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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上门提亲的不外是残了手脚身子,或者续弦,有更荒唐的,就是与无后的人做妾,好续接香火,这也忒委屈了,除去脸上留疤,哪一点输给人了!此时,灯影里的人出声了,说:我不嫁人!声音很轻,却明明白白,意思则和戥子一样。蕙兰不由一动心,再看那人,却从影地里坐出来些,又出来些,停了停,仿佛稳稳身子,再出来,就到了灯下。蕙兰咬住舌头,提防自己出声。那张脸,几是从颚下去了一半,没有下巴,只剩一片疤,直接就是嘴!可那双眼睛,又大又明。蕙兰满心里都是一个“惨”字,眼泪直流下来。乖女却不哭,说:姑娘教我,就是收留我。蕙兰说不出话来。乖女又说:姑娘给我手艺,我再不靠别人,自立天地。乖女的声音很细,却透出十分的镇定。此刻完全到了灯下,站起来,屈膝要跪,被蕙兰扯住,几乎是求告道:你们不要逼我!然后又补一句:容我想好!
接下去的三天,戥子都没来,蕙兰晓得她是害怕,怕怪她多嘴又多事。蕙兰果然在心里骂了她三天。那夜间来客的身影萦绕不去,让她坐卧难安。烦躁一回,就骂戥子一回。第四天下午,戥子来了。手里捧一个大石榴,带给灯奴。蕙兰认得石榴,她外婆家与西路客商有往来,每到秋季便有大石榴送来。也晓得是戥子三姐的意思,其中就有了逼迫似的,冷着脸看也不看。戥子不敢进屋见蕙兰,只在院子里和灯奴说话。灯奴如今倨傲得很,爱理不理,问三句,答一句。戥子忍不住刺他,他就连声都不出了。戥子讨个没趣,索性弃下灯奴,找个笤帚扫起院子来。李大待产,不大能动,夫人也不让范小过来,这院子有多日不扫了。戥子又找来一柄锄子,将些杂草刨去,残根清除,露出一棵女贞,不知什么时候树种顺风而来,扎下根,已长到齐膝。戥子跳起脚嚷一声,众人听见,都从各处过来,只见碧绿一棵小树,倚在桂花树下,好比小依老。夫人不禁叫出一声“好”,认定是个吉兆无疑。蕙兰只觉着荒芜冷清的院子,因有了新树,气象焕然。灯奴也来看一看,说占了他兔窝的地盘。仔细度量,果然正是当年兔子窝,难得他竟然还记得,多久的事了啊!戥子蹲在地上,抬脸望着众人,得意而又卖好,只一触到蕙兰,便躲闪开来。蕙兰一转身,回进屋里去。
戥子扫过院子,又去灶房择菜、洗米、烧火做饭,一切停当后要走,过来院子敲了蕙兰的门。门里没声音,大着胆子推进去。姑娘并不抬头,怯怯地站一时,然后问:替姑娘辟的发丝够用不够用?蕙兰从这话里又听出要挟来,停下手里的针,冷笑道:差点儿忘了谁替我辟的发丝,原来是这位大功臣,不知道如何谢呢!难道从此就被辖制住,由着摆布了?戥子低着头,说:不敢!她这一年长得风快,个头已经与蕙兰平齐,骨架子又大,头上却还梳着抓鬏,看起来十分不相称,就像个傻丫头。蕙兰就又心软,口气也缓和了些:明知道我身不由己,无奈何,还出难题!戥子答道:其实也不难!蕙兰不由火起:不在你身上。当然你不觉难!戥子辩道:真的不难,姑娘别生气!听戥子犟嘴,蕙兰怎能不生气?这丫头确实缺管教,与她说话平起平坐,没个尊卑长幼。自己呢,也就将她当个人待,还与她认真论理,不觉冷笑几声,是笑自己的!而戥子却不管不顾起来,因怕被打断,于是一连气放炮似地说:实在是不难的,姑娘就收我们作徒弟,又如何?现在收不收徒弟也不由她们了;天香园里的那帮子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知道外面世道,自以为铁箍似箍得紧紧的,天不知地不知,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早将天香园绣仿得满天下!与其鱼目混珠,不如真正传给我们,多少贴近些,不至于太歪;我们自己学着,谁也不说,她们又怎么知道?蕙兰诘问道:“她们”是谁,“我们”又是谁?戥子顿一下,随即又接口:“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和乖女姐!提到乖女,蕙兰心里就是重重一沉,摆一摆手,让戥子出去。戥子拉开门,回头叫了声:乖女姐好可怜,我也好可怜!蕙兰回头瞪一眼:还不快走!
