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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先不忍:“家里又不是没有闲炕,为嘛要糟践自个?”
“这是享福,凉快,清静,你喘喘气,比在屋里痛快不痛快?哼,跟你说这个你也不懂。”
“快跟我们回家吧,我娘都急坏了,你要不愿意住南屋就搬到东屋里来,我跟雪珍去南屋……”
“混蛋,你小子别糟践我,你看我这个样子还会在乎什么屋子,什么炕吗?”
雪珍过来搀扶:“那就快走吧,您还没有吃饭吧?”
“吃了,比你们吃的好,我要是饿着肚子还能不回去吗?”疯子二叔开始穿鞋,随后从桥帮上站了起来,似乎还有点舍不得这个小石桥。
郭存先和媳妇一边一个扶住老头的胳膊往村里走。存先要借这个空摸摸老人的心思,试探着说:“二叔,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揣着个大问题,你由一个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人,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今儿个晚上没有别的人,看在你的新侄媳妇跟你特别投缘的份儿上,能说出这个秘密吗?”
郭敬时一声不吭。
郭存先只好再改话题:“二叔我还得问你个事,今天村里的书记大队长等一大帮到咱家来,要让我当四队的队长,你说我该不该干?”
郭敬时突然开口了:“我说不能干你就能真的不干吗?心里想干就干吧,不就是当个队长嘛。”
郭存先心里一激灵。
疯子二叔被两个人架着,似乎感到浑身不自在,借着说话挣脱了他们的束缚:“我不跟你们这么慢慢腾腾地磨蹭了,你们俩小心脚底下,我可要先走了。”说完便蹽开步子,没等小两口回过神来,已经看不见影了。
自打度荒以来,四队开会人还没有到过这么齐。队部的大院子里挤得满满登登,后来的插不下脚只好站在院子外边。郭存先兴奋异常,以为这都是冲着他这个新队长的面子。
其实是他想错了。今天能来这么多人,都是为了分地。私下里还有人说这是一次小土改,或者叫二次土改。第一次大土改的时候比这个热闹,每一户都分到了土地;到公社化的时候也够热闹,家家户户又都把地交了回去。现在听说又能分回一点,到底分多少,怎么个分法,分哪儿的地……自然是没有不关心的。人嘛,没有自个儿的一块土,就找不到魂儿,心里老没根。俗话说“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人活一辈子就是土里刨食,靠土养活;死了后喂土,再被土吃掉。
郭存先甚至动心想把全队的人拉到村口的麦场上、或龙凤合株的前面去开会,细琢磨又觉得不妥,这是自己队里的大事,眼下还不想让别的队知道,免得有多事的人反映给上边,头头儿们下来一找茬干涉,自己的计划兴许就干不成了。他从屋里拖出一条板凳站上去,立刻高出全院子的人一大截,他扫视着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一片脑袋,心里有些紧张。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讲话,而这些人今后的日子过得好坏,吃喝拉尿生孩子,都要取决于他了。想到此他又有些激动,强压着内心的兴奋,把脸绷得很紧,越发显得棱角分明。嘴唇轻轻抖动,甚至连声音也跟往常不一样了:“注意了,别在下边呛呛了。”
大院子里即刻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他,有一种好奇,还有一种期盼。这让郭存先感觉很奇妙,胆气随即也壮了起来,说话变得流利了:“咱们这儿的土质不大好,盐碱地多,我从小就会背《土歌》,一个真正的庄稼把式都懂得按《土歌》上说的做。置下黄土,身不离土;犁出阴土,冻成酥土;晒成阳土,耙成绒土;施上肥土,种在墒土;锄成暗土,养成油土;土来土去,终归入土……”
哄的一声下面又乱了:这开的是嘛会?怎么说起数来宝来了,这是要演节目啊!
郭存先手里拿着个本子,用另一只手使劲拍打着本子,提高了嗓门:“我下面的话只限于咱四队的人知道,谁要是捅到外边去,上面怪罪下来,就先把你的地收回来。为嘛要这么说,我为嘛一上来先给你们念《土歌》,说实话只要我的计划能够顺顺当当地执行,以后吃饱肚子就没问题了。”
院子里立刻又静下来。他接着往下说:“村里规定,每人只能借给四分地,鉴于咱们队的地不缺,又都在北洼,盐碱地多。因此我打算,把离村子最近的好地,按每人四分借给大家,好地不够分怎么办?再把远一点的也是不错的地划出一部分,按每人四分五借给大家,这公平吧?”
