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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已坐着贺喜的客人,就是乔陈二位老爷。阿暆虽然年轻,但辈分高,因此便与客人们平起平坐,略寒暄一回,主客继续先前的话题。
陈老爷正说着外家祖宗,随三保太监下西洋事,船到马六甲,拜见土著酋长,人称甲比丹。席上所设菜肴,均有奇味,或是香或是臭,无从形容。特别是一种果子,有牛首大小,布了棕毛,操起长刀劈开,立时熏倒。那一股气息,犹如尸腐,可当地人无不垂涎。听者问如何吃法,答用手从壳中掏出果肉,如蒜头般一瓤瓤裹紧着,却黏稠稀烂,满手流脓似的,直接送进口便大啖起来,欲罢而不能。在座人都觉恶心,掩口捂鼻。陈老爷说:可是,再也想不到,如此恶物却有一个极美的名字,你们猜叫什么?叫什么?众人一并问道。陈老爷微微一笑:叫榴莲。“流连”?人们问。陈老爷点头:大约就是从“留恋”二字来,那榴莲结在高高的树上,待人从树下走过,便掉落下来,砸你一个头,是留人的意思。众人“哦”一声,可是——乔老爷说,何苦这般留人,简直是害人!阿暆也说:我家伯祖父在西南做官时,曾听说有一种秘方,可调制“蛊”,常是女子用于远行的丈夫,或者情郎,服下之后,倘说定的期限不能回来服解药,或死或疯,决无好下场!陈老爷说:这就是化外之地,方才有如此刁钻邪毒!沿长江一路,山峦奇峻,形状各异,有多少处仿佛妇人独立,人都命名“望夫石”,可见一条江上有无数情郎得已或不得已一去不归,登高远眺到化石,人天地山河,情至深而德至敦厚。张老爷说:激奋的也有,比如松江孟姜女,为万喜良往秦地送寒衣,没见到人,一哭倾圮长城数十里,即天怒人怨!陈老爷又道:就算是私怨,亦可正大光明,《诗·卫风》中那一首《氓》,即便如此不义不信,愤恨交集,却是一声“亦已焉哉”,从此算了吧,了断! 阿暆又插言道:其实凡是“道”都是小道,凡是“德”统是小德,《淮南子·原道训》所说,“生万物而不有”,“莫久知德”,索性回到元初,一无教化,倒大千世界,日月昭明。这时,几位老爷回头认真看阿暆一眼,阿暆并不生怯,笑笑。陈老爷说:这位叔叔读的什么书?阿暆如实说:在塾学里读《论语》、《诗经》、《公羊》、《尔雅》,自己私下又读了《淮南子》、《庄子·内外篇》,每一种都只读了十之一二。陈老爷说:这就险了,读书无须多,但要全,这样东拾一点,西拾一点,最易误入歧途。阿暆就说:谢谢指教,回家再好好读。
这一个话题结束,夫人命李大奉上点心,红糖馓子,每一碗里打四个蛋,是北地人的习俗,同喜的意思,但要追根溯源,却又说不清缘故了。乔老爷就说:南北迁徙,风物混杂,来龙去脉不免有错接;比方乔姓,说是脉出本邑,但乔懋敬乔一琦这一支祖上在安陆做官,地处荆湖,为楚地,楚风剽悍,从周到秦,屡犯汉地,就可想而知了;那乔一琦身材魁伟,相貌奇俊,多少带些个突厥气血,已和本宗大相迥异;乔一琦自小擅长骑射,也像北人,鞍与臂套都绣凤,是楚民所信奉,由此演变,鸡便是圣品;上梁要以鸡血祭,出殡要以鸡血开路,婚聘要有红冠大公鸡,生子互送小鸡仔,于是才有蛋之所用……乔老爷难得说这么多,还是叫陈老爷打断:大约还是取“鸡”之谐音“吉”!乔老爷略辩道:这止是坊间习俗,难免牵强附会——陈老爷又打断:《汉书·艺文志》上说,“礼失而求诸野”,莫小看了坊间!十二诸侯国时,吴越尚是蛮荒,为鸟耕之地,所以,江南的鸡许是从“鸟耕之鸟”而来,此鸡与彼鸡不同宗!乔老爷还要辩,却让陈老爷止住了: “凤”这类东西,并非实有,而是出自妄念,楚国屈大夫被楚怀王贬逐,怅然行吟于洞庭湖一带,哀歌《涉江》,其中有“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全为诗中的比赋兴,比贤俊与奸邪,倘真有实物,又从何分鸾鸟与燕雀为高下尊卑?再要说到荒蛮,大禹在会稽山庆功治水时,十二诸侯国又在哪里?说不定楚地的凤是吴越的鸟,幻化而成!这一席话,说得乔老爷无言以对,半日才喃喃出一声:所以我说是错接!