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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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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

可眼下活着的人还填不饱肚子,只好也就以水代酒、以糠秕代供品,这实在是委屈死者的灵魂了。等“报庙”的人走了,郭存先才走到大树跟前来,果然被护树的四个基干民兵拦住了。为首的是眼珠子晶亮的蓝守坤,身材敦实而强壮,很硬气地张口问道:“你要干嘛?”

郭存先心里有点泛酸,这小子是吃什么壮得浑身冒精气儿?老百姓说的没错,每人一两饿不着队长,每人一钱饿不瘦治安员……在村里只要大小当个头,手里掌着点权,就能有好处先吃头一口,肚子吃不着亏。尽管郭存先肚子里有气,嘴上却仍旧好声好气:“想弄点杜梨树的叶子,我娘咳嗽得厉害,得给她熬点水喝。”

蓝守坤撇撇嘴,露出少见的一口白牙:“哦,用树叶熬水治咳嗽,还有人看到杜梨刚坐果就要摘去吃了救急,还有人想剥掉榆树皮磨成面当粮食吃,全村几千口子人都在打这两棵树的主意,一天要来多少拨儿?就是把它连根刨了也不够分的。所以大队有令,任何人都不准靠近龙凤合株!”

“我只撸一把树叶!”

“你一把他一把,撒泡尿的工夫树就秃了,没有叶子这树还能活吗?”

郭存先有点恼:“我这是给老人治病!”

蓝守坤的嗓门也提高了一格:“你没看到嘛,三天两头地死人都顾不过来。”

“你这不是欺负人嘛,就一把树叶子!”郭存先真急了,跳着脚要往上蹿,被他妹妹从后面死命地拉住了。前面的四个民兵,一横手里不一定有子弹的步枪,摆开了架势。

蓝守坤上前一步,根本不拿郭存先当回事:“怎么着,你想抢啊,还是想闹事?我还别不告诉你郭存先,你们家的成分兴许还得改一改,以前你爹在被刺刀挑了之前,你们家的日子可是过得劲儿劲儿的,最次也应该划个小业主,要不就是上中农,这到现在还是悬案,你现在还敢乍刺儿……”

蓝守坤的这一招儿非常狠毒,给了郭存先致命的一击,如果村里真将他家的成分改成小业主,那可就很难抬头了。蓝守坤看到郭存先脸上挂相了,就变得不像刚才那么强硬了,口气一转劝郭存先先回家,说明儿个白天,我让值班的民兵把掉在地上的树叶都收集起来,交给你二叔带回去还不行吗?

此时郭存先真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蓝守坤,或者被他们打死。但他却终究一声没吭,扭头离开了龙凤合株。兄妹俩回到家谁也没提树叶的事,郭存先只是闷头喝了两碗稀糊糊,直到放下饭碗,突然愣不啦叽地甩出一句话:

“明天一早我就走。”

母亲一愣:“干嘛儿去?”

存先仍旧不撩眼皮:“砍棺材。这年月饿死了这么多人,兴许好找活干,好歹能挣俩活钱儿,顶不济还可以省出我那份口粮,就把今年的青黄不接扛过去了。”

存珠不放心地泼过来一瓢冷水:“哥,这个想法可有点悬,你看咱村死的人,哪还有打棺材的?都是用炕席一卷,要不拿被单子裹吧裹吧就埋了。”

存志接过话头:“再说你也只能算半个木匠,以前只跟别人打过下手,一个人出去能顶得起来吗?要不我跟你一块走吧。”

郭存先断然拒绝:“不行,你再走了咱娘交给谁?这个家怎么办?”

郭敬时稳稳地坐在炕头,不看屋里的人,也装听不见他们的话。

现在这个家里是郭存先说了算,连孙月清也只能叹一声气:“存先呐,你老大不小了,我还寻思趁着年景不济,有逃荒要饭的闺女路过咱这儿,挑合适的就给你把亲定了。你若是一走,这可怎么办呢?”

“我的事您甭操心。”郭存先起身下炕,到小南屋找出当年爹留下的木匠兜子,从里边拿出斧子、刨子、锛子、凿子、锯子等木工工具,又将磨刀石搬到院子里,存珠给他端出半盆凉水,他拉个小板凳坐好,借着从屋门口透出的亮光,开始一件件地将这些工具磨快……

磨着磨着想起刚才弟弟那两句不太瞧得起他的话,便提着刚磨好的斧子站起来。院角落里堆着几跟长短不一的树桩,他挑出一跟两掐多粗枣树干,对妹妹说:“枣木最硬,这棵老枣树至少五十年以上,你给我数着,我用二十斧子把它砍成正方的,一面五斧子,不用刨子,但四面要跟刨过的一样光溜。”

“真的?”存珠这个半大闺女就喜欢瞧新鲜看故事,到处凑热闹,她大声招呼存志,“二哥,大哥要表演飞斧砍四方!”

