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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十几年,申明世就在二夫人房中起居,老夫人单住一个院,由仆佣侍候陪伴。这一日晚上睡下,早晨却没再起来,面色红润,神色安详,那具棺椁就由老夫人睡了。申明世说:择日不如撞日,夫人撞了这棺椁告成的日子,天意就是归她!上下都说老夫人有德,一生安分,不争不夺,又助老太爷亨达,所以才能善始善终。丧事办得隆重,将莲庵新漆一遍,添了两个小和尚,轮值长明灯。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不得已卖了几顷水田——这回是真卖了,不是虚传。做棺材办丧事,是两宗大开销,小花费就数不清了:大孙子阿昉开豆腐店亏蚀的钱;二孙子阿潜在外游荡赊欠的账;庶出的三孙子阿暆驯鹰养狗,一条大黄就是十数两金子。一个园子一处宅子,加砖添瓦,修树补草,清池子,砌甬道,此起彼伏,一刻不容迟缓,还是赶不上。好几处景都荒废了,宅子也明显旧了。老夫人出殡,将院墙刷了一遍,八扇大门油了新漆,别的还只能继续旧下去。
自大运河凿通,江南一带便是朝廷的钱粮地。元末时,张士诚割据苏松嘉湖,与太祖争霸,大明朝记着这笔账,洪武开元,就科以重税,无论天灾人祸,一粒谷子也不能少,延续至今。这些年,辽东女真部出了一个努尔哈赤,势力渐强,大有称王的气象,京师深感不安,暗中筹集兵力,加强戍边。于是税赋又加几倍,不时增出种种捐募。所以,不止申明世一家,也不止申明世这样挥撒,富户们个个都觉手紧,不得已节约用度。申家算来算去,暂时能缓解下来的,亦只有蕙兰出阁这一桩了。
之前,几个姑娘,即便是闵姨娘生的颉之颃之,奁资都很可观。田地、奴婢、金银器皿、绫罗绸缎,单是各式各样的铜锁,就有一抬箱。到了蕙兰,不由让人犯了难。但申家人生性都很乐天,心想三年的工夫,怎么凑不拢姑娘的一副嫁妆?再说,还有她外婆家呢。所以,一时难堪过后,又放下了,依着原样过日子。老夫人殁了,更没了管柬,比先前还任性许多。小绸与柯海不齐心,商量不了什么事,阿昉的女儿和她又隔一层;阿昉的媳妇呢,本来没什么心肺,倒也好,不愁不烦;却是希昭,有时候会替蕙兰着急。看一家人都没事人一样,以为三年时间过不完,闺女养不老,和阿潜说,阿潜道:我看她和你很好,要是出阁了,你不就没伴了?像是有意留蕙兰似的,就知道白说了。也和大伯母说过一回,大伯母低头想一时,抬头说:希昭一幅绣画,能换一副棺木,还换不来一套妆奁?于是,家中就传开二婶替侄女儿挣嫁资的话,传到蕙兰耳朵里,蕙兰就来找希昭,发难道:二婶你绣也白绣,我又不嫁!说罢便哭了。
这一年,蕙兰改了模样,原先圆鼓鼓的脸颊清瘦下去,成了长脸,圆眼也变长眼,眼梢细细地几乎入鬓,双睑便显得越发深了。口唇还保持着幼年时方正敦厚的形状,就这处地方,流露出天真娇憨的神情,不至于寒薄。此时,泪眼婆娑,像小孩子耍横,其实是有无限的委屈。希昭不忍说破,就也横着口气说:谁替你绣呢?申家何至于到这地步,要鬻女红了!蕙兰上前就夺希昭手里的针:我不让你绣!希昭躲着:我绣我自己的,管你让不让!蕙兰硬夺,希昭仍不松手,两人绕了花绷追逐了几圈,最后针是让蕙兰夺了,却刺破她的手指头,眼泪越发汹涌了。希昭握住侄女儿滴血的手指头,任由她哭一时,渐渐平静下来。希昭说:不过是你伯祖母一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姑娘出阁,纵然是砸锅卖铁,也要好好陪送的!蕙兰戚楚一笑:咱们家怎么就到了砸锅卖铁的田地了!希昭发觉说错话,收回也来不及,只得极力补救道:当然不至于,松江地方,有的是咱们家的地,城里城外,又有店铺房子,又不是有几个闺女的,正出只你一个,要亏欠了,连外婆家也饶不过的!蕙兰不流眼泪了,眼圈还红着,默了一会说:外婆家也在卖地。希昭又发觉说错话,众人都知道,自彭老爷去世,几个舅舅便开始争产,等不及见分晓,就比着花钱,将那园子修葺了几遍,拆旧景,添新景,倒把沉香阁荒落了。沉香菩萨前的清灯,常常干了油没人去添。所以,那日新月异中,实已见得出潦倒。希昭也默了下来。
