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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对婆媳别气,阿潜夹在里面,头一回觉着了为难。两个都是最亲,原指望他们三个,再添上小子,快快活活过一辈子。不想这两个就像水与火,不能相容。多少回两头殷勤献好,互通款曲,结果适得其反,倒生出新的嫌疑:有什么不能自己来说的,非要你阿潜从中传话?是亏心不是!这下可好,原先希昭还常去绣阁,纵然不绣,也看和听。大伯母呢?面上不开口,心里却等着她来拈针引线。眼看着两头越走越近,不想竟一触即发,碰砸了!于是,阿潜再不敢多嘴。
正郁闷着,俊再那边来了好消息,七月十五这一日,本是练乐,但从江西来了一个唱曲的先生,慕日涉园的名声,情愿来唱几曲弋阳腔。弋阳腔起自草根,鲁直简约,听曲人多为雅士,尤其江南,就嫌土俗,难免式微了,近年来几成绝唱。事实上却有另一番古意,倘追根溯源,可至宋元,因此上,所余几班弋阳腔,又成稀缺,可遇而不可求。阿潜重又振作起来,天天掐着指头盼月圆,将希昭和大娘且放下不提,由她们作对去。那两人没有阿潜在中间串,安静许多,反倒无事。每日价,一个在阁上绣,一个在房里绣,并不照面,渐渐地都气平了。
七月十五日晚上,阿潜同上回一样,乘一领小轿往日涉园去了。天长了,日头落下好一时,暮色却大亮着。与上回不同,方入金坛街,就见有几顶大轿进日涉园。大门开了半扇,有仆役迎候,纷纷往里领人。天光里看园子又是另一番景致,白昼的暑气此时从石缝草间蒸上来,形成极薄的雾气,受燥了一日的园子湿润了蝗,于是,每一草每一木看上去都像线捕过,连水上的涟漪也是纹理清晰。明月堂倒反变得远了,挑出在池面上的轩口,除了几把椅,没有人。阿潜与宾客依然是在轩堂东侧的水榭里,一总约有十二三,都是陈进士儿孙辈的朋党。多半领略过些声色,不像阿潜老实,又认生,互相间搭话的搭话,打趣的打趣,将个同子闹得嘈杂起来。天暗一成,景物则深一成,四下里忽有无数草虫鸣起来,嗡嗡一片,渐渐听不见了,因灌满天地间。人声不由敛住,默下来。天再暗一成,景物再深一成,淡墨变浓墨,星星从极高的顶上出来,悄没动静,刹那间布满天庭。
轩内有了人,坐在椅上,阿潜望去,见弦子、笛子、板子之外,又多一面单皮小鼓,立在一具架上。俊再依然打板子,击鼓人是新来,只见他举一双细竹签,一抖腕,那三件即跟上,一并作响。阿潜便知,今天击鼓人才是众音之首。而这二次的乐音也与前次迥异,是从高亢骤急中起来,似乎遍地的树木山石都在鼓噪。那鼓与板忽作变微,陡立于万声之上。随即,弦管戛止住,只余鼓板夹奏,切切切。虫鸣也息了,天地问好似揭去一层膜,倏然清亮起来,突显出那两种物件,一为皮,一为木;一为韧,一为坚,刚柔兼济,水乳交融。二者又渐渐分离,变同气为应答,变同声为对恃,互为繁简,相为主次,却无一刻松缓,迟迟不得决断。正无分无解,却起一声高腔,疑似从天而降,循声去,见轩口还有一张椅,坐一条汉,着青布衫袍,扎青布头巾,装扮如杂役。垂袖扶膝,纹丝不动,无喜亦无悲。那一声直抒胸臆,持恒良久,渐随鼓板切切切地下来,且有众声合起。原来轩口内暗处坐有一排人,看不清面目。那一条汉兀自起调,辗转上下,众人帮腔,翻云覆雨,鼓与板一路盘旋,宛如流水绕礁,山风过林。水榭里一片静,人人瞠目结舌,魂魄全飞。常言道:大音希声,此地却是大音大声,无限喧哗,是汇天地人的噪噪一并,如同江河汇大海。众声越响,非但不能掩蔽那一具高腔,反而将其托得越高,周游回荡,无拘无束,如同野唱。许多字音吐豆子一般吐出,并不能辨清字义,只听那音律节奏,铿铿锵锵,像煞大喜,又像煞大悲,再像悲喜交加,遍地涌起,不是你我他的,是你我他全并作一起。正怅惘失所,高腔陡然刹住,众声收起,再然后,三击鼓,一曲罢了。
如此几番,腔与调有所不同,但全是激越亢进,一式样的心惊。月亮移了,那汉子的脸清晰起来,亦是一张杂役的脸,瘦、长、疏眉淡目,一旦声出,略有颦蹙,偶尔转眸,却有一瞥清光,是个亮眼人。
