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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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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江这几年被折腾了个溜够,在老东乡已经没有人样了,虽然现在又被结合进领导班子,却还装着满肚子的牢骚,一时竟无法当着眼前的村民跟这个封组长发泄,只好脸一红咽下了封厚的挖苦。通过几次打交道,他觉得封厚这个人是有背景的,嘴很会说也很敢说,不管你是造反派还是老干部,他都不怵你。如今“组长”是个最奇怪的头衔,可大可小,可上可下,小到农村的互助组,大到权力通天的中央领导小组,谁知道这个封厚是多大的一个“组长”?刘大江在封厚面前不敢多说少道,可是郭家店的贫下中农不管这一套,他们是一盘散沙般的讨饭大军,谁想让他们做出个紧张害怕的样子都难。一见有上边的头头站在这儿,有人更长了精神,故意高声叫号:

“眼看就晌午了,还不让走啊?”

有人唱上句,就有人接下句:“不让走好啊,至少晌午头这顿饭有人管喽。”

还有犯傻装愣的:“谁管呀?村上要能管得起这么多人吃顿饭,也就不叫郭家店了。”

“是啊,不知从几百辈子前就传下话来了:郭家店,盐碱滩,旱了喝苦水,涝了去讨饭……”→文·冇·人·冇·书·冇·屋←

封厚站在风口上,越听身上越冷。看来穷是一种病呵,一种能传染的疾病。他忍不住又责备身旁的刘大江:“国家不是发了救济粮吗?县里也三令五申要积极开展生产自救,杜绝大批外出讨饭的现象,这里反而变本加厉,简直是在倾巢出动!”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刘大江只能小声向封组长解释:“那点救济粮哪经得吃呀,一个冬天就吃光了,到了青黄不接就出去‘擀毡’呗。至于生产自救,有生产才能自救,现在的问题就是不能正常开展生产,天灾人祸,缺种子少劳力……”

“那万岁麦地是怎么种出来的?”

旁边有多嘴的把话接过来:“还得说人家郭存先有本事、有主见呐,愣是借种子把地种上了,今年就有收成,省得出去要饭。”

有人感叹:“他能借来种子,别人谁有这个本事?”

封厚不解,郭存先能行,为什么其他人就不行呢?问了一声:“郭存先在这儿吗?”

“人家又不去串联,干嘛要站在这太阳底下挨晒?”

“那么村干部们哪?”

一个负责管着广场上的群众的民兵答话:“他们正在大队里等着上级领导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看见郭存勇从村里跑来了,就站到一边不再吭声。

郭存勇年纪轻轻,却并不因慢待了领导而局促,反而满面兴奋,与东场上的气氛极不协调,来到近前冒冒失失打招呼:欢迎各位领导!

刘大江一看来人的年龄、气质就知道是造反派,便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你们的这个欢迎阵势还真不小哇!”郭存勇并不怯阵,迎着刘大江的眼光答道:“我叫郭存勇,是村委会的副主任,主任和其他委员都在大队部等候领导的指示。”

刘大江一肚子不痛快,想说你们好大的架子,县里领导来了半天了,竟然还在大队部里坐得住?

封厚笑笑,没说话,也用眼色制止想为自己作介绍的刘大江,摆摆手让郭存勇带道。郭存勇却走到看管“擀毡”大军的民兵跟前小声下指示,说老主任说的,让他们都回到家里老实待着,谁要再往外跑就扣谁一年的粮食指标。

有人听到了,或没听到猜到了,甚或连猜也不用猜就知道郭存勇会说什么,立刻大声喊叫起来:“看谁敢?谁扣我的指标我就到谁家里吃去!”

“对,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

“郭老穷自己就是个花子头,当长工,没铺盖,卖孩子,当乞丐,一年到头一屁股债。现在当了个贫协会长,还真以为自己成了郭老富啦!”

东场上一阵哄笑……

封厚问郭存勇:“郭老穷是谁?”

