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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呔,耍肉头阵,想用死吓唬我们?”蓝守坤突然想结束审讯了,他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我不会上你的当,真用刀挑了你倒痛快了。来,把他吊到树上去!”
民兵们连提带拉地把刘玉朴扔到龙凤合株底下,然后甩一根大绳挂在粗树杈上,拿一头反绑住他的两只手腕,用力拉另一头,刘玉朴就被悬空吊了起来。
“大哥!”人群里传出一声尖叫,是刘玉朴的妹妹玉梅,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双腿,想给他反吊着的双臂泄点力。她的二哥刘玉成也战战兢兢地凑上来,从下面托住大哥的脚。
在旁边站岗的欧广明冲着蓝守坤瞪起一对直愣愣的眼睛,紧走几步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逼问:“你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哦,我想起来了,心疼你老师了是吧?这就怪不着我了,是他自己请求这么干的。”
“哎,我可告诉你,支部只叫你问问,可没叫你打死人!”
“滚开,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份,你若是再跟地主一个鼻眼出气,就把你也吊起来!”
“敢,借给你个胆子!” 欧广明大脑袋一梗,嗓门骤然翻高八度。“爷们我也没偷吃红薯秧子,论出身也不比你差,你算老几!”
他说完一跺脚,拨头走了。
“二百五!”蓝守坤在后面叨咕了一句,“走了更好,别以为没他这个臭鸡蛋就做不了槽子糕。”
天模模糊糊地黑了下来,大场上人影幢幢充满凶险,村民们观看大树上吊人的兴趣却依然不减,说不定这也能分散肚子里的饥饿感。
一个民兵跑来向蓝守坤传达了村支书的指示:既然他们都承认了分吃红薯苗的事,可以先回家,以后还要怎么处罚,等村里研究过再说。蓝守坤在黑影里大声宣布:“其他人都可以走了,刘玉朴不能放下来,因为他还没有承认偷吃了红薯苗!”
呼啦啦大场上人群散了不少,被罚跪者的家人赶紧扶着自己家的倒霉蛋走了。蓝守坤带着民兵也都走了。刘家兄妹不敢把刘玉朴放下来。玉梅只是哭,玉成还在劝解他大哥:“哥,你就承认了吧,何必遭这份罪!”
刘玉朴被弟弟妹妹托举了这半天,似乎缓过点劲来了:“玉成,我真的是没吃呵,连一片红薯叶也没往嘴里放。”
没有民兵站岗,有胆大的乡亲也在黑影里帮腔:“好汉不吃眼前亏,服个软又算嘛儿呀。”
“我可不是好汉,眼前亏倒是吃得无计其数了,我们哥儿仨是吃着亏才活到今天……我真是吃够了,再也吃不下,熬不住了。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想做回人,好体面地走呵。”刘玉朴喘口长气,积攒了一点力气后接着说,“做大哥的要对不住你们俩了……玉成啊,你要照顾好玉梅,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主儿,要找个让她自己认可的小伙子,绝对不许让她为你换婚!将来情况有好转,你不愁没有老婆。若情况老是这样,你即便娶了老婆,再生下地主崽子,跟咱们同样遭罪,那不是作孽吗?你又何苦?”
“大哥,你说这些个做嘛儿?”玉梅哭喊着拼命摇晃刘玉朴的双腿,“二哥你抱好了,我去找陈书记求求情……”
刘玉朴猛地蹬开他们俩,用从来没有过的声调呵斥道:“不许去!你们若是我的弟弟妹妹,就谁也不许去求,立刻回家!”
有脚步声从村子里跑过来,噔噔噔来到跟前,嘁哩喀喳地就给刘玉朴松了绑,扶他下来。是欧广明。喘着粗气说:“快回家吧,没事了。这是陈书记说的。”
随后他又对四周的黑影喊了一嗓子:“都散了把,没事了!”
到下半夜才迷糊着了的刘玉梅,一睁眼就翻身下炕,心慌麻乱地先跑到俩哥哥的屋里来看看。大哥果然不在炕上,二哥刚起身,她一下子声调就变了:“咱哥呢?”
“出去了呗。”
“我这心里怎么老是跳呵?”