日光转移,希昭和蕙兰将花绷调了背向,希昭接着绣,蕙兰在一旁看。这时,阁中就这两个人,其余人做别的去了,格外安静。从窗户可看见池水,浮着几茎残荷,池边的花木也疏落了,已是入秋时分。蕙兰说:难道非要出阁吗?我就不嫁怎么的!希昭笑道:新路巷那边能放过你吗?蕙兰霎时红了脸,佯装又要夺希昭的针,希昭也佯装着告饶:不嫁不嫁!蕙兰恨声道:我自己给自己挣吃喝,谁也不能撵我!希昭知道蕙兰使气,并不回答,她就又接着说:就看看咱们家的那些爷们,身无长技,单知道花银子,说不定哪一天,真要靠咱们鬻针线养活他们呢!希昭抬头说:听说新路巷有个小廪生很是勤勉,日日挟着个青布书袋去县学点卯,挣廪膳呢!蕙兰又红了脸,都知道,年前张陛补了廪生。她要再去夺针,却只是虚抬一下手,说:不理你了!转身就走。希昭追了她的背影说:你妈要是不出阁就没有你呢!蕙兰听了这话站住了,回头菀尔一笑:二婶要不出阁,我也认不得二婶!希昭点头道:所以,出阁有出阁的好!蕙兰应道:那么就请二婶让一幅绣画,替我换嫁妆。希昭横她一眼:自己挣去吧!蕙兰腆着脸说:二婶何时替我备好嫁妆,我何时出阁!说罢,不容希昭回嘴,赶紧跑下阁去。
逗嘴玩笑,自可排遣郁闷愁烦,却也于事无补。时间如流水,一日一日过去,嫁妆的事依然不见眉目,家中人似乎都忘了,提也不提,事实上是一筹莫展。
做父母的,怎么会不将女儿的婚事上心,只是阿防素来与大伯母不亲,又是内敛的性子,就开不出口。小绸自然也要替蕙兰着想,终究是镇海媳妇的儿女子孙,但因与柯海负气,凡事都要他来请求商量。柯海不是没有心,只是有心无力,不晓得对小绸说什么,只好什么都不说。这些人各自在心里疼蕙兰,就是不通气。再则,申家的人在一处,从来是商量如何花银子,如何缺银子的事,彼此都觉得窘,就更难开口了。这么又拖了一年,眼看着到了第三年上,几乎是迫在眉睫,再也拖不下去了。最终,还是小绸起头,让阿潜带话给大伯,让卖几亩田地。小绸与柯海传话,向来不是商量,而是下令,因为晓得阿潜与大伯有些父子亲,自然会宛转款曲。阿潜带回来的话却令人沮丧得很,原来柯海早就在卖地,为的是家中几项人情往来:阿昉阿潜泰康桥的外公外婆,也就是采萍的公婆,先后过世,相隔不过三日,俗称“刀切豆腐两边倒”;希昭的祖父也在这一年作古;阿奎媳妇添子;采萍、颉之、颃之也添子添女。这些红白事在别家也许能轻易打发,但在申家,却非得兴师动众不可。一来是面子,二来也是习惯,不知该如何节制。徐光启中进士,其实与他们家干系并不大,可依照旧例,还是要在园子里摆宴席庆贺,自然就要再将园子整饬一遍,南北东西采办食材。凡事一旦出手,必轰轰烈烈。然而,这一回卖地却卖得不那么容易了,事实上,至今没有出手,不得已,在好几处赊着银子。所以,再要卖地,结果还是,赊账。小绸让阿潜再带过话去,赊账就赊账!柯海回过来的话带着商量的意思,那就直接用地作陪嫁?小绸就被噎住了。
成顷的地作陪嫁固然算得上慷慨,但嫁妆中的田地,往往是折成银子。尤其像张家这样的小户,靠生员的月米度日,纵然有几亩薄地,不过由人代耕,吃些零碎租子。猝然间,大块田地归于名下,凭空到哪里寻人管佃户,收租米,还要付税付捐,岂不是陪送了一个大累赘,让人觉得不诚心。就算田地作一份嫁妆,那还有别项妆奁呢。衣服、首饰、家什用具,哪一项能免?张家是贫寒些,可惟其如此更不能敷衍,申家又不是势利眼。总之,还是要卖地。
