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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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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老爷笑道:小叔叔很喜欢吟句啊!阿暆又羞红一回脸。

【书】次日,阿暆带了几领轿子,自己则骑一匹枣红马来到。轿子停在院门外的街上,枣红马则径直进了院子。阿暆下了马,缰绳拴在玉兰树干上,就去厅堂接老爷们。等再回到院子,那马已被媳妇们围住了。蕙兰和大嫂握住小孩子的手去触马背,刚要触到,马尾巴一甩,大人小孩一声尖叫,退了回来。阿暆先抱起张陞家的小毛送上马背,扶坐一时,再抱张陛的灯奴上马。灯奴到底还小,直不起腰骨,于是阿暆翻身上马,将灯奴扶在胸前,高高坐着,一院子的人和物都在他脚下似的。这时便看见张陛从窗户探出头,脸上流露好奇的表情,于是阿暆就喊了一声:张陛!张陛吓一跳,收回身子,再不出来了,阿暆不由哈哈大笑。这时,三位老爷从厅堂下来,经过院子出门上轿。于是,阿暆一马当先,领三顶轿子,向南门外法华镇去了。日头高照,马蹄得得地敲着石板路,行人无一不驻步张望,目送他们远去。

【屋】法华镇的牡丹起始于何时何由,已难考证,据坊间传是北宋开宝年间有和尚建法华镇寺,寺院内栽了牡丹。法华寺几颓几兴,盛时大殿里还有过赵孟畹奶舛睢H缃袂抑皇且蛔∶恚砝镒《龊蜕校┘缸ど莆唬忠黄说兀愿诹福床患恢昴档ぁ5故撬轮芪У娜思遥徘懊藕蠖荚阅档ぃ罴蛞滓灿辛闵⒆诺募复裕笔⒌募富В虺频蒙夏档ぴ啊C磕旯扔昵昂螅交ㄊ录窘冢ɑ虮闳饶制鹄矗槭巧突ǖ娜耍德砑眉谩R簿驼饧溉眨ɑ吕镉行┫慊稹=ɑ颍焕弦阆铝私危⑧艘蚕侣聿叫小Q赝九┘依榘世铮蝗欢伎拍档ぃ械募湓诓似枥铩吕弦担菏遣皇呛苡行└鎏赵鳌豆樵疤锞印返囊饩常壳抢弦妥牛嚎刹皇牵苯泳褪恰兑啤分械摹安删斩橄拢迫患仙健保恍杞安删铡被怀伞安梢保档さ幕ㄐ尾皇呛芟裆忠可忠┑母椴皇强扇胍空爬弦虻溃喝绱艘饩潮愦罅窖耍帐乔逖牛床幻饧拍档と慈饶侄嗔耍歉焕龅模秸獠衩拍嗑叮盟票涞盟籽蓿瓷鲆恢窒缙暮每矗痘断蚕驳摹D橇轿惶艘菜凳恰

阿暆牵着马,引来小孩子们,乡下孩子都不怕牲畜,争着抚弄它。有调皮的,拽了马鬃毛打秋千;还有安静些的,就折了花草喂马,枣红马只嗅着并不吃。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子,格外蛮横,拖着马尾巴攀绳一样往上攀,也不怕尥蹶子踢着他。阿暆一心驱赶小孩子,也顾不得看花,错过好些好景致,不由要发怒。可那蛮横小子一点不怕,还向他吼一声,龇出小白牙,阿暆只得笑了。小子头顶上扎一个冲天炮,四周碎发散下来,好像哪吒。脸颊红得像萝卜,胖脖子上套个银锁圈,锁圈上缠着红线绳,就晓得是娇儿,所以养得这么野。

终于有大人出来喊了,才摆脱小孩子的纠缠,继续向前。赏花的人流多是涌向那几家擅栽牡丹的园里,因是农家,以稼穑司花事,就如种菜般地一畦一畦。园里也没其他的点缀,一色的牡丹。老爷们都笑:乡下人的一根筋,说种牡丹就种牡丹,养得又如此壮硕肥大,都结得出果实了!阿暆说:庄户人家的口味,喜欢厚重。老爷们道:这就是本义了,怎么说?不是正史,亦不是稗史,是渔樵闲话!那牡丹花只是红、紫、白三种本色,并无奇丽,一味地盛开,红的通红,白的雪白,紫的如天鹅绒缎。农家人惜地,在花畦里插种了蚕豆,正结荚,绿生生的,真是有无限的生机。太阳暖洋洋,扑拉拉地撒下光和热,炊烟升起来。携着柴火的气味。阿暆率老爷们往回去,枣红马拱着花畦,拱了一头的花瓣和叶片,跟在最后。一扇院门敞开着,门口坐个农妇,半掩着怀喂奶。吃奶的小子脚站在地上,撅起屁股蛋钻在他妈怀里,就像牛犊子吃奶。阿暆看见小子颈上的银锁圈,认出就是那个欺负枣红马的小子,忽然间不知想到什么,站住脚,与那乡下女人说,能不能买小子颈上的银锁圈?那妇人推开吃奶的小子,掩好怀,说出两个字:不卖!阿暆赔着笑脸还要买,妇人说:自己打去!口气很蛮,乡下人的作派。阿暆有几分生气,高了嗓门,也是蛮蛮地说:不是看你家小子养得好吗?想借些福气,怎么连商量都不商量?妇人听到夸孩子就笑了,说:这拴命的物件,卖它好比卖儿子,不卖!口气却缓和了好些。三个老爷都站住脚,看阿暆与村妇交道,觉着怪有趣的。

