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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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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两只狗跑远了,郭存先一肚子丧气,真是窝囊透了,狗没打着,反倒把自己的干粮赔上了,今后吃什么呢?莫非真就得讨饭了?他低着头来到木工兜子跟前一屁股就坐下了。

后赶来的男人一条腿瘸,拐到郭存先跟前搭讪:“兄弟,今天多亏你了。刚才狗把什么东西给叼走了?”

郭存先没抬眼皮:“干粮。”

“不碍事,叫刘嫂给你做新的,做多少都没问题。”

郭存先仰起脸,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五十上下,阔嘴方腮,眼神精壮。他既然管男孩的母亲叫刘嫂,可见他们并不是两口子。被称做刘嫂的女人领着儿子牵着驴也跟过来了,她顶多也就三十岁出头,小窄巴脸,像个扫帚疙瘩,焦黄蜡瘦,极感动地对郭存先千恩万谢:“大兄弟,你救了我家福根,我要怎么谢你呀?”刘嫂一边说着一边让孩子给郭存先磕头,快点叫伯伯。

男孩子看上去也就七八岁,很有股倔巴劲,却按他娘的教导一边喊着好听的一边凑过来……郭存先慌忙起身拉住孩子:“别,用不着,快看孩子的屁股咬伤了没有?”

刘嫂说裤子撕破了,幸好还没伤着肉。

“你们家这头驴很仁义,要不是它的后蹄子厉害,而且转着圈儿地踢,把孩子护在脖子底下,说不定等不到我赶上孩子就被咬坏了。”

瘸腿老哥从刘嫂手里接过驴缰绳,右手扒拉着驴背:“这头驴已经不是他家的了,入了社就归队上了。可它从小是跟着福根一块长起来的,通人性,只要福根在前边招呼一声,它就跟着走。福根说要放放驴,队里也就没人拦着。”

刘嫂还在后怕:“是呀,有人告诉我在村北看见了疯狗,我就知道坏了,喊上老强大哥赶紧朝这儿跑,多亏大兄弟早到一步,福根才没有出大事。”

刘嫂一直在打量郭存先:“大兄弟贵姓呀?”

“免贵姓郭,郭存先。”

“走吧,郭兄弟,到家里说话。”

“不啦,你们这儿是什么村?”

“辛庄。”

我是砍棺材的,捎带着做木匠活,你们村里要是有活干我就留下来,没有活呢我还得赶到下一个村去。”

一听是“砍棺材”的两个人一愣。老强是爷们儿,点点头嘟囔着:“好手艺,这年月死人不是论个儿,而是像砍秫秸一样一片片地往下倒,就数做棺材的最忙了。”

刘嫂态度温厚,犹犹豫豫地接过话茬:“可做得起棺材的人家也不多呀!要说木匠活可就多了,我家里就有一点,大兄弟还是留下来看看能做不能做?”

老强也随声附和:“对,我在庄上一吆喝,没准就够你干两天的。队里的家什坏了不少,按理都该修了。再说你的干粮不是让狗给叼走了吗,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住下来,让刘嫂给你弄点吃的。”

郭存先一听说有活干就来劲了,嘴里答应着弯腰拾起自己的帆布兜子,福根蹿过来抢先拿起了那把铮光瓦亮的斧子,神气地扛在肩膀头子上,跟他娘牵着驴走在前边。郭存先跟老强就伴走在后边,先找话说:“老强大哥贵姓?”

“姓孙,以前出河工叫碌碡砸坏了腿,只能在庄上喂牲口,你要乐意今儿个晚上就住在我的饲养室里吧,有一铺大炕。”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兄弟,现在的人除去挨饿,没有别的麻烦。”

在回庄的道上,郭存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孙老强搭讪着,知道了辛庄的一些情况。这个庄子不算大,只有一百多户,以前有三个食堂,但这边的人心眼多,胆子也大,去年一入冬就把食堂全解散了,只留下一个“样板食堂”糊弄上边。有领导下来检查,就让每户出一个人,按标准自己带粮带菜,到食堂里来热热闹闹地做锅饭吃。平常日子全庄人就在自己家里各吃各的。要不然,到今天庄里能有一半人活下来就不错了。

郭存先一边听着、长着见识,眼睛也不停地向四外打量,老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一到庄口才突然明白,是什么玩意儿刺了他的眼。辛庄的洼里还有些庄稼,稀稀拉拉总还是绿的,唯庄里庄外的树木,干巴拉叽全是光杆,没有树叶,也没有树皮。他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禁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们庄的树怎么都秃成这样?”