郭存勇并不因当着上级领导被村民们哄笑而尴尬,好像这哄笑跟他没有关系,同样也笑嘻嘻地说:“就是我们的村委会主任郭敬富,他也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会长。”

封厚不再说话,也笑不出来了,心里感到这个村的麻烦大了。他们穷出了气势,要饭竟要出了理,这才叫穷横,又穷又横,穷脾气加上造反派的脾气,使整个村子还处于一种严重的无政府状态……

他们跟着郭存勇来到郭家店大队,里边有间大屋子,是大涝过后集全村之力脱坯垒起来的,挤挤能坐下二三十个人,屋子里烟熏雾障,辛辣呛人。郭家店当前的领导班子成员都在这儿,郭存勇一一为领导作了介绍,主任郭敬富,副主任是他和欧广明,委员是刚结合进来的老大队干部韩敬亭和郭怀善。

刘大江也向村干部们介绍了封厚,紧接着说:“今天封组长来就为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蛤蟆窝水库是全县的工作重心,也是省里的重点工程,其他各村都热火朝天,进度很快,就是你们村,只派了几个地富分子应付差事,不光是拖了全公社的后腿,更严重的是拖了全县的后腿。第二件事就是春耕,看看你们的地,到现在还荒着,你们还是庄稼人吗?竟然敢把种子也分给村民们吃了,吃完了种子就出去‘擀毡’,你们不如干脆把郭家店改名儿叫讨饭村算啦!”……

刘大江越说火气越大,封厚却不动声色地在观察村干部们的反应。

他们统一的表情是冷漠,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大江发火,却没有一个人认为刘大江批评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郭敬富的脑袋有好久没有剃了,干草般的头发扎煞着,这个穷苦了一辈子的老实农民是不是还想留起干部头哇?他脸色青肿,佝偻着腰,喘气齁喽喽的像拉风匣,一副瘦骨嶙峋、有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眼下他是郭家店大当家的,理应由他先回应公社领导的批评,只见他在嗓子里嘟囔了几句,还没等别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就爆发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全屋子的人都跟着一块撕肝扯肺地难受……

上边来兴师问罪,一把手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别的人谁愿意出头揽这个责任呢?两个老的乐不得躲在一边看热闹,不着边际地摆了一堆困难,先把自己摘捋干净。两个小的肠子根本就没在这上面,他们俩的分工是“抓革命”,而种不种地、出不出河工都属于“促生产”的范畴……封厚问刘大江,你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吧?郭家店基本上还处于无组织的瘫痪状态,不是对上级下达的任务没有执行好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有落实这些任务,或者说没有得力的人来贯彻落实上级指示。

他忽然冲着村干部们发问:“大队长是谁?”

大家都不吭声,眼睛却转向韩敬亭。老韩急了:“你们都看我干嘛?我以前是大队长,前几年不是被打倒了吗?现在郭家店没有大队长。”

封厚又问:“以前的党支书是谁?”

刘大江说:“是陈宝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欧广明说话更直:“他是真正地被打倒了,扶不起来了,人们不再宾服他,身体也垮个儿了。”

封厚问:“郭家店的人现在宾服谁?有宾服的人没有?”

欧广明一笑,冲着郭敬富老人努努嘴:“这个问题还是让主任说吧。”

郭敬富突然止住哮喘答道:“我真的干不了啦,身子骨不行,有今儿个没明儿个,再拖下去就要误事了。”

封厚安慰他说:“不是就要误事,是已经误事了。但不能全怪你,无论你们的贫协也好,还是村民委员会也好,都是群众组织,不能代替大队和党支部,眼下要先把大队恢复起来,你认为谁能顶得起这个职务?”

“郭存先,他兴许能把郭家店管好。” 郭敬富说。

封厚眼神锐利地盯着村干部们:“你们的意见呢?”

遇到这种场面,俗话说被逼到了墙角,农民是不会出风头得罪人的,只要有一个人表了态,后边的人就会跟着随声附和。但欧广明发出了另外的声音:“郭存先不会干,以前我们又不是没找过他,还不都吃了窝脖儿?”