阿暆再次放缓声气,几近哀求:就是想买你家儿子不成,才要买锁圈的!妇人笑道:要儿子自己生去!阿暆说:那就请阿嫂替我生一个!老爷们不禁唾道:越说越下道了!妇人却更笑了:好得很,我很喜欢这位阿叔呢!乡下人的谐谑就是这般辣豁豁的,只是不知道阿暆从哪里谙熟此道。说来说去,那村妇竟从小子颈上卸下锁圈递给了阿暆,却不肯收银子,说不卖,送阿叔做个念想。阿暆终究不好意思白拿,从帽子上摘下佩玉,交给妇人。妇人刚接住,小子就来夺,顺手给了他。完成一项交割,再走几步,到了停轿的地方,老爷们上轿,阿暆上马,往回去。只小半个时辰,已进城过桥到新路巷。惠兰抱着灯奴还在院里晒太阳,阿暆将讨来的银锁圈戴在侄外孙子的颈脖里,告辞回去了。人们这才明白阿暆要锁圈的用意。

就在这年仲夏,张陛染了伤寒,陈老爷请来外家祖父诊脉。先有七日不用药,只少食静养;七日后用大柴胡汤一方,再静养;然后继用一方轻清配剂,日夜服用,这就到了初秋。人瘦得真就成一片纸,终日躺在帐里,没有一丝动响,静极了。这时,张陛已经挪进里间屋,因怕传给孩子,灯奴由李大抱走,晚上跟祖母睡。房里只有他和蕙兰,二人却也无话。张陛或睡或醒,醒时便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晓得望在什么地方。夜里,蕙兰扶他喂药,喝过了,他在蕙兰臂上停了停,脸向里侧,偎在她怀里似的。蕙兰觉得张陛比灯奴还小,就像灯奴的弟弟,应该好好疼他才对!轻轻放回枕上,蕙兰将他的一只手捂在胸口,想她一身的火力,还怕暖不过他来?可是,多少时间过去,张陛的手没有暖热,蕙兰的身上也凉了。

下一回,陈老爷带老太医来诊脉,老太医出了张陛房到厅堂就坐,沉吟半时,对张老爷与夫人说,伤寒为百病之长,表症里症,阴阳皆病,所以,用药极难。以厥阴论治而进桂附,是火上加油;以少阳论治用苦寒,则助其冰搁之势。老太医道:令郎体质犹为虚弱,只能无为而治,以清为主,亦是以守代攻;然而到底正不压邪,热与寒均固结,万药难攻,至今已不敢用任何方子,只好仰赖造化。话未说完,老爷与夫人皆热泪盈眶,默了一阵,方才想起送客。经过院子,春花秋树都已谢尽,寒梅又未到开时,显得格外清寂。枝叶疏阔中,可见西窗上的双喜字还艳红着。

又捱过一月,寒露时,夜里,没有一点声息,连睡在一边的蕙兰都没惊动,就如活着时一样悄然,张陛走了。至此,蕙兰进门两年整,张遂平满半岁。自发人送黑发人,丧帐不能用黑,一色青布幔子,一口榉木棺材。起灵时,灯奴由大伯张陞扶着手摔孝子盆,再抱起来,头前领着,送去北门外张家祖坟埋了。

33九亩地

万历三十五年,九间楼的老太爷过世,于是徐光启向皇上报请丁忧,回家来守孝。随同一起下船上岸的,竟有一个意国人,穿着官服,但不带补子,戴六合一统圆帽。初看和汉人无异,走近细瞧,不禁大骇。碧眼黄发,五官突兀,会说汉话,但四声不分;亦会汉人礼,拱揖鞠躬,形状终有些奇异。一时上,满城风传就是那位利玛窦,送给万历皇帝无数珍奇,如今来到上海,也有车拉船载的宝物,一并进了九间楼。不过数日,就有人在街市看见这名洋和尚,也不坐车,也不乘轿,而是徒步,身边跟随有一个北方人,说说笑笑,走进一问刻书铺。听刻书铺的伙计说,那意国人是要刻一部自写的经文,落款为“仰凰”,显然是表字。看他官服下的鞋袜。以及随身的包书手帕,全是粗布,而且陈旧,并不像传说中的奢华,人们便生疑,会不会是又一个意国人?事实上,这既不是利玛窦,也不是又一个,而是更早些年,徐光启在广东韶关结识的第一个,汉名叫做郭居静。跟随的北方人。则是徐光启从京师雇来专门管理田租的。这些年,徐老太爷购置了数十顷田地,家道殷实了不少。再隔几日,恩师黄体仁家又传出消息,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买地作什么?种甘薯,人们笑道。坊间的流言总是混杂的,不可全信。勿管用来种什么,徐光启要在城里买地的事不久便得到证实了。