“心不跳还能活吗?没事,昨个儿夜里等大哥睡着了我才睡的。”刘玉成也下了炕,“咱哥的习惯你还不知道吗,就愿意三更半夜的趁洼里没人的时候出去转悠。快去弄口吃的吧,这不在催着下地了。”
玉梅心里还不踏实,却也觉得二哥说得有理。大哥睡觉少,也不愿意多见人,没冬没夏的都是起五更去遛洼,身后背个柳条筐,凡是认为可以进嘴的东西都敛到筐里,背回来晒干,用碌碡轧,然后再上磨,磨出面子过箩。刘玉成说的弄点“吃的”,就是指这玩意儿。即使人饿得要死,把这个东西放进嘴里也咽不下去。做这种“吃的”再省事不过了,她就想烧开了锅,糨一点打成糊糊。反正怎么做都不好吃,就不如让它进嗓子眼容易点……水还没有烧开,大喇叭又响了,呜呜儿地扎耳朵:
“刘玉成、刘玉梅,听到广播赶快到西洼的坟圈子去,你大哥出事了!”
刘玉梅脑袋“嗡”地一下,像挨了一棍子,起身就往外蹿。刘玉成喊了一声没喊住,自己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泼进灶膛,随后追了出去。
郭家店的西洼地势高,老人说风水好,死了人都愿意往西洼埋。不知过了多少年下来,便形成一个老坟圈子。在坟圈子中央有一棵歪脖子老松树,形态峥嵘,老皮如铁,上面疙瘩溜秋,枝干如蟒似蛇,十分恕U饪美纤墒骷负蹙褪枪业甑难滞跻郧霸谡馍厦娴跛拦簧偃耍裉炝跤衿右惭傲苏飧龅溃钤绶⑾值娜艘丫阉帕讼吕础7厝ψ永锏娜嗽骄墼蕉唷�
等到玉成、玉梅兄妹俩赶到老坟圈子,他们大哥的身子已经冰凉梆硬了。作为地主女儿拘拘束束了将近二十年的刘玉梅,突然间整个人像炸开了一样,撒了大泼地趴在刘玉朴身上号啕,一边哭一边数落着大哥的种种好处……她完全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把不知在心里积存了多少年的话都哭诉出来。玉梅四岁没了父亲,五岁多丧母,大哥刘玉朴实际上是既当爹又当娘,疼她护她,不管她在外边受了什么欺负,回到家里就把她托在自己手心里,惯她宠她,让她在自己身上撒气。还给她和玉成做衣服、做饭,教他们读书认字,教玉梅拿针走线做家务……在冷冰冰的日子里,大哥就是她的温暖,她的依靠!
她的二哥刘玉成,却在旁边揪着自己的脑袋往老松树上撞,谁也拉不住,脑袋撞得血糊流烂。一边撞一边骂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哥你是装睡呀,我怎么就睡着了呀!我是猪哇!我要是看着你,哪会出这种事。我真不是东西呀……”
围着看的人都被这兄妹俩哭得心里发酸。有人伏下身子一边解劝一边想把他们拉起来,也有人在旁边愤愤不平:
“这得跟蓝守坤算账,人是活活叫他给逼死的。”
“没想到一个斯斯文文的人,还能这般刚烈,拿命给自己讨个清白。”
“刘玉朴到底还是仁义呀!他用的就是昨天晚上吊他的那根大绳,却不图近在龙凤合株上吊死自己,还要走这么远到坟圈子里来,这是怕黵了全村的风水宝树。”
“你说那帮王八蛋民兵,昨晚为嘛儿就不把绳子拿走呢?如果没有一根现成的绳子,刘玉朴兴许就不会走这一步。”
“咳,人要是铁心想死,有根裤腰带也行。也好,他活着没少遭罪,这回是一了百了,彻底肃静了……”
就在人们你一嘴他一嘴地说得正伤感,队长韩敬亭跑来了,一见这阵势就火了:“你们还是人吗?人躺在这儿还瞎呛呛个没完!还不快把地上的这哥儿俩扶起来,把刘玉朴给抬回家去。”到底是能主事的人,他看着眼前的人立即就点了几人的名字,“你们这两天就不要种红薯了,帮着玉成、玉梅把他哥的后事给料理了。”
其他人也都慢慢走出老坟圈子,无精打采地拥向各自的红薯地。在刚死了人的不祥而沉郁的氛围中,这次大会战的核心战斗打响了。
这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战斗,战斗的对象不是红薯苗,而是手拿红薯苗要往地里种的人,防备他们不是把红薯苗插进一条条的垅台上,而是塞进自己的嘴里。因此各生产队派出监督种红薯的人,比弯腰插苗的人还多。这一招可说是更加阴损,由于眼气或妒忌,监督的人就会更加认真和严格,以防再发生拉红薯苗事件,押运的民兵和干活的人一起偷吃。村里和各生产队的干部们也都到地里来了,其中当然缺不了蓝守坤,这种时候治保员是当然的主角,最让人神经紧张。他们在一块块红薯地边上来回溜达,大声吆喝着偷懒的和干活马虎的人,不断发布新的指示,或发出警告:谁也别想再偷吃了,偷吃的后果你们昨天不都看到了吗?