又过了两日,是外婆七十岁生辰,蕙兰带灯奴过去拜寿。夫人早备下礼,一封上好人参,两匹福字团花缎,再有一坛糯米白酒,暗藏“财”“福~久”的吉意。即便在中等人家,这一份礼亦过得去了,何况是孤寡。蕙兰接绣活这二年来,不自觉里,家中优渥许多,渐有积蓄,方才备得下这份礼。话说回去,倘不是有一份礼,婆媳二人对祝寿这等热闹事就都不会有兴致。蕙兰久已不去外婆家,见那园子凋敝许多,广庭以南几乎全废。本是以八卦图为构架,如今去了一半。就像是要将那一半补回来似的,余下的这一半格外堆砌,奇石屹立,楼阁新修葺,花事也繁荣,又逢外婆大寿,舅舅们在水上搭了戏台。宴席就摆在广庭,张了无数盏灯,将河水都映红。蕙兰坐在人堆里,隔老远看见戥子的三姐。因是老太太的吉日,就也穿几点红,插了钗环,看起来不很像,但身姿行态还是那晚上的利落简洁,是个有主意的人,所以才敢将妹妹接过来养育。也不知是被什么心事催的,蕙兰走过去,叫她一声:三姐姐。三姐姐听见蕙兰叫她并不觉有意外,浅浅一笑,说:灯奴这般高了,读什么书?灯奴对这位姐姐也生出敬畏似的,不敢像对戥子那般无理,老实回答道:刚读完《三字经》。蕙兰张张嘴,又收住,倒是三姐姐问道:姑娘有什么事要吩咐?蕙兰摇头说并没有,三姐姐就说:姑娘陪老太太说话,那边又叫我呢!蕙兰脱口说声:等等!三姐姐站住脚,望着蕙兰,蕙兰嗫嚅着问:那一个妹妹好吗?三姐姐的眼睛在蕙兰脸上停留一时,说:好不好就看她的造化。
这一晚,外婆不让走,蕙兰带灯奴住了一宿。第二天晨起回家,走过无数回廊、厅堂、夹道,不知有多少丫鬟仆【文】役迎面过来,又屈身让【人】在一边,由她牵了灯【书】奴过去。蕙兰不敢【屋】回眸,就觉着那都是三姐姐,等她走过,抬起眼睛望着她背后。终于走出彭邸,出街门,上一乘小轿,方才舒出一口气。轿夫一溜小跑,经过九间楼,放灯奴下去上学;再又一溜跑,就到新路巷张家门前。推门进院,婆婆便从厅堂台阶上迎下来,满脸喜色。原来昨日夜里,李大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红蛋已经送到,尖起的一篮,坐在堂屋案上。夫人说:外人看多有不般配,其实却是好姻缘!一旦说出“姻缘”二字,夫人便觉不妥。又看蕙兰神色有异,凄楚淡泊,心里一沉,自责说错了话,触及媳妇痛楚,连带出自己的伤感,便也黯然起来。蕙兰全看在眼里,晓得婆婆多心,待要再作欢欣,反变得欲盖弥彰,让婆婆更不忍。这婆媳二人之间,终是搁着一桩极伤心的事,略不留意,便碰上了。
这一日,两人都是罩在辛酸里,案上那一篮红蛋,好似专用来衬托她们的不幸,眼光都不敢在上面流连。本是要与蕙兰商议送李大礼的事,也按下不提。直等到灯奴下学回家,瞅见红蛋,吵着要吃,又吵着要范小抱小伢儿来看,就这么,李大生产的事才又提起来。夫人说,要送一对银锁,蕙兰就说,她早已备下了。畏兀儿曾送给灯奴一副银手镯,灯奴大了,不肯戴,就送李大范小的新生儿。还有几套单衣棉衣,一并裹上,够礼了。说着话,两人心里就都松快些。吃罢饭,灯奴被打发写字去,夫人要回房,蕙兰却叫一声:妈,留步,媳妇有话说!夫人看她一眼,返回来重又坐下,问:什么样的事?