立夏前,申明世无疾而终,终年八十四。那口好棺材八年前让申夫人睡了,之后,再没有提过棺材的事。但凡小辈有人问起,申明世便说不必,只一领席子卷卷即可。现如今,虽不至于真的席子卷卷,但也睡不上好棺木了。那一口榉木的,只怕比张陛的还薄削些呢!也是武陵绣史的一幅绣换来的,只是,换来的银子不能单用在棺木上,一应丧事用度全包裹在里面,余下的几两,则被阿潜要去刻书。这些年,他专为希昭的绣画题跋,自称绣佛主人,题跋集于一册,取名《天香》。一直就念着去刻,苦于拮据,日常家用都难,哪来这闲钱?一旦见丧事有盈余,及早与大娘说好了。小绸向来宠惯阿潜,不度分寸,再说,她也知道申家所匮缺的不止一两二两,只将眼前的度过去就罢。反正补不齐,索性趁个兴,随他去了。

杨知县专从钱塘过来吊丧。带着徐光启。仰凰也想来,为逝者做超度祈福,杨知县没让跟来,虽然是一片虔诚,但总觉得有失庄重,让丧家误以为不敬。灵堂设在府上,莲庵早已倾圮,碧漪堂也四壁漏风,墙倒楼塌,池子淤塞了,花木凋零,家中人都不大去了。所以,老太爷就近在三重院的正厅里停灵,头七过后直接起丧往坟地去了。申家终究是落魄了,然而子孙们倒都不显出颓唐,生来个个好相貌,女眷们也都端庄秀丽,穿了一色的孝服,济济一堂,依然让人觉得老太爷有福气。

杨知县与徐光启相继在灵前凭吊,一个头磕下去,四周伏下一片。白袂飘兮间,杨知县认出当年亲做大媒的那蕙兰,自己还认了干孙女儿的。几年不见,姑娘已是媳妇,又成新寡,沧海桑田,人事无常,不禁伤感起来。吊过之后,柯海专引二位进一问内厅吃茶,原是老太爷的书斋,如今用作待客。书案上笔墨纸砚依旧,壁架满当当的书还在,一排木板镂刻长窗分出一道隔间,一面通书斋,另一面通天井,苔藓绿森森的,透过门直映到隔间的窗户。柯海说:父亲原先养一头九尾龟,自老太爷去世,那龟再不肯露面,不知藏哪里去了!杨知县叹息道:龟这样生灵。最是通人情。徐光启也说:世间万物皆有知有情,惟德者能互通。柯海看一眼徐光启,形貌似乎依然,还是多年前家宴上那位叨陪末座的书生。即便是在那不甚得意的时候,目光还是从容镇定,如今添上了岁数和阅历,还有许多不凡的见识,自然多几分自信,神情明快,倒显得年轻而有生气。柯海想起近日坊巷传闻,心中好奇,问道:据说府上有一位远客,来自西洋。是长住还是短留呢?杨知县就说,方才还说要来行礼,拦下了,非我族类,怕犯老太爷忌讳。柯海说:其实并没什么的,父亲是个开通人!虽是谦辞,但也真流露出些个憾意,杨知县就说:改日让他来补礼!柯海先说不必,后又问:咱们的饭食意国人用得惯吗?徐光启不由笑了,答道:并没什么大不同的。粮食里无非米和面两种,菜肴中大体是荤和素两类,论起来,还是意国人比我国人简朴,这位仰凰先生又是意国人中的最简朴。这时,连杨知县都来了兴致,问道:是教规所限吗?听说那是个意国的和尚。徐光启说:仰凰确是耶稣会的教徒,倒不是受教规限制,而是耶稣会向来克勤克俭,服务众人,所以,教徒们都颇能吃苦;想他们飘洋过海,经印度果阿、马六甲、澳门,暑热瘴气,艰难险阻,一路死病无数,非有超常的坚韧莫可支持。听到此处,柯海忍不住又发问:大老远的,又非是同宗同族,耶稣会何苦必来我国不可?徐光启说:这就好比我国大唐鉴真法师,天宝元年东渡,几起几落,双目失明,终于将戒法传人日本国。杨知县则问:依光启兄看,这耶稣教与中华道统有何高下短长?徐光启说:互为补益,一为务虚。一为务实,虚实倘能结合,世上再无难事!这么着追问一气。问的和答的都觉着过于急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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