主人张老爷便出来打圆场:俗言道,山不转水转,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物种阴阳交汇,背反贯通,灭了旧的,生出新的,由物种到人,再到国朝,不外出此物理。此时,阿暆又接上话来:稻粱秫麦,瓜果蔬菜,非要错接才能生良种。然而,一次错接,必要再再错接,一旦停住,即刻退回,比原初还不如,好比那一句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三位老爷回头看他:这回又是哪本书里的说道?阿暆腼腆一笑:不是书上说的,浦东三林塘有一户农家,专事育秧,每每稻熟,便往各块地里觅种,专挑稗子和蘖生,凡他家育的秧苗,产出倍多于平常稻亩。老爷们都笑了,说:这倒和小叔叔很像,年经日久,可著一部“稗史”。阿暆羞红了脸,也笑。时候已到中午,灶上早备了饭,款待来贺喜的客人,乔陈二位和阿暆都留下了。
未出正月,席上多是年里的菜食,虽然平常,却极丰厚。单腊肉就有几种:里脊、蹄髓、夹心肉;笋菜也有数种:腌笋、焖笋、煮笋;火肉炖桂圆红枣与鳗鲞烤肉则是客人送的喜礼;再有一大个炭锅,汤里汆羊肉、牛肉、豆腐、各色蔬菜,配韭菜饺和芝麻酱饼,是张家独有的吃法,厅堂里顿时热汽腾腾。开了一坛酒,暖透了斟上来,酒香绕梁。席上,陈老爷新起一个话头,就是九间楼的徐光启。据说,此时,徐光启在北京翰林院,将那位意国和尚利玛窦引见给神宗皇帝,送上无数新奇玩意。有一具西洋自鸣钟,皇上尤其喜欢,专造一间亭阁供起来,于是,利玛窦得许在北京传洋教。徐光启和利玛窦往来频繁,结下不小的交情。乔老爷迷惑道:这些洋和尚不远万里,飘洋过海来到中华,究竟是为什么?张老爷说:所谓洋教,亦是意国人的道,他们自以为是替天行道罢了!陈老爷说:据传,洋和尚们的船走的正是永乐年间三保太监下西洋同一条线路,从马六甲经过,就是方才说的“榴莲”地方,不过一是向东,一是向西,相向而过,到蠓镜落脚,那也是一块蛮荒之地,暑热、瘴气,又多毒虫毒草,疾病流行;那洋和尚多半会医术,便以行医而为行道,得了人心,再往大陆来。
座上都问,西洋医术与本国有何同异?陈老爷答:全不一样!比方,马六甲一带,多是热症,易起痈疽,我国医道是以清热解毒、活血化淤诊治;西洋人则操起一刀切开,放血引脓,一是由里及表,一是由表及里。座上又问:哪一种更有益处?陈老爷说:利弊皆有,一是根治,一是速解肌肤苦痛。众人都说还是治根要紧,乔老爷说:治病需循理而为,又不是打仗,要动干戈!阿暆就又插嘴:《后汉书·华佗列传》中说,有针药不可及病症,便“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老爷们又都笑了:东汉莫如说是小朝廷,王气式微,沉渣泛起,少不得怪力乱神,只可作野史看!阿暆争道: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有镇痛药草延胡索,或就是华佗用来制麻沸散,和酒服下,便不觉疼痛,于是操刀……张老爷止住他的话:千百年间,出一二个异能人也是有的,终非大统。乔陈二位便笑道:小叔叔走的是偏锋! 这与塾师说的“偏德”不约而合上,阿暆只得住口了。
回到原先的话题,徐光启。徐家本是贫寒人家,无论种田还是经商,都不过糊口而已,不料此辈出了一个人物。又说,也并非凭空而降,而是全力供奉,克苦勤勉。再说,克苦勤勉者遍地皆是,读书都能读出一个呆头鹅,到底是有造化。然而,造化迟来太久,直至四十二年华方才中进士,所余时间不够成就大器的了。听街坊中与徐家相熟的人说,徐光启生性并不敏慧,但颇为求真务实,读书、做事、奉亲,全是有一做一,有二做二,毫不浮夸。座上又有人认识徐光启同窗,一并为先生黄体仁校订《四然斋集》,态度极为谨严,无一笔一划容得马虎随便,决不通融。于是,人们恍然,就是这样的人性,才和洋人投缘,刻板!钉是钉,铆是铆。同是格物,洋人讲的是分毫毕肖,有一种西洋镜,可将一根头发丝照出鳞爪角齿;而中国人循的是物理,一通百通。又听说,徐光启正和那意国洋和尚利玛窦共事,校译一本西洋经书,好比《禹贡》,还好比《河图洛书》。说到此,不禁担心长此以往会不会移性!那西夷多半有奇技淫巧——就像“蛊”一样吗?阿暆插嘴道。什么“蛊”?众人看着他,无邪的一张笑脸,忍不住也都笑起来。笑过后,亲家公张老爷正色道:异类不比,西夷是另有一路,虽难免拘泥于形制,但总归有来龙去脉,自成法度,那“蛊”先不说是有没有,即便有,也是巫类,不入正道,都可施重罪。阿暆赶紧道:再不敢说了,只是从小在家听大人说起来,将百种毒虫饲养于钵中,让自相残杀,最终决出的一种毒中毒则为“蛊”,攻无不克……乔陈二位一并喝起来:怎么越说越详了,拖下去打个二百板子!阿暆急忙收住了。
