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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存先的目光熠然一闪,便盯在画像上不能转开。陈康画得太像了,简直把他给画活了,可活得劲头又有点特别……画面上有某种东西强烈地吸引了他,他喜欢画像上的这个自己:短平头,长眉毛,直鼻子,方下巴,他对自己的这些特点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陈康把这些特点组装在一起,整张脸就显得明快和干净了许多,心气内敛,眼光清肃,神情端重平和,少了一些棱角,多了一些柔软。
他想向陈康道谢,受审好几个月能得到这样一幅画像,也算值了。脑子里却灵光一闪想起了另一件事,应该把这幅画交给郭家店,过年的时候让他们按照这幅画印制财神爷会更好看,这幅画上的面容更让人感到亲近。
画像跟照相不一样,特别是在拘留所里,由审讯员给被审讯者画像,具备一种特殊的纪念意义,更像是一种幸运,一种荣誉。并不是所有蹲拘留所的人,都能得到这种幸运和荣誉。陈康又叮问他,对画像喜不喜欢?
他说这还用问吗?他喜欢这幅画,是可以肯定的,却犹犹豫豫地说,人是画得很像,就是味道觉着有点陌生。
陈康收敛笑容:“这就对了,人的表情千变万化,你的面目也随着你内心的变化而变化。这几个月来我为你画了几十张画像,实际上是我们两个人在进行交流,而且是心的交流,灵魂的交流。画像完成,审讯也就该结束了,审讯不结束,画像也不可能最后完成。你对我以前的那些画像都不大满意,就因为那些画像表达的是正在变化中的你,你的面目还不是完全真实的。而这张画像你之所以喜欢,是它反映了你的精神历程,走出了狂想,内心深处生出一些柔软,给自己的灵魂一个回归的机会,所以外表就有了理智的平顺,有希望的却步和退求,这就是你现在最真实的面孔。”
经陈康这么一说,郭存先豁然意识到,自己近来的确是欲求少了,常常是心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就连还能不能活着出去,也不再多费脑筋去乱猜了。活着变得很简单,生命只剩下纯粹的生命本身,再无别的附加物。他本以为这是脆弱,是服帖,蹲大狱倒把许多没用的杂念都给蹲掉了,失去了人身自由反而倒更能看清生命的本质,回想许多往事,也能按事物本身的性质去看待和分析事物了……
陈康说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对立面是谁了吧?你的对手一直都是你自己,老跟自己较劲。现在,你不会再跟自己作对了。权力、财富是外在的东西,别看你嘴上老说经受过多少坎坷,有过多么大的辉煌,这些东西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获得的。而灵魂是内在的,非常难于俘获,这个过程你应该最清楚了。以前你用暴力将恐惧强加于人,自己也同样惶惶不安,世界和人生本来就是多维生存结构,最深切难忘的教育就是挫折和打击,再也没有能胜过逆境的教育。前一段时间你曾跟我大谈过历史,分析自己将来在历史上的位置,坐牢会校正你以前的许多分析,对历史却是一种补充。你知道欧洲有个国家叫捷克斯洛伐克,现在的总统是哈维尔,他也坐过牢,出狱后写了一本书叫《无权势者的权力》,书上说坐牢也在行使一种无形的权力,也在发言。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历史,哪怕是小人物,也在参加历史、并从这种历史中获得尊严的权力。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保留内心深处的一份柔软,经常给自己的心情留出点时间,并不是软弱和悲观消极。恰恰相反,明智最有力量,而你此时唯一拥有的力量就是明智。有尊严,让人敬重,是一些非常强有力的字眼,你以前曾经让人敬重过,后来敬重变味儿了。今天站在被审判席上,如果能像以前那样赢得起,也输得起,对自己的罪过清算得好,同样也可以重新赢得尊严。
郭存先问:“是不是很快就要宣判了?”
“是的,可能就在这几天了,你心里要有所准备。”
郭存先本来还想问,依你看会怎么判我?话到嘴边改了口:“这个案子牵涉那么多人,还没听你说审讯过别的人,案子就结了?”