蕙兰晓得婆婆又生误会,不觉一笑,免去周旋,直接将那一晚戥子姐姐造访的事说出来。眼见得夫人的脸色和悦下来,然后又变得凝重,说道:媳妇是为这事不安吗?蕙兰说:妈当是什么事?夫人道:当是去无极宫做师姑的事了!婆媳都笑了,笑罢后,夫人正色说:天香园绣是家传,不好泄漏,我们外姓人本是不好说三道四。蕙兰说:媳妇也是万般为难,才与妈来商量,妈要不肯说什么,就无人再可说话了。夫人说:莫着急,我还未说完,其实,天香园绣,学是学不来的,所以漏也漏不去,如你希昭婶婶这般人物,钟灵毓秀,多少年才得一个,亦是天工,终成绝传;但倘若能悉心授教,再加克勤习艺,大约还可有末技存留,仅这等末技,让人谋个立足之地也尽够了;要说,咱们这个穷途末路的家,就是第一受惠的了!蕙兰说:要论受惠,申府上才是第一,如今,大小用度都仗了女眷们的绣品开支,否则,真不知那日子怎么过呢!夫人说:也难为你们,锦衣玉食的,结果也都撑持起来了!蕙兰说:撑持不撑持的,一多半是个门面,不像那个妹妹,可是安身立命,生存大计!说到此,蕙兰又愁上心头:那么说,到底是教还是不教?夫人说:其实也并不算破天荒的事,你不已经教了戥子?蕙兰一惊:我可没说教她! 夫人笑起来:放心,我也不说!蕙兰更急了:谁说我教她了,戥子说过吗?夫人收起笑,复正色道:无论说不说,都是授艺,师是师,徒是徒,再是暗中,亦要有个规矩,好比童子开蒙,要拜孑L子,烧香祭祖。蕙兰不禁羞怯道:不过是个闺中针黹,拜谁去?夫人说:拜嫘祖啊!嫘祖?蕙兰一怔。是啊,嫘祖!夫人眼睛亮着,西陵氏之女,黄帝正妃,养蚕治丝就是由她而来,有了丝才有之后的纺、织、染、浆,衣被天下,继而千针万线,锦上添花!蕙兰肃穆道:就拜她!夫人点头:也称得是认祖归宗。
40 拾孤
由夫人选了日子,将原先张陞住的东屋收拾出来。迎门设置供桌,嫘祖像是夫人借淑女图上作画样,描摹出来。夫人学过几笔书画,虽然用少废多,但跟了张老爷看字看画,到底有积蕴,所以行笔用墨不出大法——描的是一幅立像,玉面长身,头上的插戴去了,换成缨络,衣褶简略些,显出素朴庄严。烦请乔老爷裱糊了衬底,张在壁上。底下摆一对红蜡烛,一具香炉,焚的是蕙兰陪嫁过来的龙涎香。祭品是绣件,最精致的香囊、手帕、一座小四幅屏。还有一个锦盒,锦盒里放一只大蜘蛛,前一夜捉了来,早,晨已结成一张网,是夫人从北地老家乞巧节上借来的一则习俗。下午时,戥子先来,一起洒扫庭除。等天黑下来,四邻毕静,巷内门上响了两响,三姐姐带着乖女到了。那乖女不像上一回畏缩避人,尽往黑影地里藏,而是挺直腰背,见人则微微一颔首。齐鼻梁处系了脸罩,遮住伤处,露出一双眼睛,是会笑的。这样,两个学生都到齐了。
此时,灯奴已打发到床上睡了,主客师徒进到东屋。屋里已掌起灯烛,红彤彤的,如洞房一般。供桌两边各排三把座椅,往日是老爷待客的,此时从厅堂移到这里,多少生出一些庄严的气派。夫人坐左首,让蕙兰相对坐右首,蕙兰不肯坐,夫人说:论年龄辈分,自然无人与我比,但今日是拜师会,师同父母,所以你又为长,大可平起平坐。其余人也都推蕙兰,蕙兰只得坐了。三姐姐坐夫人下首,因那两个都是妹妹,便可称长辈。蕙兰这边,坐戥子和乖女。既是拜师会,就不以年龄为序,而是凭入门的迟早,戥子先学,便是师姐,理应排前。坐定后,相互看着,忽都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太张狂,又太矫情了。先是蕙兰笑一下,戥子也笑了,三姐姐要骂她,却掌不住自己笑起来。最后,夫人笑道:我看最好笑的是戥子,这么大的个头,还扎着两个角,牛犊似的!众人看了戥子,又是一阵笑。
夫人又说:戥子已过十五,该梳头了,或者三姐姐先替她梳了头,咱们再行拜师礼,也郑重些,要不,就像小孩子耍似的。这时,蕙兰也想起曾经说过,等及笄了再教她的话。三姐姐说:本来是该娘替闺女梳头的,可怜这丫头缺爹少娘,姐姐我养她一时,养不得一世,还是要靠师傅!套一句俗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还是请姑娘替她梳吧!戥子早已端张凳子,坐在当地。眼巴巴地瞅着,蕙兰不得已,站起身,解了戥子的双鬏。三姐姐立即递上来梳头匣子,原来早已经准备好的。先打散头发,篦通梳拢,挽起来在顶上盘一个扁髻,插上蕙兰自己的一柄牛角簪,别紧了,又将刘海剪齐,梳下几缕鬓发,再贴一朵绒花,顿时变得俊俏了。众人都说:这么好的头,出阁都够了!听到“出阁”两个字,戥子即刻变脸,要与人急的样子。三姐姐呵斥说:今天什么日子,不许翻脸的!夫人斡旋道:出阁哪里抵得上拜师,学了手艺,自撑一爿天地,从此无所求,顶得上个男人!戥子方才缓和下来。
梳好头,收拾起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