存志从屋里蹿了出来,见哥哥正用左手扶着枣木,用眼前后左右地调兑着,像是在计算下斧子的角度和力道。

郭存先突然响亮地往右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使劲握住了斧子把儿,没等弟弟妹妹们看清楚,斧子已经连三并四地砍下去了,有轻有重,有急有缓,上来先一边三斧子,就将一个正方的轮廓砍出来了,后面的几斧子是修整和削光。等到存珠数到二十下的时候,圆鼓溜秋的枣树干,已变成了规规矩矩的正方形木材……

就在兄弟三人在院子里闹腾的时候,母亲抱柴火点火,得给儿子做点干粮带着,好在路上打尖……

第二天不等天亮,趁村人还没起来,郭存先也不让母亲和弟弟送出门,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发了。肩上背着一个帆布做的大木匠兜子,里面除了斧、凿、锛、刨等,还放了六个棒子面和高粱面两掺和的饼子,一只搪瓷大茶缸子,手里提着一挂大锯——这就等于是幌子,走到哪里人家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做木工活儿的。他选择的方向是向南。这里的人逃荒、讨饭是向北,乃至出关闯东北;而做买卖赚钱得要向南走,乃至下南洋。

3“代食品”

在1958年大跃进的高潮中,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承担了“粮食多了怎么办”的研究课题。不想这个课题还没有做完,于1959年底,奉中央指示中科院又将科学家的研究课题改为“粮食严重短缺怎么办?”按轻重缓急科学家先着重抓了粮食代用品的研究,由于科学院各有关研究所,在生物分类和生物化学方面稍有基础,研究工作进展很快,到目前已有几种代食品试验成功。这些代食品既有营养,又无毒性,原料丰富,做法简单,可根据情况大规模推广。如橡子仁,泡泡磨磨就能吃,应抢时间尽快推广下去。还有玉米根、小麦根等,洗净磨碎,也可食用。此外还有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研究出来的代食品,如人造肉精、叶蛋白、小球藻、扁藻、蒿秆粬、橼子、鸭跖草……科学家们还成功地从20种野生和家生的叶子中提取了叶蛋白,每百斤鲜叶子可提取2—10斤干蛋白。甚至还可以用秸秆制作代食品。全国估计一年有秸秆6000亿斤,如果以10%做能吃的东西,就可代替120亿斤粮食……

——1960年11月9日中国科学院党组给中共中央的报告《关于大办粮食代用品的建议》

他已经向南走了四天多,或远或近地老是瞄着铁道,就不会转向。但串了十几个村子,却还没有找到活儿干,心里上火,嘴唇上烧出两个水泡,更要命的是兜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每天还不敢多吃,实在饿得腿软了才敢掰块饼子塞到嘴里,总是指望能找到活儿干时,主家自会管顿饱饭。转一天下来,傍晚在井台或找户人家讨一大茶缸子凉水,再躲到村外找个松散的柴火垛,运气好还能碰上间场屋,坐下来就着凉水香香甜甜地吞下一个老娘贴的大饼子……老娘和饼子,眼下是郭存先在这个世界上最想往和最亲近的了。老话说得不错: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但再难,他也不能回头。天无绝人之路,郭存先还不相信自己陷入了绝路……

仗着年轻,一睡着了就什么愁事都没啦。第二天睁开眼,又是响晴的毒日头,地里被烤得冒白烟,一眼望不到头的光板儿,真有点像古时候说的“赤地千里”。郭存先估算着,自己这些天撑死不过走出二百来里地,离着“千里”还差老鼻子啦,什么时候能走出这大光板儿呢?这让他想起大跃进时人人都会说的顺口溜:“为什么大地亮堂堂?因为天上有太阳!”这太损了,亮堂堂的大地什么都不长,人还怎么活?