方才说了,富户们都手紧,顾不得买地。有新发起的,心思又多在商贾,海河路通,市肆兴隆,而田地多半是要靠天吃饭。这时候,小绸也出手了,自己的娘家,多年不通声息,如今走动起来;泰康桥那边,是两重亲家,自然更要往来;还有苏州胥口闵姨娘家,做了一世织工,大约也要置办些产业——因是亲戚,不能开门见山就谈卖田,总要嘘寒问暖,打点人情,预先又花销了交际费用。此时此刻,阖家上下一条心地卖地,倒把蕙兰的婚事搁放在一边,时间又过去小半年。这一日,小绸向希昭打听,她杭城里的娘家亲戚里头,有没有想买地的,希昭不由冷笑道:大娘真是病急乱投医,明知道沈家为市井百姓,哪里攀得上置地置产的主,这不是嘲笑我吗?小绸在这个侄媳妇跟前,本来就有些顾忌,不留意说错话,竟瑟缩起来,嗫嚅道:也不过是瞎问问,有当无的,不是火都上眉毛了吗?希昭自觉着言语太犀利,也不好意思,缓和下口气,说:要不再推迟一年半载?小绸叹气道:还有什么借口呢?丧期三年满了,人家小子二十一,我家姑娘十九,总不能还是年纪小,人家就算有耐心了。希昭说不出话来,婆媳俩默不作声坐着,希昭说:这幅《竹林七贤图》快收尾了,再加紧些,找个买主,拿去换银子!小绸不由也笑一声:难为希昭有这个心,可是怎么说呢?好比阮郎家的那堆方子,闲置多少年,正遇咱们家老爷奇思异想,要寻一段天外木头;又正巧阮郎别的都不稀罕,偏只器重武陵绣史的绣画,是彼此识货,又是投缘,还是知音,高山流水的——话说到此,希昭已经明白。这两人都是冰雪聪明,如若不是有层层隔阂,本应是最处得来。这一时,虽没说话,但心领神会。静了一会儿,希昭安慰道:大娘也不必太焦愁了,俗话不是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小绸说:可是,究竟直在哪个桥头呢?希昭噗嗤笑道:再遇一个知音,买了咱们天香园的绣画!小绸也笑了:希昭这样的鬼精,空手套得白狼,白饶了一副好嫁妆!希昭嘴也不让:大娘是瞧不上沈希昭的嫁妆,就说不要!小绸说:为什么不要?不要白不要!小绸正色道:无论遇不遇知音,总之,咱们卖地的卖地,绣画的绣画,老天不负有心人,就能把这船头直过来!希昭也正色道:照大娘的意思,蕙兰与张家那小子要是有缘,就能成事!两人说过这一番,彼此都松快些,分手各做各的去了。
张家这头,早在等着迎娶。三年中,每逢年节总要上门,送各色礼。统不过是些茶果糕饼,布匹针线,但都是张夫人亲来。平日里,张老爷也常有书信问候,心意十分诚笃。申家越发难以为情,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头丽年尚可说几句儿女婚事,日子越近越不敢提,最后索性不谈。张家人不免着急起来,不得已,回头再求冰人杨知县。杨知县一听情形,就已猜得个七八分。皇上一味敛银子,江南豪户全是大有大的难处,别人都在收缩,惟有申家张扬。杨知县早看出申家硬撑场面,近几年又出了那么些事,囊中必然空虚。其实,张家自己单薄,并不在意亲家的聘礼长短厚菲,但这话万不可对申家去说,说了等于是激将,申家人不仅爱面子,还人来疯。要知道有这一说,必当数倍数十倍地置办,反落了更大的难处。杨知县思忖几日,有了主意,立时备船备轿,动身往上海,专去见申明世。
自从申夫人过世,入殓了那具好棺木,申明世就再不提棺材的事。柯海每每提议再觅一方好木头,申明世便举《庄子·内篇·大宗师》里,“藏天下于天下”的意思,说,只需择一张好席子,卷一卷,深埋地下,就哪来的回哪去了!柯海以为父亲伤心,神情却不像,极安宁,甚至于含几分欣悦,且像是悟道,出世外,就也不敢多问。但见申明世身体日益健旺,精神矍铄,越过越年轻似的,棺材的事便不再提了。这天,杨知县忽然造访,原本备了一套悼丧的言辞,然而,不料想申明世神态怡然,就只淡淡说几句,再互问了近况,杨知县就道明来意了。
杨知县的来意是数年前他做的大媒,该择定吉日了。因是他牵的线,所以必要过问不可。那姑娘极小的时候见过,就十分喜欢,倘没有记错,外婆家是上海名宦彭家。申明世点头说正是,彭老爷过世,地方上集资,专造了“爱日亭”,铭记和缅怀。杨知县叹道,名门闺秀,金枝玉叶,原有一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