这餐饭直吃到过午,正月里天短,暮色渐起。客人们纷纷告辞,阿啪也要回家。临走时去张陛房里,李大将灯奴抱出来给叔公看。一卷锦绣缎被里裹着个人,只露出一张脸,红红的,闭着眼。阿暆向张陛道了贺,便返去了。到家后,都问母婴如何,回大小皆平安;又问像父还是像母?阿暆即刻答:像蕙兰!眼前出现张陛瘦削的脸和身子,眼睑下面一片青。转眼间,又被热腾腾的炭锅里的火掩住,耳边尽是宾主们的谈笑。自此,阿啦有时就会往新路巷去,十之八九,乔陈二位也在。虽然阿暆常有骇人之见。但因其坦然大方,就觉得新鲜有趣,有些忘年的意思了。
【文】阿暆去新路巷,路经九间楼,不由仰头看看,心想,徐光启是个什么人啊?再继续走,就到了张家宅院。天暖的日子,见那蕙兰抱着小儿坐在树下,灯奴已大了一圈,奓着手脚,脸颊圆鼓着,真的像他母亲,阿暆就觉着心安一些儿。要是正好遇到张陛,少不得站住脚寒暄几句。在阿暆眼里,那小张陛好比是个纸糊的人儿,没什么脾性,问候过了便兀自走过去。再回头看一眼,却见张陛还站在原地,眼睛望着他背后,微张着嘴,好像还要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来。不防阿暆回头,就转身走去了。阿暆略想想:有什么事吗?接着向厅堂走去,乔陈二位早就在了,陈老爷在写字,一边站一个看。阿暆站到对面扶纸,见个个神情肃然,也就不敢出大气,只看那墨笔运走。写一会儿,陈老爷抬头看看阿暆,问:小叔叔也写字吗?阿暆红了脸,一劲摇头,老爷们却非要他写。无奈,只得取一支粗笔,蘸饱墨,一张斗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大的一个“暆”,称不上什么体,只是十分端正,每转折处皆圆大饱满,结实敦厚。老爷们纷纷说:真是字如其人啊!阿暆脸更红了,要将字纸团了,老爷们不让,又说:很有福相呢!说罢便笑。陈老爷还收起来,要带回家仔细赏。阿暆说:难道羞死我才算数吗?陈老爷正色道:羞什么呀?是为了得小叔叔些气。阿暆愧道:我有什么气可予人得的?张老爷说:人间气。乔老爷问是什么意思?张老爷就说:书画历来崇古,却也要通今才是。那二位都点头,阿暆的愧色便也褪去些。
【人】阿暆说:今天来,本就是邀亲家公与二位先生走一趟人世间,去法华镇看牡丹花,今年春暖,花开得极盛。乔老爷说:牡丹本是北地的物种,到江南只怕会变性。阿暆说:不过是提早一季开花,只要是花草树木,无不喜欢暖湿,所以只怕是越发娇艳!乔老爷就说:娇艳并不是牡丹的秉性,牡丹是大王朝的气象,富贵堂皇!来到江南,好比王室南渡,成了小朝廷。张老爷却有异议:苏松的气候是暖湿,却非小朝廷气象,你们说,有哪一朝曾在此偏安过?因是另一种天下,不是王天下,而是稼禾天下!杨知县在上海做官时,就在官邸种了一院牡丹,品相毫没有流俗。陈老爷说:北地水土严酷,若不是有十二分的根力,万万开不了花,凡开花的无不惊艳;南方虽温暖湿润,但野物竞争,虫蛇伤扰,亦需要无限的鼎力,方能从杂芜草莽中脱颖!所以两地各有艰难,生机都是庄严的。阿暆道:不论怎么说,江南牡丹免不了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咱们也不管它门第高下,自取个“赏心乐事”!众老爷笑道:小叔叔很喜欢吟句啊!阿暆又羞红一回脸。
【书】次日,阿暆带了几领轿子,自己则骑一匹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