他忽然打定主意,不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瞎转悠了,白耽误工夫,不如甩开两腿朝南撩,看到绿色才会有活路。这“亮堂堂”的大地上家家都饿得够呛,人人溜墙根,谁还有活儿叫你干?就像临出来时小妹讲的,即便死了人也做不起棺材。

他不想正面迎着太阳走,便拣一条小路向西南斜插下去。他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赶到下半晌,忽然发觉地里稀稀拉拉地开始见庄稼,尽管长得赖不叽叽,总还是绿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绿色的气味。越往前走,绿色便越稠密,更难得的是看到一条河沟,里面还有水。他的身上沾满泥土,瞭瞭四周没人,便麻利地脱掉衣服,泡进水里,连脑袋带身子地先洗了个痛快。再把衣服揉搓揉搓,拧干后重新穿到身上,一阵凉浸浸的湿润,立即清爽了全身,好不舒服。起身再上路,脚步都轻快多了,连吹到脸上的风也不再那么干燥烫人。

走着走着,在他的西边出现了一道山,由低渐高,时缓时陡,或灰秃秃,或黑森森,给天地间增加了一种神秘感。眼前不再一览无余,便有些兴奋,或者是紧张。前面的确是有动静,传来一种怪异瘮人的“呃儿呃儿”声。他腿上加了劲,快步转过一个土坡,只觉头皮一乍,在坡下的一块荒地上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生死之战,两只脏兮兮的大狗在攻击一头半大的黑驴……

这年头就是邪行,狗居然敢吃驴!驴还真的已经处于劣势,不知它的主人哪儿去了?这两只野狗异常凶恶,这年月人都皮干骨瘦,看上去有点肉的全是浮肿,倒是这些疯狗,吃死人太多都疯长得跟小牛犊子似的,嘴边还沾着血迹,这更刺激了它们的残暴。两只狗嘴里发出“嘎古、嘎古”的切齿声,一个劲往黑驴的脖子下面扑。奇怪的是那倔驴并不逃跑,在原地不停地转磨磨,不停地将两条后腿向外狠踢,抵御狗的进攻。它顾前顾不了后,鼻子里喷着粗气,嘴里吐着黏沫,却没有工夫仰脖发出那著名的长嘶,只能愤怒地发出低沉的喷喷声……

突然从驴脖子底下传出一声孩子的惨叫,郭存先陡然一惊,急忙冲下土坡。他这才看清驴脖子底下还有个男孩儿,紧抱着黑驴的一条前腿。黑驴围着孩子转,两只狗围着驴转,其中的一只灰狗瞅冷子进攻驴的前面,叼住了孩子的屁股,正塌下腰向外拉。另一只杂毛狗则绕到前边来扑咬驴的脸,让它顾不了脖子下面的小主人……郭存先明白了,两只狗真正想咬的是这个放驴的孩子。他扔掉手里的大锯,一边跑着就从兜子里拿出斧子,快到跟前了就将斧子抡开,朝着灰狗的后腰硬劈下去!灰狗“嗷”一声松开孩子,拖着一条腿躲开了郭存先,但它并不逃跑,躲到郭存先斧子够不到的地方又停下来,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随时准备再扑过来。郭存先心里恨恨的有点遗憾,刚才只是用斧子尖蹭上了一点,若是这一斧子真砍上,当场就要它的命啦。他的出现解了那孩子和黑驴的围,连杂毛狗也转过头向他扑来。

呀,你个王八蛋,真是作死啊!他并不躲闪,抡着斧子迎着狗就是一通乱砍……结果是他砍不上狗,狗也咬不上他。灰狗在旁边冲着他狂吠,像是给同伴加油助威,它这一叫唤,反倒让郭存先精神不再紧张。狗一叫就说明它怕了,而他的劲才刚上来,依旧不出声地抡着斧子跟杂毛周旋,身子却慢慢地向乱叫的瘸狗靠近。他可不想大声吆喝着把狗赶跑,而是要把它们打死,至少要打死一只。憋闷了这么多天,活该这两个畜生倒霉,今天晚上要饱饱地吃顿烤狗肉,说不定连今后两天的干粮也有了。

忽然从远处传来女人撕心扯肺的呼喊声:“福根!根子!老根子……”

女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近,男孩儿在驴脖子底下也 “娘呀娘呀”地回应着……不大会儿的工夫,一个女人从大道上一溜歪斜地扑奔过来,后边还跟来一个男人,走路一歪一扭的不利索,俩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家伙。两只狗看见这个阵势,只好掉头开溜。被郭存先的斧子砍伤的灰狗拐着一条腿跑到郭存先的工具兜子跟前,先用鼻子嗅了嗅,很快又将嘴巴伸进去,叼出了裹着两个饼子的布包,扭头狂奔。杂毛跑过去争抢,两个家伙边抢边跑,郭存先这下可真疯了,喊叫着追上去:“混蛋!王八蛋……”

刚才打狗的时候他嘴里不出声,狗叼走了他命根子般的干粮,却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起来……这时候两只狗各咬着一个饼子,飞快地越过大道向东跑去。

眼看着两只狗跑远了,郭存先一肚子丧气,真是窝囊透了,狗没打着,反倒把自己的干粮赔上了,今后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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