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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一般都有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在任何家庭里诸事都要让着光棍。
金来喜盘算着自己今后的日子,越盘算越没有盼头,要不是心里憋着口窝囊气,真是连死的心都有!要死也不能死在郭家店,就该死在天津的公司大门口里边……既然不想死,就凑合着真得把自己当成是犯了事被遣送回来改造的。说白了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嘛,跟劳改犯没嘛差别。今后说话做事千万得小心加小心,不多说多道,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凑,最好是能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把自己藏起来,让人注意不到你,也就不会找你的事……这是上边几辈子倒下的血霉?
金来喜一味地着急上火,也不想想他大哥其实比他更犯愁。许多年来他一直是大哥的希望,金家的荣耀。金来旺并不太在意自己是“二等光棍”的身份,一想起还有个亲弟弟在城里当工人,心里就硬气得很,甚至觉得比别人还高一头。特别是逢年过节,来喜有时会带着东西回来看他,那就格外给他长脸,他恨不得领着弟弟在村里转上几圈儿,让全村的人都知道是城里的弟弟回来看他了。他也去过两次天津看弟弟,回来的时候一提一大兜子,果子、炸糕、小八件的点心……村上谁家有事他就送两根果子去,人家都会笑脸对他,喜欢得了不得。要知道平日里他想见到个真正友好的笑脸并不容易的,即便有冲着他笑的,那多半也没揣着好心眼子。现在来喜也回来当个跟自己一样的二等农民,就等于金家塌了天呐!
金老大忽然嘟囔出了声音:先不说别的,光是每天只有三两粮食的定量,你们就受不了。何况经常还吃不到三两,能保证一二两就不错。又赶上弟妹也快要生了,坐月子的时候拿嘛养身子呢?
沉了好一会儿,见金来喜就是不接茬,米秀君只好自己出头安慰金老大:“大哥甭为俺操心,到时候叫俺娘从山东过来伺候月子。”
“那敢情好……”金老大没有再往下说。亲家娘来伺候月子是再好不过了,可给人家吃什么呀?还有一个真正堵在三个人心里的话题,却都不想先捅破。他们现在安身的这两间东厢房,土改时给留下的,平时金来旺一个人住着正好,里屋睡觉,外屋垒着锅灶,连放东西带做饭。金来喜两口子一回来他只好把里屋让出来,自己在外屋临时搭了个小铺。他倒是怎么都能凑合,可就是对兄弟媳妇来说太不方便了,出来进去的都得先通过光棍大伯子的小床铺,夏天身上穿的单薄,甚至嘛都不穿,这算怎么一档子事?最关键的是,哥儿俩今后是就么凑合着在一块起火,还是分开过?或许两人都想分开单过,可由谁先张这个嘴呢?
“你们先歇着吧,我出去转转。”一直没出声的金来喜,突然扔下这么一句就下炕走了。
外边黑灯瞎火的有嘛转悠的?兄弟出去了,这大晚上的他能跟兄弟媳妇一快歇着吗?金老大磨磨叽叽地也跟了出去。→文·冇·人·冇·书·冇·屋←
终于把村干部们都送走了,郭存先不再拿捏着那股不阴不阳、不卑不亢的劲儿,彻底放松自己,变得兴奋异常,在屋里来回地转磨磨。现在终于让他有了一个登场的机会,生产队的队长虽然还不算吃皇粮的干部,但已非常接近郭家店的权力中心。以前换队长只不过是解决由谁掌握权力,这次要让他们都看看,权力该怎样被掌握!特别是通过晚上这顿喜酒,他掂出了村里大头头儿的分量,也改变了他家长期跟干部们不咸不淡不凉不酸的关系,如今自己也是干部了,今后有事就能够堂堂正正地直接找大头儿,个别人再想私下里使绊子捏估人,可就没那么便宜了。
有一股热流在他胸脯里翻腾,随即像烧着了全身……
朱雪珍在外间屋帮着婆婆、小姑洗洗涮涮,还没等都收拾利索,就被婆婆赶回到屋里。她的脚一迈进自家屋门,就被丈夫迎面一把抱起,她不敢使劲挣扎,怕弄出声音让还在外屋干活的婆婆听到,只得一只手捏成拳头轻轻捶打他的后背。这越发鼓励了郭存先,把她搂抱得更紧了,他那坚实有力的嘴巴饥饿般地堵在她的小嘴上。似乎一张嘴巴都不够用的,火燎般地越来越狂荡,雪珍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满怀的柔细和酥软,反使他极度地亢奋和膨胀,于是叉开自己的两条腿,腾出一只手退下自己的裤子,然后扒出媳妇的屁股,挺腰向前一纵。雪珍疼得一闭眼,随即就感觉到存先那个热乎乎硬邦邦的大东西,又活跃在自己体内了。
待缓过劲儿来,她对着丈夫的耳朵根子轻声嗔怪:“你怎么就没个够啊?”
