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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非催我结婚了吧,就是想让我赶上这个上班的机会,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进商业局得要看户口本。他们就展堂这一个儿子,没事就爱瞎盘算……其实二哥还没成亲我倒先走,总觉着心里不自在。”
郭存先说没你的事,“你二哥要是一辈子不结婚你也陪一辈子不出阁?你若是小子这么说还情有可原,当弟弟的得让着当哥的,你一个姑奶奶管这么多干嘛!”存珠笑了,“这么一会儿工夫,我怎么又成了姑奶奶了?”
“传福管你叫姑,他的孩子不叫你姑奶奶嘛!”
“嘿,刚有了儿子就又盼着孙子!人家二哥连媳妇还没影儿哪。”存珠忽然又想起昨天的话题,盯问:“哥,你昨儿个可跟我说二哥的亲事还有门儿,是真的吗?”
存先说,“不光有门连窗户都有了。如果像展堂说的,县上不再闹腾了,村里也就闹腾不起来了,今年好赖能有个收成,我再想点别的办法就可以为存志盖新房了。只要有了新房子,娶媳妇就是手拿把掐了,黄素娥不乐意还有白素娥。”
“你要盖房子我跟展堂会拿钱的。”
郭存先一抖车把,猛地把妹妹颠起来吓一大跳:“你给我好好记住,存珠!你是农村的娘家,不许叫城里的公公婆婆瞧不起咱,不能老惦记着往娘家倒腾点钱或是东西。你的俩哥哥没大本事,可也不是窝囊废,绝不会要妹妹的钱给自己盖房子娶媳妇!”
存珠便噘起嘴嘟囔着,“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还没过门儿呐,就拿我当外人了。”
“行啦行啦,要进城了,快下来吧。”郭存先这样说就算是哄人了。
兄妹俩说说笑笑的等到后边的两个人上来了,他们一路很是招摇地来到新郎的家,这是宽河县机修厂的宿舍,院子很大,邻居就是同事,两边的三四家今天都没有起火,腾出地方为丘家办喜事,一共摆了有五六桌。典礼很简单,主要是向毛主席像鞠躬,然后再向男方的长辈鞠三个躬就开席了。就因为陪着郭存先哥儿俩吃饭的人,没话搭拉话地讲了个笑话,一下子让郭存先的心里长了草,别人再说嘛他也听不进了,再吃嘛也没有味儿了……
那个人讲的笑话是,今年整个一冬天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里老闹鬼,一到夜间里边就有动静,说话的、唱歌的、喊口号的,有时死人嫌那个铁匣子太凉,会出来找个草袋子垫到身子底下,有时备不住还会拿病房的棉被铺在底下……说的无意,听的有心,郭存先就觉得自己的胸口突突乱跳,装着没事的样子打问:医院的太平间就没有人管吗?讲笑话的人解释说,现在不是兴造反吗?医院早就乱了,连活的都没有人管,谁还管死人哪!因为最近成立了革委会,要抓医院的规章制度,谁都不敢去太平间,闹鬼的事才闹腾大了……
散了席,郭存先哥儿俩跟亲家告了别,一上出城的大道,郭存先就把车交给弟弟,让他先回去,说自己还有点事,得回去的晚一点儿,告诉娘别惦着。
存志今天也有点怪,可能是妹子结婚,刚才又喝了点酒,话显得格外多,一定要问出是嘛事。郭存先有点急,说他:“平时不哼不哈的说嘛是嘛,今儿个是怎么了?你不知道咱娘在家里惦记着吗?你早回去早让娘心里踏实。”
他嗓门一高,存志就不敢再言声了,只好一个人推着车先回村。看见弟弟走远了,郭存先开始在县城里踅摸澡堂子,这么大的县城不管怎么造反,总不能不洗澡哇?最终还真让他找到了,经打听眼下是县城唯一的澡堂子。他问多少钱一张票?人家告诉他两角五分。又问几点关门?人家告诉他晚上八点。他对人家说,我跟叔叔来城里干一件累活,半夜下班想洗个澡,愿意先交五角钱押在这儿。那个老头真好,不收他的钱,说他跟下一班的交代一声,保证没问题,工农是一家嘛。
心里有了底,然后找到了人民医院,在医院的背面找到了太平间。门只是虚掩着,原来安锁的地方是个窟窿,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只觉得浑身一激灵,刷地一下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赶紧抽身又退出来,再把门给掩上。他找了块砖头,在太平间对面拐角的暗影里,把砖头垫到屁股底下稳稳当当地坐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太平间的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黑了,太平间四周一团漆黑,只能从远处的路灯借到一点光亮,闪闪烁烁地照着太平间的门。整个医院都沉寂下来,一点动静都听不到。郭存先有点紧张,却并不害怕。
