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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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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出来。梅外婆将老鼠们叫做小东西,她说只有人才爱将一切东西分成大小,都是生命,都只能活一世,再也没有重生,相同的珍贵,哪有谁大谁小之分!梅外婆将自己的睡姿调整成坐相。老鼠们乱成一团,有两只甚至顺着肩膀蹿上她的头顶。梅外婆猛一甩头,将老鼠们摔到墙角里,生气地说,人的头是不能随便碰的,那是九鼎至尊,是人身上最要紧的地方。女人也是如此,莫想着女人只会护着自己的下身,那样的想法是男人们强加的,女人只要嫁给男人,想护也护不住。头却不一样,那是谁也强加不了的。梅外婆声音时大时小地说着,外面的哨兵换了一次岗,又换了一次岗。窗口现出晨曦时,有人打开墙根供猫狗进出的洞口,熟门熟路的老鼠转眼间就消失得精光。白天,梅外婆好好睡了一觉。秋分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梅外婆一个喷嚏打醒自己,又一个夜晚已经垂在眼帘上。梅外婆没有想到,这个季节还会有蛇。长长短短胖胖瘦瘦花花绿绿的蛇全装在一只布袋里。当着梅外婆的面,士兵们站在门槛外面拎着袋角一扯,满是土腥味的一堆蛇便进了牢房。士兵们在原有的一盏梓油灯之外另加了一盏煤油灯,即使不想看,每条蛇的样子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梅外婆尽力让紧绷绷的身子放松下来,慢慢地看着每条蛇的样子。夜里气温更低,已经在为冬眠做准备的蛇们,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在屋子里弯弯扭扭地乱爬一通,一条接一条地盘成大小不一的饼子,摊在地上。蛇虽然多,种类却少。最大的是乌梢蛇,盘得最圆的是银环蛇,老爱将红通通的信子往外吐的是蝮蛇。蝮蛇最多,若是躲在椅子的阴影下看不清的那两条也是蝮蛇,它就要占总数的三分之二。蝮蛇里又数那种金黄色肚皮的居多。来天门口的路上,梅外婆就碰见过几次蝮蛇。常娘娘说,不管是红肚皮的蝮蛇还是黄肚皮的蝮蛇,一生当中总要见到上千条,否则这个人就会短寿。又因为金黄色肚皮的蝮蛇长得太像杉树根了,天门口人干脆就叫它“杉树根”。若是听到有人说打死了一条“杉树根”,或者说是某某人被“杉树根”咬了,一定就是这种毒蛇。不时有细长的竹棍从牢门门缝里伸进来,或是将盘着的蛇弄散,或是轻轻击打昂得高高的蛇头。乌梢蛇最敏感,稍一弄它就要乱窜好一阵,急了的时候甚至还显出想跳起来的样子。蝮蛇也会将中间一段身子拱起来,缓慢地发泄着不满。

所有的银环蛇全盘在远离门口的地方,最长的竹棍也够不着它们。门外的人小声议论,难怪要将银环蛇叫做家蛇和手巾蛇,长年累月和人住在一起,都能猜出人的心思。有一阵,门外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最不安分的蛇信子也安静下来,只有梅外婆的心在跳动。一会儿,首先是银环蛇将头抬起来,紧接着乌梢蛇和蝮蛇一齐警觉地将蛇信子吐得长长的。小街上传来一阵骚动,有闪闪的红光从高高的窗口映进来。不一会儿,牢门被打开了。有人将一只烧得通红的打铁用的铁砧扔了进来。烧透的铁砧一会儿就将屋子烤热了。大大小小的蛇从半冬眠状态中醒来,绕着牢房纷纷乱窜。坐在地铺上的梅外婆尽情地盯着雕塑在墙壁上的那尊怀抱着婴儿的美丽女人,除了感觉身上在出汗,她不知到底有多少蛇在往自己身上爬。铁砧由炽白慢慢地变成暗红,最终彻底回归冰凉黑色,所有的蛇重又收回蛇信子盘成或大或小的圆饼。

太阳出来后,段三国当着雪柠的面劝马鹞子,梅外婆肯定没有与董重里勾结,不然早就心虚招认了。马鹞子不甘心,他不信这个邪,一个从城里来的老女人,不怕活的,也不怕不死不活的,那一定会怕死的。段三国还要说话,马鹞子烦他又要提线线怀孕的事。老鼠也好,蛇也好,都是常见常怕的东西,与缺德不缺德沾不上边。

