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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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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海问道:徐大人丁忧在家,除读书做文章,还做些什么呢?杨知县代答说:正与另一个意国和尚,名利玛窦的,译写一本书,类似中国的《河图洛书》。徐光启释解道:那书的本名为《几何原本》,非一人所能译写,而利玛窦先生正在北京传教,译书的事便不得不停下,正在谋措做些其他的事。柯海问:什么样的事呢?徐光启说:种几亩甘薯。柯海失声笑起来:果然!杨知县不明白,问:果然什么?柯海说:城中一径在传徐大人买地种甘薯,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又问:地买在哪里?徐光启道:还没买下,因是实验,所以需在城内,好照顾些,可是人烟稠密,每一寸地都有主,起楼的起楼,造园的造园,不亦乐乎,无一隙空闲,正为难呢。杨知县调侃道:就在天井里“实验”吧!三人都笑,柯海忽一击掌,说:有了,就在我家园子里“实验”好了!徐光启眼一亮,杨知县说:天香园里种甘薯,坊间又多一件流言!三人又笑一阵,柯海说:无碍,那园子早就荒得可怜,不是说务实吗?看哪一处合适就“实验”哪一处。徐光启问:当真了?柯海说:当真!立即遣人叫阿暆来,见了面,日后就由阿暆与徐家接洽,看园、辟地、定方位,因阿暆是家中头一个会办事,也就是“务实”的人。

阿暆是第二回见徐光启,头一回见时还小,并不记得什么,后来尽听说传闻,又常从九间楼走过,就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到了眼前,却十分平常,就是一个乡下读书人,又有些上岁数了。然而,谁都知道,这不是平常的读书人,所以,暗暗惊诧。徐光启向阿啪问询几句,也是平常的寒暄,阿暆一反往日洒脱不羁,拘谨得慌,说话都不流利了。徐光启好像猜出阿暆的心思,就移开目光,不再多说。阿暆不禁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徐光启微微一笑,阿暆脸红了,两人却似乎通了款曲。

老太爷出殡,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大事完毕,九间楼那边就来人了。来的是徐光启带回上海管事的北方人,自称老赵,说一口北京话。也穿一身袍服,但为行动方便,将前襟撩起掖在腰上,看起来就像一个衙役。这一日,天气晴朗,阿暆领老赵过方浜,上园子里去了。池子周边,绣阁、碧漪堂几处楼台虽敝旧,却还未倒,倘有财力,尚可修葺;桃林不怎么挂果,但按季开花,是园中残存的一丝生气;墨厂一带早夷为平地。但竹根漫延过来,将地面全部拱成丘陵一般;余下莲庵一处。只剩一圈院墙,围了几堵断壁,不是说过,成阿暆的养鸡场。那莲庵地方有限,但接着庵后的白莲泾河岸,早些年疯和尚种过百花园。如今白莲泾淤塞成一条沟,倒让出大片河滩地,丈量丈量,就有约十来亩。而且肥得很,庵里边的鸡粪,庵外边是百花园草叶的沤泥,河滩地则有鱼虾贝壳,整平了都是好地。老赵看了就很喜欢,当场要下定金。阿暆拦住了,说:地又跑不了,等回去和主家商量妥了,再谈交易。其实是阿暆决断不下收不收银子,父亲是说送给九间楼,反正是块闲地,阿暆知道家里不缺地,可是缺银子。只隔一天,老赵来了,还带着银子,用主家的话说,就是亲兄弟明算账。得着这样好的一块地,怎么给付也给付不过来,略表心意罢了。说是略表心意,但却是市价的一倍还多,阿暆想到家中母娘婶婶手中的针线,也不回禀父亲,自己就收下了。那一片地,掐头去尾,也为好听,就叫作了九亩地。不日,老赵便带人过来平地了。

交道中,阿暆和老赵相熟了。阿暆生性不拘泥,北方人又大多豪爽,老赵尤其直性子。所以,没几个往返,阿暆知道老赵原本是个生意人,从关外往关里贩皮毛,再将关里的茶叶绸布贩出关外。那年,京师流行瘟病,不巧染上,客栈老板都要往城外扔人了,却遇上仰凰先生。老赵说他当时烧得眼睛都花了,就见一个毛猴子凑过来,凑到脸前,却不是毛猴子,而是阎罗殿的无常,扒开嘴往里灌汤,这才知道,不是无常,是阴阳桥上的孟婆,灌的是迷魂汤,叫都叫不出声,直挺挺死过去。不想一觉醒来,头脑水洗过似的,一片清明,再看眼前那张脸,实在就是菩萨的脸。从此,一日好过一日,终于痊愈。他就认下那菩萨,做了菩萨的信徒。阿暆问是什么菩萨?老赵告诉道:那菩萨的名字叫耶稣,母亲受上天神的孕,独自生下他来,所以就叫作圣母。阿暆说,是不是类似观音?老赵说:观音是男女同体,圣母单只是女身。阿暆说:圣母受孕于大块自然,其实也就是男女同体的意思。老赵看看阿暆,说:你很聪明,要不要与仰凰先生说说,也入耶稣会来?阿暆缸笑而不语。下一日,老赵真把仰凰给带天香园里来了。阿啪没敢引仰凰进府上,只在九亩地边见面。