月亮移到更西,唱曲人的脸复又退进暗处,余下轮廓,那身形像是削石而成,几可见刀痕,岿然不动,却可进发金石之声。声腔又一回止住,鼓和板空自叩击,仿佛打铁人的小锤领大锤,切切一阵,渐弱,渐疏,渐消。轩口仿佛垂下一道帘幕,将唱曲人盖住,月明堂全身在了影地里。水榭里的听曲人躁动起来,起身的起身,说话的说话,有说过瘾的,也有说是村俚,只有一人不动弹,任众人们从身前身后走过。水那边月明堂传来几点动静,也在走人,不一时便消声,走净了。有清园子的举灯笼朝那人脸跟前一照,说:申家少爷,家去吧!阿潜周身一颤,醒了,木木地起来,眼睛里只一盏灯笼,便随了走去。那灯笼摇曳着,一个园子都在动荡,好像在水底。清园子的人说:今晚的唱曲与往日里不同,忒闹了!阿潜“哦”了一声,清园人说:唱家多是粗人,凭力气叫嚷罢了。阿潜还是一声“哦”。那人凑了灯笼看阿潜一眼,心想这人竟是痴了,听人说北地里有一种拉魂腔,或就是今晚所唱的?自此不再说话,快快将人引出园子,扶上早雇好了的小轿,打发走了。
阿潜坐在轿里,依然怔忡着,眼前是一条白花花的石卵路,轿夫们的脚板响,恍惚中是方才板子的回音。这一领小轿走得轻捷,抬轿的仿佛怀揣着什么喜事儿,一溜烟地过去,先赶上一架马车,载着高高的车篷,马蹄子点地,脆生生的。阿潜的小轿过去了,又赶上一领蓝布轿。蓝布轿也过去了,再赶上一顶红绸团花大轿。阿潜觉着这一行有些蹊跷,转头望了一眼。红绸大轿的轿帘没放下,里面正坐着方才日涉园里的唱家,那个明眼人。阿潜喊了一声“慢”,轿夫们放平脚步,与那大红轿并行着走。阿潜探出身子,拱手作了个揖:先生好!唱家浅浅回了个礼:小后生也好!阿潜道:先生何方人士,唱腔又来自何方?听上去简直不像人声!唱家哈哈一笑,问:不像人声,像什么?阿潜答:像禽兽!唱家这回正眼对了阿潜,定睛一刻,说:小后生是骂人还是夸人?阿潜又作了个揖:人声为文,禽兽声为质!我江南之邑,水肥地美,莺飞草长,民风多半靡丽,如先生这般旷野之声,真可谓振聋发聩!不敢说是夸,怕辱没了先生。唱家道:小后生是读书人,很会说话!要问是何方人,连自己都不知道,祖辈都唱曲,四海为家,但因姓白,有人说是蒙古人姓氏,大约总是漠北地方人;唱腔也是祖祖辈辈传到至今,然而每到一地,必受一地话音濡染,所以,已距原初很远。阿潜听到此,想起俊再说过,唱曲本源于说话,不觉点头,专心听唱家接着说:世人都称弋阳腔,以江西弋阳得名,如今都已失传,说实在,自记事起,遍游八方,却再没遇见过弋阳班子,大约天下独我一家了!月光清色中,两领轿子,一大一小,一雪青,一大红,并行着上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过了方浜,并没有向西去申府,而是一径向东。又不知什么时候,两领轿剩一领,小轿兀自折回,大轿领了身后的轿车,出了玉带门。
希昭等阿潜回家,一夜没有人眠。天明以后,就着人去大伯母院里去问,是不是歇在那里了?小绸则着人去三重院里问柯海,有没有留阿潜过宿;柯海明知道不会,还是遣人往天香园莲庵他生父那里问。一圈问下来,家里人都慌了,也不敢告诉老太爷申明世,就聚在申夫人房里商议。多半以为年轻夫妇拌嘴,怄气跑出去的,可希昭咬定不曾有过任何龃龉,一直好好的,临出门前还让希昭等他,不想一去不回。说到“一去不回”几个字,希昭便哽住了,人们也都有些酸楚。小绸其实比希昭更急,阿潜是她带大,锦衣玉食,此时不知在何等地方,受冻挨饿也说不定。她定着神问希昭这段日子阿潜与什么人有往来,问出口连自己都不信,阿潜能有什么交际?正月里宴宾客,还是她到泰康桥计他外婆家拉来两个姨表舅表兄弟,陪他坐席。不料希昭却回答,这几日与陈家孙子很热络,听曲子什么的。不止是小绸,连柯海、申夫人都吃了一惊。柯海说:丝竹弦管本不是坏玩意儿,却最容易移性,阿潜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心无芥蒂,一旦要钻进去就不好了!听到 “干干净净”几个字,小绸也要落下泪来,跺了跺脚:还不赶紧去找姓陈的那龟儿子!