天上又在落雨。闲下来的天门口,打个瞌睡就将一天的日子过完了。临近半夜,今年的最后一场雷鸣电闪在窗外闹腾起来。牢门一响,自卫队士兵用椅子抬着一个白花花的人进来。椅子没放稳,人也歪得不成样子,士兵们却不管,扔在那里转身就走。半睡半醒的梅外婆大声感谢,这种天气,若是没个伴在身边,雷打电劈,就是庙里的菩萨也会心神不宁。话没说完,梅外婆就闻到一股恶臭。

梅外婆问,这人怎么啦,是不是十年没有洗过一回澡?一道电光闪过:坐在椅子上的哪里是人,那是前几天被勒死的木匠的尸体。木匠的尸体在野外放了几天,又在土里埋了几天,再挖起来,那种烂了一半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梅外婆在惊吓之中叫出来的声音,吵醒了半条街。梅外婆只叫了这一声。以为计谋得逞的马鹞子闻讯赶过来,梅外婆已经镇静下来,抑扬顿挫地说:“新来的这位先生,太斯文,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害羞,见到老太婆都不敢抬头。”木匠的尸体在牢房里放了半夜,天快亮时才被士兵们抬走。梅外婆心平气和地对那些士兵说:“这么远的客人,应该留人家吃了早饭再上路。”弥漫在牢房里的尸臭勉强坚持到中午。吃午饭时,外面突然起了多年不见的大风,扬起西河里的沙粒,仿佛专门冲着一向结实轻易不会透风的小教堂而来。青砖大瓦盖的小教堂,到处都在噼里啪啦乱响。等到风声响声一齐停歇下来,牢房里不仅没有尸臭,就连久不清洁,平地生出来的霉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圣天门口四二(2 )

大风平息的第二天,柳子墨生平第一次出现在天门口。

雪柠正在往小教堂里走。下过雨刮过风的天空很纯粹,很多很多的云彩,热闹得像武汉三镇每隔一阵就出现的欢迎某个大人物连带某股新势力进驻的场面。梅外婆被关押的时间够长了,雪柠天天往小教堂里送吃的和喝的。看守梅外婆的自卫队士兵一有兴趣,就会故意想出事来刁难雪柠,当然也有逗逗漂亮女子的意思。这一天的天空全是云彩,看守梅外婆的自卫队士兵不停地向上抬眼皮,乞求的样子也有,无奈的心情也有。雪柠都要走进屋里了,士兵还在那里担心,害怕从哪朵云彩里再次倾倒出哗哗的雨水,把他家尚未完全晒干的棉花沤了。新棉花变成旧棉花,无论做棉衣还是做棉被,都不暖和。士兵的唠叨飘进梅外婆耳朵里。梅外婆情不自禁地联想,果真天上的云彩像新弹的棉絮那样松软地挡着所有视线的去路,一定是柳子墨观察气象的好时机。雪柠揭开沙罐的盖子,现出半罐飘着麻油芳香的细鱼儿熬的青菜豆腐汤。

梅外婆再次重申,柳子墨该来了。

柳子墨来天门口,应该选择这样的天气。

这样的天气里,二十四种白云,都有它显山露水的机会。

总让雪柠惴惴不安的柳子墨,这时候全然没有作用。她只想着梅外婆,开口便问梅外婆,昨日夜里自卫队的人又用了哪些折腾人的办法。

“想折腾别人的人,其实是在折磨自己。”

梅外婆安然取笑的话在雪柠听来早已耳熟能详。

关押梅外婆的屋子是傅朗西他们成立苏维埃时,将祈祷大厅用青砖隔成一间间才有的。它位于进小教堂大门靠右边,是过去就有一处没有门的偏厅。

苏维埃成立时,作为牢房,这间屋子里首先关押的是雪大爹他们。梅外婆进牢房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凡是在这间屋子里关过的人,不管是闹苏维埃的,还是恨苏维埃的,都失去了再在这个世上端着饭碗吃饭的资格。第二天,段三国悄悄地传信给雪柠,抓梅外婆是冯旅长的意思,但是冯旅长并不想对梅外婆下毒手。董重里在雪家住了如此长的时间,冯旅长没法不怀疑,新来乍到的梅外婆会不会又是一个傅朗西,也是那种专从大地方跑进山旮旯煽风点火的革命者?所以,冯旅长离开之前特别留下一句话,既要梅外婆开口说出真情,又不要伤了这个难得一见的高贵女人的皮肉。马鹞子以自己对武汉女人的了解,武断地认定,梅外婆一个晚上不开口,两个晚上就会开口,最多熬不过第三夜。梅外婆在土牢里安然度过三个夜晚后,马鹞子不想再为她多费力气了。不过最终恢复梅外婆在这个世上端碗吃饭的资格,还需要冯旅长点头。