正逢秋季,太阳高照,翻起来的泥地散发出土腥气,转眼间挥发了水分,变成干燥的灰白色。一些无名的小虫,猛然间见天日,疾促地爬行着,整块地都在动似的。平整下来的这一片地显得格外宽广,回头再看那亭台楼阁,山石池塘,就只是些坑洼瓦砾。老赵差遣人用竹爿搭了个凉棚,放一张桌几把椅,专为监工用。此时,阿暆便和仰凰坐在棚下。喝着老赵的茶。碧绿的茶叶上浮着茉莉,揭盖便浓香扑面,不像是老赵的茶,可也像是老赵的茶,老赵的粗犷里就是有一股子妩媚。阿璇不由得微笑,老赵以为笑他的茶不好,解释说:北京的水硬,只有沏花茶方才沏得出味来,所以就喝惯了。仰凰四下里望望。神情十分舒坦,说来到上海,不自主想起他在意国的家乡。也是泽国,水网纵横,船儿在水道里穿行。阿暆说:仰凰先生是思乡了!仰凰说:我们意国人是思乡的人,有许多思乡的歌!说罢就扬声唱起来,那声音起伏不定,无限悠长,空气都在颤动,十分夸张。阿暆虽听不懂,却很奇怪地一激灵,又觉好笑又觉酸楚。仰凰好像忘记了时间,兀自唱着,忽引颈。忽低头。眼睛忽开忽合,忽拔上一个极高极强的音,持续良久,渐渐低弱,终于弱到无声。停一时,阿暆说:我国人也有许多思乡的歌,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仰凰不甚了解,阿暆解释给他听,听完后,仰凰沉思不语,过了片刻,说:我与歌中人不一样。阿暆问:为何不一样?仰凰说:歌中人离乡多年又返回,而我永不归去!阿暆又问:为什么?仰凰说:我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阿暆“哦”一下。忍着不笑出声来。那仰凰的生相、姿态、发音的声腔,还有这一句“奉献给上帝”的话,都十分可乐,有一股幼童的稚趣,惟有那一段唱,令人感怀,却又矫柔了。

接着,仰凰便给阿暆篷说了几则上帝的神迹。无非是得病的人不治而愈,恶人受到惩戒,行船遇风浪化险为夷,听起来与释迦牟尼有同功同德,都是普度世人。但阿暆听起来还是想笑,因仰凰的形貌音调。让那些故事也变得憨稚。仰凰看出阿暆不以为然。叹口气说:你这人很聪明。阿暆不禁生出几分愧意。不知什么时候,地边上多出七八个人。都是申府上的,以女眷为多,其中也有蕙兰搀着灯奴,不远不近地站着,做出无事的样子,却都往这里望,是来看仰凰的。阿暆向灯奴招手,蕙兰手一放,灯奴便向叔公跑过来。刚会走不久,小腿软软的,跑了一时方才跑到跟前。阿暆让给仰凰请安,灯奴抬起头,看了那张异族的脸,嘴扁着,很害怕的神情,终于“哇”一声哭了。阿暆又笑又气,向仰凰致歉道:小孩子没大见过世面,很欠大方的,让先生见笑!仰凰却并无窘态,只是笑,一张马似的长脸上漾起一括一括的笑纹。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串说话声。声音很古怪。可千真万确,就是说话声。说的是异族的言语,又间着本国话,是在仰凰身上响起来。可他分明是笑着,并没有动口,再则,声音也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就好像,在他身体里还藏着一个人,一个意国人。那隐身的意国人说了一段,忽又止住,仰凰接过去,似乎是在回应它,说的也是意国语。说一段,停下来,隐身人再接过去。就这么,一里一外,一起一落地唱和着。灯奴早已顾不上害怕,瞪大眼睛,连阿暆都瞠目结舌的。嘁嘁喳喳说了好大一会儿。仰凰用汉话说道:再见,再见,走好,走好!那腹中人呢喃一阵,不再作声,息止了。这边一大一小还在梦中,满脸惘然,仰凰朗声大笑起来。即便是在这张迥然相异、无从辨识表情的脸上,依然觉得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善意。他的淡蓝眼珠斜乜着,嘴角翘上去,狡黠而得意地咯咯笑着,灯奴竟也笑起来了。