这场面有点滑稽,又有些恐怖。有点像警察荷枪实弹地看押着犯人们在劳动……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瞅冷子就把红薯苗填进嘴里,为了不被人发现干脆闭住嘴不嚼,等待再有机会了,便直脖子瞪眼地一努劲,将红薯苗囫囵个吞下去。还有人一看见霉烂的秧苗,指给后边监督的民兵看看:这可是烂了的,种下去也活不了。随后不是扔掉,而是飞快地填进自己的嘴里。有些心眼多的民兵,即使看见干活的人偷吃,就用脚踢踢对方的屁股,或拿膝盖顶顶偷吃者的后腰,不再声张把事情闹大,免得又闹出人命,不值得,也太缺德了。
大会战就是这样的气氛中,沉闷而鬼鬼祟祟地进行着。
这样干活可想而知效率高不了,大会战变成大家一块磨洋工。看上去大半个洼里都是人,耗一天下来还没种下十亩。但当官的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有这样继续磨蹭下去,反正早晚总有种完的时候。可刚刚培育出来的红薯苗很娇嫩,多拖一天烂的就更多,烂的多农民们吃的就多,吃的多种到地里的就少……这真应了那句老话:“越穷越吃亏!”
到第三天的晚傍晌,死气沉沉的西洼会战现场,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疯子二爷”郭敬时,扛着大铁锨没事人似的晃荡回来了。立刻有人跑过来瞧新鲜,七嘴八舌地抢着问这问那:“二爷,怎么回来的?”“走回来的,还能怎么回来?”“呀,逛了趟首都回来有话了,你是怎么去的北京?”郭敬时一拨浪脑袋,“不知道。”“嘿,还保密哪,八成是飞过去的吧……”
郭敬时不过五十多岁,因头发蓬乱,长须飘飘,还真像个爷爷辈儿的人。可只要仔细看,在村里除去干部,大概就数他的气色好了。能从北京走回来,好几百里地呐,说明他身上有劲,没有浮肿。他身上的对襟褂子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色儿了,旁边两只大口袋子里鼓鼓囊囊。别看他这么邋里邋遢,眼睛里却有一种异样的精气神儿,在人群里踅摸来踅摸去,碰上谁的眼神就让谁心里还有点毛咕……他找到了自己的侄子郭存志,推开围着他的人,蹽开大步叉子噔噔噔地蹿过去。
而此时,郭存志正捂着肚子蹲在地头上,满脑袋都是大汗珠子……郭敬时走近了看看他,没有吱声,丢下肩头的铁锨弯腰一把将侄子拉了起来,伸手摸他的肚子,随即一拧身子将郭存志背起来,郭存志挣扎着不肯,他只好又放下他,用一只手臂半扶半拉地架着他,另一只手还没忘了拣起大铁锨,在地上拖着,慢慢地向村里挪动。四周干活的人,很有兴致地看着这爷俩打哑仗,谁也不知道疯子二爷这是又犯了哪股疯劲儿?连生产队的干部也没有干涉。他们可能想到了,或许是郭存志挨打受的伤没有养好,再加上这几天担水的活儿也累了一点,小伙子有些扛不住了……
疯子二爷郭敬时好歹将侄子拎巴到家。他的嫂子孙月清正在院子里干活,猛一抬脸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存志又出什么事了!更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疯子还真能自己找回来。这爷俩又是怎么凑到一块的?……听到动静,存珠也从屋里跑出来,她对二叔充满好奇,左看看右瞧瞧,随即甩出了一大堆问题:二叔你真的是去北京了,是怎么去的呀,那从北京又跑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天吃东西了没有?看这样你还活的不错呀……
她的疯子二叔却一句也不回答,扔掉手里的铁锨,双手把郭存志半扶半抱地弄到东屋的炕上,让他顺着炕边横着仰面躺好,然后解开他的衣服,露出胀鼓鼓的大肚子,像快要破裂开来。孙月清伸出手一摸,冰凉梆硬,像石头一样。她一下子傻眼了,这才明白过来,最近几天儿子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进门就往炕上一躺……她原以为是由于罚跪挨打心里别扭,一时缓不过劲来,打不起精神,可没想到是病了,还病得这么重。
郭敬时摆摆手把嫂子和侄女都轰出去,还随手插上了东屋的门闩。他把自己的两只手掌举到胸前,用力搓热后将右掌摁到存志的肚子上,左掌压在右掌上面揉搓起来,开始的时候很轻,慢慢地越揉劲越大,正着揉一阵,反着揉一阵,反着揉完再正着揉,到后来疼得郭存志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