“娶了你这么个美人能有够吗?你不看饭桌上的那些男人,看你的眼神都要馋死了。”
“西屋还都没睡呐,等一会儿躺下了随你折腾就不行吗?”
“等不及了,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呀!娶了你就像抱回一个大宝贝。我的好媳妇,你可是给我带来了好运气,当了队长虽然不能出去挣钱了,正好可以在家里陪着你,要不我还真舍不得把你扔在家里……”
还在外间屋归置碗筷的老娘,肯定听到了东屋里的动静,赶忙把存志、存珠赶到西屋的炕上,自己也不再出声。一直听着东屋里消停了,又等了一会儿听到存先出来关大门,拿尿盆,孙月清这个做娘的才敢从西屋里出来。她还惦记着家里的老光棍郭敬时,吃饭的时候存志就没能把他喊回来,以他的脾气是绝不会跟村干部们坐在一个桌上吃饭的。
孙月清给他温着一大碗面条。她拿着火柴来到南屋,不用点灯就知道郭敬时还没有回来,点上灯又看了看,好像自打给郭敬时收拾好这间屋子,他压根就没在这个小炕上睡过。孙月清不免在心里埋怨自己,这两天光顾忙活存先和新媳妇的喜事了,却把他们一辈子没娶过媳妇的亲二叔给忘到脖子后头了。他说不定就是怕给侄子的喜事添乱,才故意躲出去的,这两天家里来的人多,他不想让来串门的看着他嫌弃。
孙月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慌慌张张地回到西屋让小儿子到外面去找。存先过来了,说:“不用了,我去找吧。”
老娘心疼大儿子这两天身子亏:“你们就给我好好歇着吧,让存志去找。”
郭存先已经成了家里主事的,他有了一种成熟自信:“您快歇着吧,我一定会把二叔找回来的。”他把娘扶进西屋,重又回到自己的屋里,见朱雪珍坐了起来,便用两手捧着她的脸蛋儿悄悄说:“你自己先睡,我去找二叔。”
“我跟你一块儿去。”
“你不累呀?刚干完好事要好好歇着,保你今个晚上会睡个好觉。”
“你还臭美,这不都得怪你嘛。我走不动了就让你背着,反正你有的是力气。”
“这又何苦呢?背着也不如在炕上躺着舒服呵。”
“我来了好几天还没有出过门呢,趁着这会儿没人看见,你领我出去透透气,好好看看你们这个村子,特别是那两棵大树。”
存先就爱听雪珍这样说话,带点撒娇,又有一种洋学生的味道,让他欢喜得心疼。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那好吧,就让我背着你夜游郭家店。”
他们出了门,眼前一片漆黑,天气阴沉发闷,无星星无月亮。由于连年饥饿,人们早把能进嘴的动物全宰着吃了,郭家店的夜晚没有一点杂音,静得一片死寂。人们肚子里都缺食,连白天都恨不得躺着不动,天一黑就更不愿意出门了,早早地都关门闭户,赖在了炕上。他俩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夜晚便不再那么瓷实,眼前的一切都现出了轮廓,郭存先开始给媳妇讲郭家店,讲着龙凤合株的故事,她听得很专心,不觉就来到了两棵大树的跟前,看到有个黑影在围着大树转磨似的溜达……在郭家店除去疯子二叔,还有谁会在深更半夜地跑到这儿来抽风?郭存先冒叫一声:“二叔呵?”
黑影停住脚,似乎是愣了一下,便急步迎着他们走过来。黑影来到近前,早早地就伸出了右手,声音听着很生:“是存先吧?我是刚从天津被疏散回村的金来喜呀。”
郭存先很意外,却也伸胳膊握住了对方的手,但一时找不到合意的话说,就不假思索地应付着:“白天倒是听人说了,干得好好的怎么说叫回来就回来了呢?”
对方叹口气,他最怕谈这个问题,可跟村上的任何人碰见,都免不了要先从这件事说起:“有嘛法子,咱这农村人即便当了工人也不值钱,就像一只臭袜子,用完了穿破了随手一扔。”
郭存先气忿不平:“城里疏散让工人回村当农民,那农村要疏散呢,农民就得进监狱去当犯人?要不就去大西北,充军发配。这到哪儿去说理去!”