院子里齐声喊叫:“公平,忒公平了!”
“就得让存先这样的当队长!”
“人家存先是个当官的料,一当队长立马像变了个人,四队这回说不定有戏……”
郭存先又拍拍手里的本子:“既然大家都觉得公平,等一下散了会每家留个主事的抓阄,抓上哪一块就要哪一块。你们听好了,这可是保命的地呀,你们分到手后愿意怎么种都行。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种自己的地只能一早一晚、或者阴天下雨队里不出工的时候种,不准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了队里的活儿。锅里没有碗里也保不住,这个道理我不说大家也懂。谁要是为了种自己的地耽误队上的事,那可是要罚的。严重的,说不定就再把你的地收回来。说话就快到七月十五了,老话说七月十五定收成,这时候地里正叫劲儿,你们就不看看咱队的地都荒成什么样了?我知道大家肚子里都缺食,干活没劲,可天无绝人之路,依照老天爷的规律,闹几年灾总要给一个好年成,不然把人就都得饿死了,没有人了老天爷还给谁当爷呀?所以我对今年的收成有信心,眼下咬牙拼一阵子,等收下粮食吃饱肚子,身上不就又有劲了吗?今天分地,明天全体劳力都跟我下地,听明白了吗?”
“明白啦!”四队的人的确觉得心里透亮,好久没有这么明白过了。以前队里无论有什么事,都不会这样明明白白地向大家交底。当头儿的一般都认为,藏着掖着才能体现自己手里的权力。
散会后,郭存先主持全队的户主们抓阄,抓完阄立刻带着大家下洼分地。无论丈量到该借给谁家的地,如果旁边剩下一点边边角角,也就打马虎眼都白贴上了。没有边边角角便宜可占的户,丈量完之后就再多让出三分五分。他说这是老规矩,你去打油的时候,人家舀完之后还再给你饶上半勺,或多倒上一觚子;到商店买布也是一样,量好尺寸后人家也都再让给你一寸半寸的。咱们量的是土地,而且还是借,并不是卖,更应该大方点。
别看他嘴上嘱咐大伙要保密,这种事怎么能保得住密。各个队都是怎么分的地,当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其他队都没敢像四队这样干,无论是分的好地还是坏地,都没有敢再多加出半分的。村上的人当然也会议论,郭存先为什么敢这么干,刚上来胆儿就这么大?有精明的人猜测,可能是他不在乎当不当这个队长,你若真把他这个队长给撸掉了,反而是便宜了他,就可以出去砍棺材挣钱了。后来村上也没有出面干预,四队的人就都觉得拣了个大便宜,很是得意,一个个精神头很足。
但让郭存先不解、甚至恼怒的是,大家占便宜归占便宜,高兴归高兴,却并没有因心里满意就变得心气儿整齐,干活卖劲,一到队里分工派活的时候,就像是白给他郭存先干一样,溜边耍滑,能糊弄就糊弄。他好不容易把人都吆喝到地里,离远了看一大片,人气挺旺,走近了看却一疙瘩一团,仨一群,俩一伙,有歇着的,有站着的,有说闲话的,有瞎嚷嚷的……穷吵饿斗,真是一点不假。越散越懒,越懒越散,耗到收工一哄而散。他非常熟悉的这些老乡亲,竟变得让他不认识了,他们非但不感激他,不支持他,反而合起伙儿来拿他当猴子耍。
他沮丧极了,孙月清劝他,“儿呀,不是你没本事,也不是队上的人都存心跟你过不去,说到底是大伙心里都明白,干不干是一回事,挣工分没有用。你没听人家背后是怎么说的?工分打不倒,社员受不了,干活没有劲,肚子填不饱。”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傻的郭存先,此时却被自己的亲娘数落得脑子里像塞一团牛粪。人他信不过,天也要“绝人”,在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两天的时候骤然变脸,鞭杆子雨整整抽了三天三夜。这到底是天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雨停之后郭家店成了一座孤岛,四周一片汪洋……
他连门都出不去,看着眼前的大水嘴里就像咬着一块腌鱼,又咸又涩。这不就是他自己的味道吗?原以为当队长是命运的一种成全,岂知竟是对他的戏弄和糟践。
