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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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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大方方地就当街交易。这是卖嘛的呢?

一问是卖检讨书的。

街边放着一张黑乎乎的老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戴造反派袖章的中年男人,瘦溜个子,样子精明文静。桌子角上立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价目和说明:这里只卖检讨书,不卖认罪书。也就是说,绝对不为属于敌我矛盾的牛鬼蛇神们提供任何服务,只为属于内部矛盾的群众的一般错误代写检讨。比如批斗会上发言不积极,寻找各种借口不参加批斗会,不积极支持造反派……代写大批判稿一份,收费八角;代写大标语十张以下,收费六角;代写一份深刻检讨书,收费五角;代写一般的检讨书,收费两角;代写简历或一般书信,打折只收一角。

郭存先凑过去问道:“写一份找人启事要多少钱?”

瘦溜的造反先生连头都不抬:“找什么人?”

“老头。”

“老头两毛,孩子三毛。”

“哼,找人又不犯错误,凭嘛跟写检讨一个价?”郭存先正嘟囔着,听到有口号声越来越近,他直起腰退到大街边上,整条大街上的人都扭头向北看。

不一会儿工夫由北面开来两辆大卡车,前面一辆坐满造反派,喊口号的正是他们。后面的卡车上站着十几个被批斗的对象,低头弯腰,前胸后背都糊着白纸,上面用黑墨写着他们的罪名和姓名,然后又用红色油彩在他们的姓名上打个巨大的“×”。

其中有一个死命用脑袋撞卡车上的横梁,边撞边喊:“我冤哪,我冤!”撞得血肉横飞,脑袋已经看不出模样,前胸后背一片血糊肉烂,喊冤声也越来越低……连郭存先这样的汉子都不忍看他。

人群里有人哀叹:“这么个撞法,一会儿不就得撞死吗?他到底犯了嘛事呀?”

“咳,别提了,小孩子在书本上乱画,弄脏了伟大领袖的一只眼!”

卡车过后,大街上的人流也跟在后面一起向南边拥去,郭存先也随着大流迈动两只脚。路过县政府大门口的时候,他被一阵阵的哄笑声吓了一跳,这是嘛时候呀?都快出人命了,谁还有心思有胆量敢在这儿逗笑?他停住脚往人群里边看,只见造反派们正一个个地从县政府里向外提溜批斗对象,其中有一个戴着瓶子底儿眼镜的糟老头子,看热闹的人哄笑的就是他。

有人介绍说,这个老家伙原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中校,后来投诚被改编成解放军,解放后退役在县政府当协理员,除四害的时候胡说八道,说人才是四害,害得不打粮食。结果他被赶出办公室,在大门口当了一名收发员。运动一来被造反派定性为“历史反革命”。今天的批斗会给他糊了顶尖帽子,上面又给他定了个新罪名:“国民党残渣余虐”。

他竟然拒绝戴这顶大帽子,说“虐”字写错了。不是虐待的虐,是孽。我可以被批斗,但脑袋上不能顶着个错字,这会给整个宽河县丢人!

郭存先在心里暗挑大拇哥,到底是县城,嘛人都有。人家显然是疼痒不在乎,死活不含糊,你耍我也跟你耍了。大概当年在枪林弹雨里钻过,从死人堆儿里爬过,权把造反派这一套当成闹着玩儿的把戏了。造反派还真拿这种人没办法,只好找来一支笔让他自己把那个错字改过来。这时从县政府斜对面的批斗广场上,传来一阵阵激昂的歌声,表示批斗会马上要开场了,人群便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广场。

广场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各路造反派一疙瘩一块,分成不同的方阵,各唱各的歌,各呼各的口号,你争我抢,此起彼伏,乱哄哄的热闹非常。郭存先在人堆里钻过来穿过去,正着转了反着绕,里边查遍了又在外边找……他越找越没信心,二爷就是被批斗会给逼跑的,对批斗会躲还来不及呐,怎么还会到批斗场上来转悠?

广场上的造反派们还在斗歌,引得周围的群众不断地鼓掌叫好。“逍遥派快睁眼看一看,文化大革命谁敢阻拦?炮轰司令部,火烧宽河县;革地富反坏右的命,夺走资派的权!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快滚蛋!滚蛋,滚蛋,滚他妈的蛋!”