陈康笑了,反正审讯已经结束,今晚可能是咱俩最后一次长谈,那我就多说一点,给你讲个故事。清朝同治年间,一家当铺的账房先生收了一副象棋,棋子个个呈翡翠色,玲珑剔透,熠熠生辉,刻字更是出自名家手笔,便给开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当票,当期十天。老板回来却翻脸了,认为账房先生不识货,上了大当。账房先生被骂得挂不住脸,就说这五百两银子我赔,我现在就卷铺盖回家。说完抄起那副象棋,一甩手丢进当铺旁边的大河里。不料到第九天,当主带着一千两银子来赎回那副象棋,老板当即蒙了。当主说这副象棋乃无价之宝,是皇帝赐封他祖父的时候赏的,现在当期未到,当铺如找不回原物,明天就得用脑袋来赔!老板吓坏了,赶紧请水性好的人下河去摸,河底水流湍急,泥沙淤积,哪里能摸得到小小的棋子。当铺老板身陷绝境,一筹莫展,只得把账房先生再请回来,只要能帮着给找回象棋,不惜许以重金。
账房先生说钱就免了,你那天当着多少人骂我,还把那些人找来,当着他们的面向我赔礼道歉,将那些对我大不敬的话收回去,我会想办法把棋子给你找回来。当铺老板赶紧叫伙计把常在河边闲坐的人都请来,听到消息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片,账房先生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象棋子,是那天他在往河里扔棋的时候扣下的“红帅”和“黑将”,然后将这一对将帅放进一个丝网,系上一根长长的绳索,派人划船放到河里丢棋子的地方,来回地拉了几趟。再提上来一看,丝网上粘住了一大砣棋子,不多不少正好是丢下去的那副象棋。河边上的围观者都看傻眼了,立时轰动全城。账房先生解释说,这副象棋并非凡物,乃子母石所刻,“帅”和“将”为母石,其余棋子是子石,只要能控制住“帅”和“将”,调遣和收服其他棋子就易如反掌。
郭存先沉吟道:“你是说只要把我制住了,郭家店的其他人和事就好办了……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陈提审,真提神,你可是个人物,我若早认识你,可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有一天,我说的是如果,我能重回郭家店,一定要请你当我的法律顾问,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陈康很干脆:“好办,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虽然我把你的案子交出去了,你有事仍旧可以找我,只要让看守通知一声,我就会来看你的。”
郭存先说:“我现在就有事想求你。”
“说,什么事?”
“明天早晨能给我买两根油条吗?”
“行,明天早晨还在这间屋子里,我请你吃早餐,油条不用说了,稀的是要豆腐脑、豆浆,还是馄饨?干的是想吃烧饼、馒头还是花卷?”
林美棠意外地接到了安景惠的电话:“哎呀美棠,你可真是想死我了,这回总算找到你了。长话短说,我必须见见你,说吧,是我去郭家店,还是你到市里来?”
林美棠迟疑了一下,“你来太不方便了,还是我去找你吧。”
“好,我在玫瑰园餐厅等你,咱们一块儿吃晚饭,不见不散。”
林美棠现在可随便了,想去哪儿抬脚就走,不必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先坐到镜子前把自己浓妆艳抹了一番……自打郭存先出事后,人们一遇见她就往死里盯,非要在她脸上看出点故事不可,转过头就可以去说嘴:林美棠一下子老了,皱纹那个多呀,还有了大把的白头发,见人就躲……所以她只要出门就化浓妆,反正现在也不讲究好看难看,怎么邪乎怎么来,谁爱说什么就随他们说去吧。
收拾停当后拿起挎包,锁好房门,站在台阶上又深呼一口气,才抬脚动步。她可以随便让哪一个公司派车送她,也可以给任何一个有车的人打电话,相信愿意送她进城的人还是有的,可她不会舍那个脸。
一个人昂头挺胸地出了郭家店的“中南海”,便径直朝村外走,村口碰巧了会有市里的出租车,拉了客人来不愿空车返回,就等能顺脚再捎上进城的人。即使没有出租车,半个小时一趟大公交,一个多小时就到市里了。林美棠强迫自己必须立即习惯普通村民乃至二等村民的生活。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郭存先就是典型的享不了福。而适应是女人的本质,现在更是她最基本的生存策略。
郭家店又缓起来了,四大集团不声不响地都在蔫干,且干得很带劲,这叫偷着长肉。一个个地都学精了,再也不像郭存先那么闹腾了。从表面上看却远不如以前热闹,四大集团的客户都绕过村子直接去公司,村内还是显得冷清,没有郭存先的郭家店,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是丢了魂儿,人气涣散,风水尽失,只要看一眼“欢喜树”就明白了,蔫头耷拉……真怪呀,疯子二爷走了,郭存先被抓了,“欢喜树”好像也活得没劲头了,不知为谁而活了?林美棠都不忍心多看这两棵以前看不够的大树。
郭家店处处都留着郭存先的印迹,许多建筑物上还悬挂着他的题字,可村里人却似乎已经把他给忘记了。生活连一分一秒都不肯停留,少了谁都不要紧,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没有绝对不可或缺的人。郭家店的人们照样守着自己的小日子,强大的惯性显然已经将郭存先那一篇翻过去了,想到这儿林美棠心里有个地方被刺了一下,隐隐发疼,郭存先大半辈子的所做作所为,真是值得吗?