6抢洼
生气也好,绝望也罢,郭存先到底还年轻,这就是优势,等那股撞到脑门子上的邪火一退,就又会将坏事往好处想,弯着心眼给自己打气。他盘算着只要雨不再继续下,打起好天太阳一晒,大水很快就能退下去。只要水退得快,兴许还能保住一多半的收成。有点收成就糊弄着饿不死人。自己头一年当队长,怎么也不能让大伙挨饿呀,那就未免太不顺气了。
岂料老天爷并不是他们家的,根本不管他顺气不顺气,大雨只停了一天就又接上了,时大时小,时断时续,天空混沌一片,阴沉得厚实而均匀,没有深浅,没有一丝缝隙,庄稼人都看得懂,老天爷只要摆出这样一副脸色,就是连下一两个月的雨都有可能。总觉着自己嘛时候都不会没主意的郭存先,这回却真是没咒念了,暗憋暗气地蹲到第六天头上,说什么也待不住了,抓起草帽就冲进雨里。
雪珍在后边高声问他去哪里,他懒得搭腔,因为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要去哪里,趟着脚脖子深的水,脑子里像头顶的雨天一样混混沌沌……等他下意识地来到大队部的房子跟前,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原是想跟村上的大头头讨个主意。这里是郭家店的最高权力机构,应该会有主意的。按理说雨下得这么大,村里头头早就该召集各队的队长们碰个头,商量个救灾的办法。领导心里怎么想你无法知道,既然人家不找你,偏你自己又沉不住气,那就只好来找人家呗。走进大队部的院子,先看见有两挂大车在雨里淋着,靠北面一拉溜五间正房,外边两间是大队会计和保管员待的地方,里边的三间才是党支部所在地,村上的领导们在这里办公。
此时从屋子里传出与郭存先的心境大相径庭的嬉笑声和喊叫声,盖住了院子里的雨声。他推开门一步跨进去,迎面扑过来一股浓烈的烟雾,炝得他强忍着才没有咳嗽出来。屋里的炕上炕下全是人,有大队里多少能管点事或应着名不管事的干部,有基干民兵,有几个爱溜沟子巴结干部的落地帮子,竟还有两三个其他生产队的队长,他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起哄的起哄……反正下雨天也没有别的事干。有人听到门响抬眼看看,一声没吭就又埋下头去玩自己的。有人连头也不抬却吆喝他快点关门,别让雨点子潲进来。也有爱说话的跟他打招呼:“是存先呐,稀客,有事呵?”郭存先心里说,有事能跟你们这帮王八蛋说吗?他拿眼在屋子里来回踅摸着,没有看到陈宝槐和韩敬亭。这会儿就有人念煽音了:“郭队长眼里能看得见咱们吗?人家是来找大头儿的。”欧广明冲着他说:“大队长被雨浇病了,在家里躺着发烧呢。书记去公社开会,被大雨挡住回不来了。”郭存先看着欧广明,有点发愣。自打他进门后就始终没张嘴说话,愣了吧唧地闯进来,又愣了吧唧地掉头出去了。
重又钻进雨水里,却不知道自己还想去哪里?难道真要追到大队长家去?韩敬亭正病着,这时候一脚水一脚泥的到人家家里去跋砸,有点太讨人嫌了。再说这又是为了谁呀,值当得吗?但他又不愿意回到自己家里。憋屈得一个人直想撞头。趟着水听凭两只脚带着绕了个弯,拐到了龙凤合株跟前,不想疯子二叔高高地坐在一个大树杈上向他招手。说了归齐还是二叔活得好,别人都快愁死了,他却爬到大树上看雨景。可话又说回来,他愁又有嘛用呢?
他摘掉湿漉漉的草帽,站到大树下往上打量了几眼,然后纵身攀了上去。树干太粗,拼命伸展两臂还是抱不过来,就只能用手指使劲扣住湿滑的树皮,一点点向上爬。他一边爬一边琢磨,二叔这么大岁数是怎么上去的呢?看来他身上真是有点好玩意儿……他快爬到树杈的时候,二叔伸胳膊拉了他一把。这个树杈上密不透风,二叔身上的衣服竟然还是干的,郭存先止不住一阵欣喜:“二叔你可真会选地方,这儿又舒服又凉快。”二叔抬手指着村外,让他向开洼看。顺着二叔的手向远处一看,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两眼发晕,郭家店的洼里真的成了大海!天连水,水连天,白花花的浮淹浮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