去的人只半了时辰便转回来,说昨晚上是邀阿潜去园子里听唱了,唱毕就各自散了,还专为客人们都雇了轿。听说阿潜丢了,陈家也很着急,正在骂那孙子呢!小绸说:骂有何用,要紧的是找到那领轿子,好问明阿潜究竟在哪里下的轿,即是他家雇的轿就该知道哪里去找!去的人又说,陈家已经遣人去找了,一旦打听到立刻就来报告。近午时分,消息来了,陈家一名老仆佣领一长一幼两个轿夫一同过来。年长的轿夫说:那小爷儿们赶上那老爷儿们就让慢走,两个爷儿们轿挨轿说着话,小爷儿们就上了老爷儿们的大轿,往玉带门去了。问有没有出城门,回说不知道。再问一路上两人说什么,回说听不懂。年幼的轿夫此时插了一句:说到“禽兽”什么的!众人又是一惊,希昭反倒镇定下来,说:阿潜说的“禽兽”未必是真“禽兽”,他们懂什么!人虽没找回来,毕竟知道了些去向,是跟了那唱曲的走了,所以就还要去陈家打问那唱曲的是说什么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一回,柯海亲自上门去了。
柯海回家,已近黄昏,一众人都迎上去。见他神色平静,又像是颓唐,不敢问,只等着。柯海洗了手脸,更衣,坐定,喝了口茶,方才开口。柯海说陈家那孩子相貌极文静,倒有几分阿潜的神韵,众人不禁黯然。柯海接着说,这样的孩子想必不会有什么坏交际,昨晚请的唱家是偶尔从沪上经过,都是些同好们辗转介绍,不知从哪里来,亦不知往哪里去,唱家好比仙逸,漂无定所;不过阿潜即是跟了他,吃喝睡总是有的,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所以管教也是有的,必不会出什么乱子。说罢,又添一句:陈家并不知道孩子在园子里唱曲,看起来,那孩子吃过板子了,神情极其委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众人默然无语,静了半时,忽然听希昭一声泣,又强咽下,向长辈们告了不是,推门而去。
几日过后,小绸上了西楠木楼,未进门,一股奇香扑面而来。定定神,走进去,希昭已听见动静,从幔子后头走出来,唤了一声“大娘”。两人都消瘦了,希昭毕竟年轻,虽憔悴,还无大碍,小绸面上则有了霜色。彼此在对方脸上看见的都是阿潜,又都是秉性要强的人,一个字不提。希昭让座,又吩咐人斟茶。小绸并不坐,对了幔子后头抬抬下颌,问:绣什么新东西?希昭迟疑一下,揭开幔子,请小绸进去。小绸先看见柜上一炷香,方才知道那香气从何而来了,说道:是龙涎香吧!继而笑了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希昭有龙涎香,正好进我家天香同!说到此话,小绸不由语塞,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而希昭感触更多一层,阿潜也说过同样的话,亦都是出自王沂孙的咏物词“天香”。小绸弃下“龙涎香”的话头,走近绣绷,绣绷上已经描好一幅粉本,十几竿墨竹,不露竹节,直贯天地。即有苏东坡的清拔秉性,又格外含一脉纤柔,透露出闺阁气息。小绸看了一时,说:意境很好,可到底有些肃杀。希昭不语,小绸晓得她心里不服,叹口气道:人都道“青衿之志”,其实无非是进官进禄,一旦不成,便怒气冲天,怪世道不均,君王不智,将自己比作菊啦,兰啦,梅啦,还有就是竹,总之,专找那些时令偏的草木作比,方才气平!其实,每一样草木都自有繁荣热闹,就说竹子,那竹根在地下盘桓交互,都能掀起一幢楼阁,哪是那么洁身自好的性子!希昭不由笑了,小绸有些得意,再接着说:那屈大夫,让楚怀王贬黜了,没法子,不惜用兰啊,蕙啊,芰菏,荚蓉,装点自己,其实草木花树另有志向,未必就是他所用的那个意思,结果倒是曲解了人家!希昭更笑了。小绸看见希昭的笑模样,心想,她还是个孩子呢!阿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