村口静悄悄,哪还有什么出租车,连公交车都改了时间,她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等上一辆。所幸车上还有座位,落了座,就闭上了眼睛,就听凭这辆大公交晃荡去吧,人们变得可真快呀。想想自己,还不是一样,生存的全部艺术就是在每个重要关头都要改变自己以适应环境,她首先就是变得没有脾性了,因为再也没有非等着她去办的大事、急事了,再也没有值得她着急上火的事了。所以她不怕慢,她有的是闲工夫,在家里也是闲待着……
或许自己也该养个宠物了。她喜欢狗,本来早就想养一只,一考虑到郭存先不知什么时候会闯到她床上来,有只忠诚的狗守护着她未免太碍事了。有私情的女人不能养狗。现在则可以了,再没有任何怕被妨碍的事了,养什么都行,哪怕是养个人,或被人养……以她现在的条件,养个人不是难事,被人养也很容易,最近这段日子,打她主意的王八蛋男人不少,关于她的传说和猜测也特别多,还不都因为她是郭存先用过的,男人们都想当一回郭存先。
那么,这许多年来自己就是郭存先养的宠物了?可郭存先占了她身子十多年都没给过一分钱,到以后他有了钱也只给过一次,那是在钢铁公司成立的那一年年底,有天下午,他趁着没人甩给她一个大提包,里面有百万现金。嘱咐她要存好了,以前都说百万富翁百万富翁,百万算个屁呀!这个钱是防备将来的,也包括你的工资,能不动就不动。眼下花什么钱都有村里给兜着,村里的钱也是咱挣的,花多少都应该应分。就是在那一天,他给她定了规矩,任何时候外出,甚至是只要走出办公室,她的口袋里就必须带着不少于五万元的现金。所以在外人看来,从来都是她为他花钱,更像是她养着他。
那么,可不可以说郭存先是她的宠物呢?外人不会这样认为,可在她的心里,一直是这么想、这么做的。他外表是个极端霸道的男人,但是,在郭家店只有她,才能降得住郭存先。他那么大脾气,谁不怕他,谁没有被他骂过,可谁见过他跟林美棠发过火?不仅如此,连他手上的权力,也都得通过她才能实施。在郭家店他离开谁都行,离开她就玩不转。后来的事实更证实了这一点,他离开了她,就蹲了大狱,现在可是既玩不起来也转不动了……她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的命运,而她的命运是跟郭存先的命运连在一起的,却就是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他的全部雄心和理想,最后都得到了愚蠢的和破坏性的结果。
在别人看来是他毁了她的一生,关键是郭存先本人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完全有理由赖上他、讹上他,她却从来不赖不讹,甚至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对他讲。跟男人是不能讲理的,在男人眼里只有不抱怨的女人最美。越是不赖不讹,自己的分量就越重,他欠她的账就越积越多。反过来只要她赖过一次、讹过一次,所有的账都会一笔勾销。甚至在她可以毁他的时候,她保了他,这样一个女人他还能不信赖吗?所以他的全部事务都交给她打理,甚至连床上的那点事都得由她给安排,因为郭存勇在香港为他买的灵丹妙药,全掌握在她的手里。而郭存先这些年把自己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