阿暆缸说:是鬼附身了吧!仰凰收起笑,正色道:万不可如此说,我们的主和你们的子同样,不妄语怪力乱神!阿暆赶紧道歉,仰凰则慢慢与他释解,这是他们意大利的一项古老技艺,叫作“腹语”,就是在腹肚间运气发声。阿暆道:是天生成,还是后天练就呢?仰凰说:自然是要练习,可并不是人人都能练成,还是需要天分!在他们从小居住的街区,常有一个演偶戏的艺人巡游,名叫“利寇”,不仅会腹语,还可用腹语说出各种声调语气,孩子们纷纷练习摹仿,最终练得的却只有他一个!阿暆问为什么没有去演偶戏呢?仰凰又一回正色道:我已经把自己奉献给上帝了!说话间,人们渐渐走拢来,就站到跟前,听两人说话。灯奴也回到母亲身边,偎在蕙兰膝上,手牵着手。日头已到中天。秋阳底下,四处干得起烟。远望过去,这一景奇异得很,一群穿孝服的女人,围着一个异族人,彼此静静地观看。此时,阿暆与仰凰的话也说完了,静默下来,阿暆无意间学仰凰半合上眼睛,迎日头抬起脸,享受这暖烘烘的空气。

这样,阿暆,仰凰,再加上老赵,结成朋友,三人常常聚饮。免不了地,那两个要说服阿暆入耶稣会,阿暆便推托说:君子群而不党。然而,他却也不反对听两位传道,并且时有感悟。比如,仰凰布经《箴言》第七句,“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阿暆便想起《论语·季氏》孔子语,“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诺亚方舟的故事与鲧、禹治水有异曲同工之处,看起来,无论何地何族,都必经天地劫数,脱生于混沌;《出埃及记》中,神在西奈山与子民立约,又极似中国的《礼记》;《耶利米书》中诸王之争。则可类比春秋大战;耶路撒冷和巴比伦就像楚汉相争……凡此种种都让阿暆感到有趣,但只有一件,就是老赵有时会说,侄婿的病倘是在耶和华手中,兴许是有救的!此时此刻,阿暆不禁一阵惘然。并不是说他真相信耶和华有什么神术,但是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竟然无论如何也拉不回了,心中就有万般的不甘。要说是命,他阿暆又是不信命的。那张陛就好像没长熟便落了蒂的一颗青果子,可就是这么半生不熟、自顾不暇的一条命,还下了种,传下血脉,蕙兰不至于变成《路得记》中的那个摩押女人,孤寡一人,最后和族人结亲,生下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曾孙,就是以色列王大卫 ——阿暆这时候发现耶稣会的奇异之处,那就是,他们的神圣,家世都很低下,耶和华名分上的父亲约瑟是木匠。他母亲直接就将他生在马槽里。而华夏先祖,出身皆是王贵:伏羲、神农、黄帝;少吴、颛项、高辛、唐、尧、玉舜;夏禹、商汤、周武王,只是不受而孕这一点,却依稀有所相仿。《舆地志》里说,少典国君妻名附宝。在旷野里见天光闪烁绕北斗,“感而怀孕”,二十四月之后生黄帝。《秦本纪》中则说,颛顼之裔孙名女修,吞玄鸟之卵,生大业,大业娶少典国的女子,再生柏翳,然后生生息息,有了轩辕黄帝——说起来,都来自于茫茫虚空,不过,光环北斗与玄鸟之卵终究是有来历,因此,还是有贵贱之别了。

阿嗨对耶稣会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依然以为仰凰是他有生以来认识的人中,顶顶有趣的一个。这两人相差十五岁,可算作两代人,异族人似乎又显老。看上去几乎像是祖辈,可双方都不存有什么隔膜,又并非世人所称的忘年,而仿佛生来就是的兄弟,甚至于,阿暆还当仰凰是弟弟,觉着他就像个大孩子。不止是他说汉话语音稚拙造成的错觉,更是他生性里有一股天真,他的近乎无色透明的眸子——现在阿暆已经能够辨识异国人的表情,一旦能够辨识表情,竟不觉得仰凰是个异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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