另一个方阵不甘示弱,唱起挖苦保皇派的歌:“走资派都是黑心肠,煽风点火转移大方向;挑动群众斗群众,绝对没有好下场!保皇派白眼狼,两面三刀有奶就是娘……”

郭存先忽然心里一激灵,既然找不到二爷就别在这儿瞎转悠了,赶紧踅摸一下看有没有卖奶粉的。不管有没有,都好早点回去,省得老娘惦记。他打听了两个副食品店,都说没有货。他几乎不抱希望了,在大桥拐角的地方,又看到一家不起眼的副食品店,他停了一下最终还是进去了。没想到这个小店里还真有货,女售货员告诉他就剩下两袋了,一块二角五一袋。可人家要奶票,如今不管买嘛东西,没有票你就是说下大天儿来也没用。郭存先不想再多费话,可走出副食品店又不甘心,明明知道这间房子里有奶粉,说嘛也得拿到手哇!传福是郭家的根,真有个闪失别说他受不了,就是奶奶也受不了哇!

急得他在河边上转磨磨,转着转着他有了主意,刚才动软的不行,那就动硬的试试。正好这个副食品店不大,店里八成只留下这一个女售货员,其余的都到广场参加批斗会去了。他先数出两块五角钱,拿出跟欧广明借的红袖章戴在左胳膊上,再从木匠兜子里掏出斧子提在手里,转身又进了副食品店,反手将门关上,走近柜台。

女售货员诧异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向售货员招招手,人家向前一探身子,他猛地伸手抓住对方胳膊,另一只手将锃亮的斧子拍在柜台上。售货员脸色大变,嘴唇都哆嗦了:“你要干嘛呀?”

他倒不急不躁:“你别害怕,我是讲理的。我们贫下中农也是人,我们的孩子已经生下来,就不该再被饿死,你说对不对?可是我们没有奶票。今儿个是你们县里的造反派请我们来一块批斗走资派,我们来了几十号人,你存的这两袋奶粉我是非要不可。一种办法是你卖给我,”他说到这儿把事先准备好的两块五角钱从口袋里掏出放到柜台上,“另一种办法就是抢。你真要逼我动斧子,我可就一不做二不休,别怪我心狠手辣!”

“我给你,我给你……”女售货员用另一只手慌忙从柜台下面掏出那两袋奶粉,递到他跟前。郭存先也随即松了手,将奶粉放进木匠兜子,右手拿起斧子,转身向外走,刚迈了一步,又停下转回身来:“同志,我出门后你最好别喊别叫,大街上没人,都去广场看批斗了,就是有人谁也没有我进来的快。你只要不闹腾,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也为今儿个吓着了你赔罪。如果我说话不算数,就不是人!”

他说着用左手的无名指肚在右手举起的斧子刃上一抹,血“噌”地就出来了……

女售货员吓得直摇晃脑袋:“我不会说的,你快走吧。”

他还是不走:“同志,你贵姓?”

“我叫马……玉芬。”

“好,我不会忘的。谢谢你!”

9“辩论辩论他”

郭家店的批斗台自打搭建起来之后就没有闲过一天,谁手痒痒了,或嗓子痒痒了,就可以找个人弄到台上去辩论辩论他。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分子永远是合适的对象,不仅随叫随到,还能保证让你百战百胜。不过走资派有时也不那么容易被提溜出来,农村的宗亲关系很复杂,你别看喊口号时都举胳膊,私下里谁向着谁可就不容易说得清了。像贴陈宝槐和蓝守坤的大字报,从来就没有在墙上贴住过一整天的,都是粘上不大一会儿就被人拿铁锨铲掉了。而郭家店的“反”和“坏”也不大现成,唯一现成的就只有“地、富”。刘玉成兄妹和金来旺、金来喜哥儿俩就在那儿明摆着,时刻等候着成全造反派的各种奇思妙想。

人有狗性,有一个叫的,就会有一大片跟着瞎汪汪。“大辩论”不仅在拙嘴笨舌的农民中流行起来,且一再被发扬光大,花样翻新。渐渐的,辩论者和看辩论的人,都觉着光折腾“死老虎”没有多大意思了,“辩论辩论他”这句话开始在郭家店的群众中风行开来。谁看谁不顺眼,纠集几个人就可以“辩论辩论他”!谁跟谁过去不对付,到造反派那儿告一状,弄几个人来就能“辩论辩论他”!只要谁想整治一个人,就可以找个茬儿“辩论辩论他”!这种“辩论辩论他”类同于“修理修理他”,先是连骂带卷,最后也是拳打脚踢。为了扩大声势,两拨造反派还不断从县城请造反派来助阵,正好县里的造反派也分成两大阵营。他们想住谁家推门就进,农民们私下里把造反派说成是“找饭的派”。谁家若是照顾不好,比如炕烧得不热、饭吃得不行,还会惹麻烦,或许立刻就会被“辩论辩论”。“大联合”顺理成章变为“打脸的祸”。

