各位朋友”,下面就炸场子的原因。正经商人,谁愿意承认和一个鸦片贩子是同仁是朋友呢?只不过,生意场还讲究个不串行、不坏人买卖的行规,所以,也不会有人当面说他,挤兑他。

“我们不听你的,也不坏你的财路,这就是蛮对得起你了。嘿,你还不自觉,一盘狗肉,还硬要当作头道菜往桌子上端;一只阴沟里头的老鼠,硬要往秤盘子上爬。”刘宗祥听到,周伯年兀自嘀咕。

“嗨嗨,真是的,自己的屁眼一直在流血咧,还跑来给别个诊痔疮!也不把心摸着想想,自己做了点积德的事冇!”

汉口田瑞泰酱园的老板,绰号“添一把”的田易发,把嘴凑到刘宗祥耳边,瞿瞿哝哝地说。这番话,虽然带着一股子腌大蒜的味道,听起来还是很舒服。

第五节

对于李长江,刘园已经是一个颇为遥远的梦了。

李长江自己都很怀疑,关于刘园的回忆,怎么会这样缠绵:那片桃林还在么?那可是秀秀种的咧!这不是收桃子的季节了,更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了。“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读书对于李长江,本来就是半路出家。

古文底子很浅的李长江,脑子里忽然闪出这么一首很古老的情诗来。哦,这是秀秀那天吟哦的。那真的是桃花烁烁其华的时节。今日的李长江,当年的李家大花子正在给桃树除草松土,秀秀在往桃树上刷石灰杀虫。锄草松土和刷石灰,都免不了触动树干,大花子和秀秀,也就免不了沾惹上一头一身的桃花。可能是触景生情罢,秀秀吟诵起这首诗。她也是不久前由冯子高教会背诵的。李长江还记得,他当时一脸的汗。可是,当秀秀朝他递过一条手巾的时候,他却像一头受惊的壮牛犊,朝一边跳了过去,惹出秀秀一串银铃样的笑:“嗨,真是逃之夭夭咧!”

李长江是到刘园来会刘宗祥的。吴二苕的妻子芦花告诉他,她的男人陪先生出去了,晓得李先生要来,他们马上就转来的。有了这点空隙,李长江就自己到刘园随意走一走,面对这熟悉的环境,也有一点物是人非,韶华不再的感慨。特别是有些当年的细节,似乎硬是挥之不去。

也是,当年的大花子,到哪里去了呢?李长江伸伸胳臂,踢一踢腿,仿佛要用这个动作,找回当年的李家大花子,又似乎在用这个动作,摆脱掉回忆的影子,回到今天的李长江。

“大花子哥,是你么?”

声音分明在身后,但李长江却没有立即转过身来。他觉得,他似乎突然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豆蔻时节,他又变成了那个一见到秀秀就脸红、秀秀随说什么他都点头的大花子。噢,秀秀,这分明是秀秀么!秀秀,还是那个秀秀么?好像是为了让这种久违了的恍惚多留一瞬,也许是担心今日的秀秀与昨天的秀秀太不一样。

他心中的秀秀,毕竟是昨天的少女呀!

只有李长江自己晓得,为了保持这一分独有的回忆,自从有了组织,离开了码头,就一直没有和秀秀见过面。他有和秀秀见面的机会,也有和秀秀见面的由头。

但是,李长江就是这样一个外表粗豪而内心极细腻的男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罢,就像江河的水,流走了就流走了。只要有一份很舒服的记忆,有一份很甜的回忆,就很好了。

“大花子哥,是您家么?”

身后的声音,由于增添了“您家”,就增添了生硬的成分。李长江不禁心头一震。不能由于自己的任性和自私,破坏了这一次难得邂逅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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