“树皮树叶都叫人扒下来吃了。”

郭存先心头一凛,想起自己的村子动用民兵护住龙凤合株,倒是对的了。他真不该为此记恨蓝守坤。又随口问道:“被扒成这样,树还能活吗?”

“这时候人都死活顾不过来,谁还有心思管树哇。”

庄北口有棵两抱也抱不过来的大树,由于没皮没叶,看不出是什么树。奇怪的是大树干上涂了一层黄泥。郭存先纳闷,“这是做嘛儿?”

“冒充树皮,糊弄上边领导的。”

“领导眼瞎呀?连树皮和黄泥都分不清。”

“眼不瞎心可以瞎呀,有人看出来也不愿意说破,说破了又有嘛儿意思?有人愿意糊弄上边,上边也愿意被糊弄,这不是两头都方便吗。”老强一拍脑门,显出一脸厚道,“你别说还真有心不瞎的,前些时候来过一个专员,听说还是老八路,有人就当街给他下跪要口饭吃,他在庄里呆了半天愣是一声没吭,没成想一出庄看到了这棵树,拍着黄泥树皮突然号啕大哭,然后就左右开弓地抽自己嘴巴,骂自己有罪,对不起乡亲,抽完骂完拨头就走了。”

他们跟在黑驴屁股后面,边走边说,很快就来到刘嫂的家。郭存先拿眼向四下一瞄,不免惊愕,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个家没有院子,两间北房一间南房,却全没有门,在北屋的上门框上揳个钉子,吊着一挂草帘子就当是门了。对面的那间南屋干脆连草帘子都没挂,屋子昼夜对外开放,没有屋里屋外之分,任何过路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想进一抬腿就进来了,即便是鸡呀猪的畜生们,也可以自由出入。这还叫家吗?这儿就是这种风俗,还是刘嫂真穷到了这个份上?郭存先想,若是自己还有干粮,就决不能在这样的人家吃饭。咽得下去吗?

孙老强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塞到刘嫂手里,也不避回郭存先。刘嫂也并不推让。郭存先猜测那是一把粮食,心里捉摸着这两个人的关系……老强从福根手里接过驴缰绳拨头要走,顺便嘱咐孩子,吃了饭把你郭伯伯领到牲口棚去。这话让郭存先听着像骂人。刘嫂在后面说:“老强大哥,要不你就陪着郭兄弟吃了饭再走吧。”孙老强连脑袋也没回,只摆了摆手:“别,你还用得着跟我客气吗!”

刘嫂抱柴火准备做饭,让郭存先自己找地方坐。福根显然对这位郭伯伯很有好感,问他会不会做一把木头刀?郭存先笑了,刘嫂还没有给自己派活,这个小毛孩子倒先给他分派了任务。他忽然被自己的笑触动,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笑了,出来这么多天,天天作难遭罪,今天能笑一笑了。于是心情好了起来,对眼前的男孩儿也生出了几分喜欢,说只要你有木头,想做什么样的刀都行。趁刘嫂做饭的空儿,福根就领着他到处找木头,先进北屋,里外两间通着,外面的一间砌着锅灶,墙角放着一口水缸,旁边的矮腿桌子上放着一堆过日子的用具。里屋是睡觉的,一铺火炕占了半间屋子,炕下面有条长板凳,靠墙边立着个旧柜子。南屋里也有一铺炕,看来以前这间屋里也住人,现在却只放着一堆干柴火棒子。郭存先对男孩儿说,用干树枝只能刻个小刀,做大刀不行。于是福根又领他到庄子上去踅摸。郭存先正好也想在庄子里转转,看看自己是不是真能在这儿开张?

嚯,别看庄子不大,竟还有几栋老砖房。可见真有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这里曾经是个比较富裕的庄子。几乎家家都有门,这说明没有门不是这里的风俗,或许刘嫂一家是庄上最穷的一户。郭存先突然低下头问福根,你爸干什么去了?孩子脱口而出:“死了。”这就难怪了,他没有再多问别的。庄子里的树也比较多,就说明当初大炼钢铁的时候这里的干部没有真炼,到底还是这边的人聪明。有一条小河紧抱着庄子的西半部,连根本不懂什么是风水的郭存先,都觉得辛庄的风水不错。他在河堤下面拣起一截枣木棒子,在手里掂了掂,对福根说行啦,做把刀不成问题。福根也高兴了,拉着郭存先往回走。