郭家店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谁跟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时走个对面也不敢对眼神,你即使不打算辩论辩论别人,可怎么知道人家不想辩论辩论你呀?有人干脆先下手为强,与其等着被别人来辩论,还不如先去辩论辩论他!郭家店人的心眼,成了城里的地沟眼,阴暗潮湿,又脏又臭。

郭家店,自然也就更乱了……

老天也凑热闹,这个冬天又冷又长,地里场上都冻得裂开了一道道能伸进手的大口子。冷劲儿好像永远也过不去了,天总是阴沉着,积郁着无穷无尽的寒气,按节气就快要开冻了,却又下了一场大雪。白白亮亮,洁洁净净,遮掩了世间一切污秽,显得天地一片清澈。雪深一尺,则入地一丈,人们期盼这种覆盖和滋润也能让郭家店安静几天。

可天算不如人算,搞“运动”搞“运动”,就得要不停地“运”、不停地“动”,需要不断地找事、挑事、制造事端。谁动得早、动得多,谁就占先机,就强大。

蓝新从县里来的同学嘴里听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口号,觉得这比“辩论辩论他”又上了一个台阶,立刻就在郭家店行动起来,并制定出具体步骤:“冬天清一批,春天清一批,干干净净迎七一!”

从哪儿着手呢?最好清理也最容易见成效的,就是先朝地富反坏右下手,把声势造大了再扩大清理范围。于是又把刘、金两家人押到村口的批斗台上,这回连女的也不放过,因为女的也是人,当然是阶级敌人。刘玉成和金家哥儿俩都被扒光了衣服,跪在批斗台子上。刘玉梅和金来喜的老婆以及他们两岁大的女儿,被允许穿着衣服跪在旁边陪绑。紧跟着蓝新“大联合”的人又将韩二虎光着膀子给押来了,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因他没老婆,自己吃饭还有一顿没一顿地瞎凑合呢,对突然闯进来的造反派也就没有好脸子,本来就二二虎虎的嘴里可能还不干不净地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下就闯祸了。

声势果然造起来了,郭家店又充满了火药味。造反派们兴奋起来,就搂不住闸了,“大联合”的人还在一个个地继续往台上押人,平时偷过东西的,搞过破鞋的,说错了话的……只要有人举报,就都被抓来了。最后连郭存先也光着膀子被押了上来,罪名是逃避革命,天天东游西逛不知搞嘛鬼名堂……出人意料,或许还出他自己的意料,这次他没有抡斧子耍横,非常顺从地叫脱衣服就脱衣服,叫跟着走就跟着来了……

这几个月他几乎天天不着家,出去寻找疯子二爷。一家人连年都没过,当然,郭家店没过年的也不光是他们一家。其实他心里已经绝望了,觉得二爷是找不回来了,但这个话说不出口,只是为了安慰老娘,还得天天往外跑。只要他出去一天,老娘这一天里就抱着希望。这一天,推开门竟看到自家大门上挂一个红袖章,上面印着:“宽河县工农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这是县里势力最大的一个派,已经掌权了。他惊喜非常,没有别人会干这种事,而且全郭家店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红袖章,一准儿是二爷给挂上的。眼下红袖章辟邪,只要门上有红袖章,不摸门的造反派就不敢进门搅和。本来他还奇怪哪,昨天下大雪,外来的造反派都走不了了,周围的几家都叫他们给闹腾了,怎就没进他家的门呢?还以为是憷头他“郭大斧子”的外号,原来是不敢招惹县上的“工农兵总司令部”!

疯子二爷还活着!而且不会走远。想到这儿他拔腿就追,在村里没找着就奔县上追,追着追着雪地上没脚印了,就想先回来跟娘报个信。事情就是这么巧,他把红袖章一拿下来,“大联合”的人就进来了,当然是蓝新的主意,把他抓个正着。他把红袖章塞到娘手里,笑滋滋地轻轻告诉娘:“昨个晚上我二叔回来了,这是他挂在咱门上的……”

所有光着上身的人都冻得够呛了,嘴唇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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