终于等来了他期盼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从旁边蹿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捆东西,脚步轻快地上前径直就推开了太平间的门,进去后随手又将门掩好。郭存先随后跟过去,弯腰对着门上的窟窿往里看,借着路灯的光亮,他看见进去的人先放下胳肢窝里的东西,那是一捆草垫子。那人随即拉开最里边的一个铁匣子,很熟练地将里边的死尸抱出来,还很在意地将死尸立在墙边,将自己带来的草垫子铺到铁匣子里,随后便很从容地躺了进去。
郭存先抑制不住一阵兴奋,也不紧张,推门就进去了。他径直走到疯子二爷躺着的匣子跟前,弯下身子,看到了二爷晶亮的眼睛。便轻声呼喊道:“二叔,你老给自己找的地方不错呀,把整个宽河县都给吓着啦!县里要整顿医院,这个宝贝地方你老不能再睡了,咱村现在也消停了,蓝新那个兔崽子还被押着哪。我娘就老惦记着你老人家,身子骨大不如前了,这大半年全家人没有一天不出去找……快起来吧,咱爷儿俩到澡堂里好好烫个澡,再睡上一觉,天亮就跟我回家,怎么样?别再跑了,你老人家跑不过我。”
疯子二爷顺从地从铁匣子里爬出来,存先帮着拿出草垫子,爷儿俩又把那个死鬼抬进匣子,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太平间。
10拆台
又一个春天到了。
郭家店的大洼里出现了一个奇观。
由于大部分生产队把上级发的麦种给分着吃了,地就撂荒了。冬天有雪盖着还不显眼,当大地返春,万物复苏,本该是一片绿色的大洼,在阳光下却干巴巴、光秃秃,只在沟沟沿沿潮湿的地方长了几许野草。看上去格外刺眼。
可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上,靠近村边有一块地,麦子已经长到膝盖高了,绿得冒油。更为招眼的是在麦地里套种了油菜籽,还不是一般的套种,是用油菜在麦地中央种出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油菜长得高而快,已经有齐腰深,花开得黄艳艳,灿烂耀眼,向四周飘香,离着老远就看见了,像镶嵌在绿绒毯上五个金色大字。地边上还种着十几棵小树,刚有一把粗,生机盎然,给这块像一幅画般的“万岁麦地”,装上了画框。
这样的麦地还能不轰动吗?先是老百姓来瞧新鲜,一传十,十传百,连十里八乡都有不少好奇的人跑来看风景。后来越传越神,自然也引起了上边的重视,公社和县上的革委会下通知,借着“抓革命促生产”的需要,组织各村的头头来参观……地边上成天像赶集似的。这可把疯子二爷给急坏了,他没黑没白的就长在地头上,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麦子地,还有他这几年精心培养起来的小树。后来干脆用草绳把整个自留地圈了起来,只允许来参观的人站在草绳外面看,不许踩地。说到这儿,大家自然都明白了,这是郭存先的自留地,麦子以及万岁字样的油菜籽都是他和弟弟种出来的。
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因为自己心里老嘀咕着一件事,就像脑袋上悬着一把剑,那就是带人偷芦苇并引起蛤蟆窝大火,现在既然又提倡抓生产了,就想露上一手,或许能把蛤蟆窝事件遮过去。同时他也想用这个办法把疯子二爷留住。自从龙凤合株被造反派给改了名字,特别是在大树下搭起了批斗台,二爷就再也不去那个地方待着。可他又是个不着家的人,你不找个能拴住他的地方,不知道哪一天又会跑走了……他没想到事情真闹腾大了,大到让他自己的心里反而没底了,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去。刚从省里调来到宽河县当革委会生产组组长的封厚,带着老东乡公社革委会主任刘大江、分管生产的副主任辛川等一干人马来到郭家店,先看了“万岁麦地”,一番惊异,一通赞不绝口之后,抬头往荒秃秃的洼里一望,几位领导刚被调动起来的热情转瞬间又凉了,沮丧而又气恼,整个大洼里空荡荡、死板板,除去外地来参观“万岁麦地”的人,几乎看不到郭家店本村的人在干活。而眼下正应该是春耕最忙的时候,即使去年没有种上地,眼下也还可以抓住一线时机补种别的庄稼……