封厚突然来了兴趣,显得稳定而自信,对欧广明说你去把郭存先找来,在旁边找个地方,我要单独跟他谈一谈,我这个人不怕吃窝脖儿。随后又让郭存勇去广播,把各生产队的队长召集到这里来,没有队长的指派个临时负责人来。

他将两个年轻人打发走以后对刘大江说,等会儿你在这边主持村干部们开会,选出郭家店的大队长,选好以后也别让他们动,等我跟郭存先谈完话就过来。另外我还想跟你商量,从今天起让辛川同志临时代理这个村的党支书,直到把郭家店的党支部恢复起来,选出了新的支书为止。

两位公社领导频频点头,是从心里服气,而且也跟着学了一手。

大喇叭催命似的一遍接一遍地广播着,各生产队长开始陆陆续续来了,封厚则到旁边的屋子里等郭存先。路上欧广明显然已经把封厚的身份以及来郭家店的目的向郭存先说了,他进得门来没有带着往常的棱角,相反脸上还挂着一丝有些拘束的笑。封厚是他至今接触过的最大的官,却态度温厚地先起身跟他握手,给他让座,眼里含着明显的友好和善意。以前村支书对他都没有这么客气过,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钦慕。看上去人家的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混到了县级领导,脸上带着只有脑力劳动者才有的干净和光彩……

封厚没有直奔主题,想先放松一下对方的情绪:就说存先,我这个人见面熟,叫你存先没问题吧?喊老郭你还显得太年轻了。郭存先急忙点头,没问题,村里人都这么叫。封厚又问你是怎么想起要种那块“万岁麦地”的?真是妙啊,在这方圆几百里一枝独秀。或许在全国也是独一份,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定会被树为典型。

郭存先有点不好意思,却不敢全讲实话,便绕了个弯子,说我就是有劲没处使,憋得难受,想把自己的这一亩二分自留地种出花来。封厚说,好,说得实在。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只讲空话,不顾事实。而郭家店居然让你这样的人有劲没处使,真是一种浪费。然后他问道:“你怎么看现在村里的这几个干部?”

“郭敬富人不错,不是不想干,是不会干。韩敬亭是老好人,郭怀善是老滑头,郭存勇很聪明,但心思不在种地上。欧广明是员好将,可惜不是帅才。”

封厚突然哈哈大笑, “我找对人了,郭家店的当家人非你莫属!”

郭存先却显出一种忧郁的果断,“封组长你可别打我的牌,对郭家店我算看透了,不会再管村上的事了。”

“为什么?”

郭存先讲了从大雨中抢洼的过程,说着说着就气冲心头,眼里闪着一股煞气:“他们高兴了就叫你干,你不干还不行,一不高兴了就像对待羊粪蛋一样把你一脚踢老远,随后便处处整治你。我为嘛要那么贱呀?”

封厚既不为对方给脸不要脸而着急,也不为听到他受了这么大的委曲而跟着一块生气,眼睛始终盯着郭存先的眼睛,不住地点头称是:“我也曾听说过抢洼的事,当时就觉得是个好新闻,原来那也是你干的。好!你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农民,可惜呀有你这种脑子的干部太少了,当时若在全村、全公社乃至全县,都能像你那样从大水中抢一下粮食,那年也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这件事作为你的功劳传得很广,被人们记住了,应该成为你站出来挑重担子的理由,而不是拒绝当干部的理由。再说这次请你出山,有县和公社两级组织作证,还要经过村干部民主推选,将来没有一个人,包括公社和县上的领导,无缘无故地再免掉你的职务。”

这个面子给得够大,还没听说过有哪个村干部是县里领导亲自请出来的。再说郭存先也不是真的坚决不干,心已经活了,表面上却不想转得太快,就又提出一个问题,却也是他的心里话,他说:“封组长,现在真不是干事的时候,人坏了,心散了,刚不饿死人了就窝里斗起来了,集市刚开了没两年就又割资本主义尾巴,闹得谁都没有主心骨,你封组长能给我个实底儿吗?别干到半截儿又被撂到了旱岸上。”

封厚倏地一笑,说存先你确实不是个一般的农民,告诉你,我心里还真有点实底。什么是实底?真正的实底不就是真理吗?地只有打粮食才不会饿死人,这就是实底。毛主席让我们读原著,学理论,马克思就是我们的实底。你听听他是怎么说的,经济是比政治更基本的东西,财富是一个有关进步的问题,这一点绝对地显而易见。不光你不理解,好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么穷还要穷折腾呀?正因为穷才折腾,越穷才会越折腾,无所顾忌,就是俗话说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由于光着脚什么都没有,反而更容易放大仇恨,膨胀恶毒之心……越这样折腾就越穷。马克思也早就说到这一点了,野蛮人就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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