行啦,有这两句就足够了。金来喜赶紧转移话题,他把脸转向朱雪珍,黑乎乎的看不清也想看,新娘子的身材轮廓还是能看得出来:“甭问,这就是轰动郭家店的弟妹了?”
郭存先向雪珍介绍说这是金二哥。金来喜摸摸自己的身上,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们,身上嘛也没带,明儿个我一准去家里向你们贺喜。”他想借这个机会交一交郭存先。郭存先却急忙摆手:“别,千万可别费事,我们早就办完事了。”
“你们可创了郭家店的纪录了,像城里的恋人一样晚上出来遛马路?”
雪珍在黑影里都有些害羞,郭存先却哈哈一笑:“不错,他们城里有马路,咱没有马路遛土路。对了,你是嘛时候到这树底下的?看没看见我二叔?”
“哦,你是说疯……敬时二伯?我刚才出来的时候是看到一个人,离开这儿往村北去了。”
“你在这儿接着溜达,我们去北边找找他。”郭存先拉着雪珍拐向村北,金来喜从后面追上来:“存先,要不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找吧?”郭存先下意识地连忙拒绝:“不用了。”
金来喜在后边又高声叫喊:“存先,我吃回头草又来郭家店落户,可以说百嘛不是,以后还得麻烦你多照应着点。”
郭存先停下脚转回身子:“你不提这个我还忘了,你回来得倒正是时候,国家要借给咱们地,明儿个一早你到队上来,我心里已经有个谱儿了,要跟大家商议一下。”
“哦……”金来喜不敢往下接茬了,他听着郭存先的口气怎么像是当了队里主事的?
郭存先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金二哥,明年一开春我想盖两间房,到时候免不了得请你这个大工人给帮帮忙。”
金来喜心里一动,郭存先无意间提醒了他,让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机会,别忘了自己也是有手艺的,农村虽然不比城里,但总会有人要盖房子、垒炕砌灶、垒猪圈、搭鸡窝……以后哪家有泥瓦匠的活他都可以去帮忙,既当设计师,又是施工者,而且随叫随到,有求必应,时间一长他就不信混不出个好人缘。只要让村里人都需要他,求着他,他不照样还能重新获得做人的尊严和快乐吗?倘若再跟郭存先这样的村里强手摽在一块,由他在前边给挡着遮着,打开局面可能会更容易些。金来喜想到这儿就热情高涨地满口答应郭存先:“那还用说吗?你是木匠我是瓦匠,木匠瓦匠,配对成双。就是说这两个行当谁也离不开谁,联起手来,嘛活都能干。”
就这么说定了,明个早晨在队里见。郭存先领着媳妇向村北走,心里却不免有些嘀咕,村北这么一大片,哪儿是二叔要待的地方呢?他要是满洼里瞎转那可就惨啦,还不得找到天亮啊。出了村子似乎有了点风丝儿,身上感到凉爽了一些。
偏巧朱雪珍对这位疯子二叔充满好奇,说自己不知道是为嘛,反正不光不嫌弃,还特别喜欢看他的眼睛,二叔的眼睛非常特别,看我的时候非常温和,我都想有机会一定要给他洗洗衣服,洗洗他的长头发……
他们一边讲着二叔,一边向四外踅摸。黑夜里找人,光靠眼睛不行,更要紧的是耳朵,雪珍首先听到,很快存先也听到了,是一种不同于虫子的响动。他们循声走过去,一离近了就听出是人在打呼噜。在开洼野地里能呼呼大睡的,这回除了疯子二叔大概是没跑了。
通向北洼的一座小石头桥,半米高,一尺多宽,平时村民们下地干活常坐在这儿歇脚或等人,小桥被磨得溜光水滑。疯子二叔就仰面躺在平滑的桥帮上面,脑袋枕着两只孙月清给他做的黑布鞋,睡得正香。
郭存先心里一阵难受,当着自己新媳妇的面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弯下腰小心地摇醒老人:“二叔醒醒,这要掉下去怎么办?”
郭敬时眯瞪了一会儿才搭腔:“要是能掉下去我还会在这儿睡吗?老头子睡觉又不像你们年轻人老折个儿。”
存先不忍:“家里又不是没有闲炕,为嘛要糟践自个?”
“这是享福,凉快,清静,你喘喘气,比在屋里痛快不痛快?哼,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