梅外婆能够提前出牢房,是得益于柳子墨的一番话。

风尘仆仆的柳子墨在凉亭里碰上用耳朵看世事的常天亮。

常天亮摸了摸柳子墨的手,将一句话分成两部分说出来。他先说:“我晓得你是谁!”柳子墨没有对他的话表现出应有的兴趣。常天亮在前,柳子墨在后,中间还夹着一男一女,一行人走进下街口。常天亮有意说,与新丝想绸布店对门的那户富人家姓雪。柳子墨的无动于衷让常天亮生气了,他又大声地说:“你不就是那个认定白云有二十四种样子的柳子墨吗?你若是将雪柠忘记了,你就没有什么了不起!梅外婆被人关进牢里了,你若是不将她救出来,你就会连我都不如!”

常天亮说了很多,就是不说雪柠对柳子墨的日夜相思。

柳子墨来到段家,拿出湖北省国民政府的公文。

马鹞子不理不睬,只顾死死盯着丝丝的肚子。丝丝鼓鼓囊囊的肚子就像傍晚时分吃饱草归来的小牛,比线线的样子更臃肿。哪怕是自己的姐姐,线线也不喜欢马鹞子看多了。

线线拍着自己的肚皮:“你的种在我这里哩!”

马鹞子回了一下头:“我又没瞎,看得见。”

线线又说:“可你的眼睛看错了地方!”

丝丝心里明白:“妹夫是想看杭家血脉吧!”

线线收起浑身的娇媚:“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有人对我姐不客气,我就将你的马鹞子种夹在裆里不屙出来。”

马鹞子一怔:“算你狠!你也会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说着话,马鹞子头也不回,劈手夺过省国民政府的公文。

柳子墨迅速夺了回来:“政府公文要先给镇长过目。”

丢了面子的马鹞子顿时抖起狠来:“段三国算个卵子!”

段三国接过省国民政府公文,看也没看转手递给马鹞子。

马鹞子故意看了好久:“这公文是假的,天下没有这样的姓,也没有这样起名字的!小岛和子、小岛北——你将百家姓背给我听听,看里面有没有姓小的?莫看你们一个个都戴着金丝眼镜,真要骗人还得拜个好师傅。告诉你们,这世上确实有姓小的,所有给人当小老婆的女人都姓小。还有姓大的,那就是你们——大胆贼匪!前几天,你们骗了冯旅长,还想来骗老子!”

他拔出枪来,冲天开了一枪。

士兵们闻声赶来,这边已经没事了。

马鹞子只想抖抖威风,并不是真的怀疑他们。

圣天门口四二(3 )

与柳子墨一起来的几个人里有两个日本人。马鹞子没有料到,日本人不仅与中国人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与土生土长的天门口人相比也看不出哪儿有区别,那个叫小岛和子的女人,更是与跟着独立大队跑了的阿彩难分彼此。马鹞子不再想如何灭柳子墨的气焰,盯着小岛和子与小岛北认真地问:“听说你们日本人想侵占我们的东北三省?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杀人,特别是仇人。说起来惭愧,在这一行里,我还不是最好的。不说别处,就说天门口,还有一个比我略胜一筹的杭九枫。真想占我们的东北三省,你们可得小心点。”“这两位是我的同学,只研究气象,与战争阴谋无关。”

柳子墨岔开让日本人尴尬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提起梅外婆。

马鹞子很高兴柳子墨介入这些事,他让梅外婆和柳子墨在牢房里见了面,两个人的熟识更让马鹞子高兴。马鹞子要柳子墨出面将梅外婆保出去,这样就用不着派人去黄州请冯旅长发话了。柳子墨站在小教堂中间,瞅着四周的壁画和雕像,脸上出现一种与他那年轻模样不相称的安详。柳子墨不说自己愿意保,也不说自己不愿意保,他说也许现在的问题是梅外婆愿意不愿意离开这间牢房。马鹞子不相信柳子墨的话,进去一问,梅外婆果然不愿意离开。“自从小教堂被自卫队占了,一般的人轻易进不来,好不容易有机会进来,我想多呆一阵。”

马鹞子疑惑起来,以为梅外婆和柳子墨串通了,在与自己玩激将法。

柳子墨感叹,小教堂建了这么多年,天门口还有那么多人不知道,那个抱在女人怀里的婴儿和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的故事。柳子墨自责地自语,人的天性本是一样的,为什么最终要分手走向善恶两极,有些人,就算让他在这屋里自省五十年,也不一定能想明白,那个一身洋装的母亲为何被叫做圣母,那个被圣母永远哺养着的孩子,为何被叫做圣婴。说到底,马鹞子还是聪明人,他不再多想乱想,一声令下,几个士兵闯进牢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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