回到刘嫂的家饭已经做好,刘嫂让郭存先和孩子上炕,她将外屋的矮脚桌搬到炕上,先给郭存先盛了一大海碗两合面的嘎嘎,热气腾腾,屋子里立刻弥漫着居家过日子的熟悉气息。嘎嘎是用红薯面搀了玉米面攥成的,把花椒焙糊轧成面儿搀到里边,再加上干菜和盐,葱花炝锅,煮熟后用玉米面笼芡。有干的有稀的,热热乎乎,郭存先吃得很舒服。吃完一碗他想撂筷子,却被刘嫂抢过碗去实实在在地又给他盛了一大碗。按他的肚量再吃两碗也没问题,可这一对孤儿寡母的口粮怎么敢多吃!第二碗吃完他便将碗扣到自己身后,说什么也不撒手了。他注意到,刘嫂的碗里最多就盛了三个嘎嘎,可吃到最后碗里还有两个……

他就想快点说正事,说完了赶紧回牲口棚,有活儿干明天再来,没活干就不再登这个家门了……咳,这个家还没有门。一个寡妇家连门都没有,她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开口了,“刘嫂,你说有活儿要叫我干?”

刘嫂苦笑,带着浓重的忧愁。这样一个和善的女人,从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一说话就带着笑,而一笑就是苦笑。郭兄弟你也都看见了,像我这样的家,要说该干的活儿那可多了……话又说回来,我的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有多少活儿干不干关系都不大了。

看样子她并不是真想叫他来干活儿的,不过是想管顿饭答谢他救了自己的孩子。郭存先下炕穿鞋,嘴里说着答谢的客气话,叫福根领自己去牲口棚。福根不干,问道,“你嘛儿时候给我做刀呀?”

“到牲口棚里去做。”

“不行,就在我们家做。”

刘嫂只顾收拾桌子,并不管孩子。郭存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找个话茬把做刀的事岔开,好让自己有个台阶离开。便很随意地转头跟刘嫂说话:“听福根说他爸殁了,这是哪一年的事?”

“半年多了。”

“年纪不大,走这么早是什么病呵?”

“吃砒霜毒死的。”

哟!郭存先一下子愣在了地上。他后悔问人家这个,可既然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接下去:“有多大的难事,至于走这一步!”

他不是自己寻死。刘嫂说着挨炕沿坐下说,福根的爷爷是庄上的保管员,从公社领了一大包砒霜,准备下耧的时候毒田耗子,放在队里人出人进的怕被人拿走出事,就带回家来藏到了南屋的柜顶上。忘了嘱咐福根的奶奶了,奶奶不知翻嘛儿摸到柜顶上,就翻出了那包白粉,这种年月不知有多长时间没见着白面了,一下子见到一包白粉,不会再往别处想,就把它当成白面了,说不定还以为是爷爷藏起来准备过年的。人都饿傻了,熬打坏了,哪还管年不年的,奶奶就搀上点高粱面蒸了几个白菜团子。幸亏我和福根不在家,我娘家妈病重,我带着福根去娘家了,要不一家五口就得灭门。庄上派人把我叫回来,可家里哪有打棺材的木料?只得把门都摘了,南屋的柜子也拆了,凑合着做了一个棺材,让爷爷、奶奶占了,福根他爸就用两挂草帘子裹巴裹巴下了葬。

郭存先抽口冷气。这是寸劲儿,还是命里该着?刘嫂在灯影下显得凄苦不堪,笼罩在一种散不开的悲惨气息里。屋子里很安静,却又透着绝望。

年轻的郭存先,还完好地保留着天生的热心热肠,在这样一个几乎陷于绝境的寡妇面前,男人的自尊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甩甩手就走出这间屋子。但光说空话解决不了刘嫂的难题,他开始替她想办法:“好在你有儿子,以后的道还很宽,守着儿子也行,有合适的人带着儿子再走一步也行。咱先说眼下,既然叫我赶上了,就得想办法给你做两扇门。没有门的房子这不叫屋,又何况只有你们娘儿俩,夜里闯进坏人来怎么办?”

“但凡知道我们家情况的人,再坏也不会还来欺负我们娘儿俩,再说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还怕谁呢?倒是狗呀猫的,冷不及窜进来吓一跳。自打出事后我就没睡过踏实觉,一到晚上就像睡在大当街上一样……我也不是没想过做门,可没有木头哇。”

“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庄上就不帮忙吗?”

“现在死人不是嘛大事,庄上管不过来。再说是我们私自吃了庄里的砒霜,庄里不怪罪、不罚款就不错了。”

嘿,还有这么说话的?郭存先直拨拉脑袋。

他眼睛在屋子里上下踅摸,慢慢地有了主意。说刘嫂你放心,我不给你做好门不离开,办法有两个,刚才我跟福根在庄上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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