郭家店人是怎么了,他们的日子不想过啦?河工派不出来,连地也不种,几乎可以说是全县最糟糕的村子。可就在这个最糟糕的村子里,有人却用油菜花种出五个汉字轰动全县,甚至在全省也大出风头……这个地方有点意思。
一进村,封厚心里很快就有数了。在这么大一片庄子里竟看不到几间像样儿的房子,不是泥垛的,就是坯垒的,墙上冒白碱儿的,房体一溜歪斜的,还有不少是篱笆灯。他没指望能看见粮食垛,却连柴火垛也很少,没有柴火垛拿什么做饭、烧炕呢?没有柴火就说明去年没有收成,没长庄稼哪来的柴火?没有庄稼就打不了粮食,正好也省得烧柴火做饭了。不做饭人吃什么呢?分抢粮食种子,然后出去“擀毡”……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恶行循环。难怪郭家店冷清得缺少农村应有的烟火气。人穷到这个地步,干出些什么邪行事都不足为怪。可一走到村东边却听到了喧闹声……
封厚叫刘大江带着直奔吵吵嚷嚷的东场。老远就看到东场上聚集着许多人,其中还有不少妇女孩子。封厚心中不免生疑,这是什么阵势?莫非郭家店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走近人群他随口问身边的一个农民:“你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你别看郭家店的人穷,却都见过世面,场子上的人一见这几位的来头,就知道准是当官的,而且还不是小官儿,村民们便你争我抢地往前搭话,张口就是念煽音,是专门念给当官的听的:这个说是郭家店外出“擀毡”誓师大会,那个说是贫下中农“大串联”动员大会,还有的说是村里的头头儿让我们在这儿等着,说一会儿要发粮票和路费……
“你们村的头头儿呢?”
“头头儿们又不出去要饭,哪能站在这儿风吹日晒的,都在大队部里等着迎接上边来的大官呢。”
封厚奇怪:“你们外出讨饭为什么非要都赶在今天,还要集体出行?”
农民们七嘴八舌,封厚却听不出要领。刘大江身为老东乡最大的“土官”了,对这一套再清楚不过,便掰开揉碎了解释给封厚听。今天是老东乡的大集,造反派一不闹腾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就不割了,集市就又恢复了。而有集的日子向来都被老东乡外出讨饭的人视为黄道吉日,中午好歹也能在集上糊弄饱肚子,然后或扒汽车或买上一站的火车票北上。先下卫,再出关,只要离开了郭家店,一般都能把这一年糊弄过去,不至于被饿死。当然,受罪是免不了的,但受罪也比饿死强啊!何况讨饭并不像没有讨过饭的人想象的那么难,你会碰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还会看到一些活得不如你的人,如同看一台人间的连本大戏,有时还会参与其中,年年如此就难免会上瘾。
封厚感叹,讨饭还能讨上瘾,这有点匪夷所思。
说新鲜吧确实叫人难以想象,说不新鲜吧也真不是现在的创造,老东乡人讨饭是有传统的。当然数这几年最邪乎,农民心里有一种情绪,以前讨饭不管怎么说也是丢人的事,老出去讨饭的人就会讨不上媳妇。可现在讨饭成了一件可以显摆的事,光明正大,呼朋唤友,有点以讨饭为荣的劲头。农民这股情绪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你说造反咱跟着你造了,你说夺权咱也陪着你夺了,该批的批了,该斗的斗了,闹了半天不仅没挡住穷,甚至更穷了,谁还乐意饿着肚子陪你玩儿?不如自己也出去“串联”吧。所以一到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家店的人不出去讨上几个月的饭就浑身不自在,总好像吃了大亏。有的要过年才回来。所以,老东乡的人外出讨饭都讨出了大名声,无论到哪儿,你看到讨饭的一问,哪儿人呐?十有八九是老东乡的。北半个中国都知道,老东乡盛产讨饭的。
封厚拿眼瞟瞟刘大江,揶揄道:“这是你刘主任领导有方啊,能靠讨饭讨出了名声在外,也算是个特点。”
刘大江这几年被折腾了个溜够,在老东乡已经没有人样了,虽然现在又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却还装着满肚子的牢骚,一时竟无法当着眼前的村民跟这个封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