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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甲班学生陈小焕,因同情牛鬼蛇神被处劳动改造,但自八月三日以来,拒绝改造,逃窜在外,长期不归。现经校文化革命委员会研究,征得驻校工作组同意,报上级批准,给予陈小焕开除学籍处分。并建议南平县贾宋公社苇子坑大队对其进行监督劳动,以便对其进行改造。菊乡市第一中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委员会,红卫兵特别行动委员会。年,月,日。”我看了,心中不知是啥滋味。往前走就是揭批学校揪出来的牛鬼蛇神的大批判专栏,有一个专栏特别引人注目,因其大,占了整个一条走廊,栏目名称之奇,让人触目惊心:“大恶霸沙一方阴魂不散,臭孙子沙吾同妄图变天。”往下看去,说是沙吾同在一次课堂上说:“我在娘肚里就决定我是反动派了,我的孩子将来也是这样。想入党入团,向无产阶级靠拢,走上革命道路,就要比别人多下好多改造自己的功夫。要想改变血统,只有太阳从西边出来。”大字报说,我们革命人民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他要同我们革命者对着干,要从西边出太阳。这是多么恶毒啊!还有他那个狗娘,烂破鞋马玉华,专门用美人计拉拢腐蚀贫下中农,革命干部。还把这事记录在案,等着国民党打过来,倒拉一筢子,污人清白。还讲他一次照相时,故意站到毛主席光辉画像前,相片洗出来,他比毛主席还要高大。云云。反正恶毒极了。齐秋月说的沙吾同原来就在这里教书,他就是土皇帝沙一方的孙子。我马上想到在苇子坑见到的那手抄本,好心疼啊!这一家母子两个,都遭到了这么大的劫难,真是哭都找不到坟头。
这所中学,是菊乡最古老的学府。前清时是菊潭书院,民国时是省立第八职业学校,解放后为省内有名的重点中学。我能调到这所中学来教书,当然很满意了。然而还没有给我安排好住室,就在沙吾同大批判专栏旁边,也给我糊了一个专栏,名曰《夏德祥专栏》。里边没有东西,只是到了下午,里边贴了一个标语:欢迎夏德祥自我革命,自我批判。我心想,要是学生知道我对陈小焕的帮助,肯定会活吃了我。
短时间学校里腾不出住室,校长征求我的意见,先在语文教研组住一段,我同意了。一个校工把我领到教研组,语文教研组长接过我的行李,自我介绍说:“我叫伍英杰。”接着介绍了组里的情况,说是组里共十八个专职教师,已经靠边站四个了,好在,现在停了课,否则,课都排不开了。你来了,咱组里就有了又红又专的带头人了。正说着话,猛听隔壁“哈达”了一声,接着就是啪哒啪哒的跑步声,一个带哭像笑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会儿又像是唱:“毛主席呀,毛主席,我的心里想念你。”反复就是这一句。伍老师见我一脸疑惑,用手指指隔壁,摆了摆手,示意什么也别问。我就不再吭声了。工友抬来了床,我还没有铺好,隔壁又传来像是两人争吵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堂……堂堂正正个革命家华子良!”
“你死在眼前,还不开口!你说!都有谁?”
“你他妈就是我发展的,还装模作样审问我?老子不保护你了,你这个为反动派死心踏地效力的癞皮狗!叛徒!”
“胡说八道,住口!”
一派胡言乱语。背台词吗?不可能。简直是出鬼了。这时又传来“踏踏踏踏”的跑步声,像是沿着一个圈儿在跑,又像是原地跑步。还“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地叫着跄。猛听一声吆喝:“老实点!”接着就是棍棒打人的声音,接着就是男人发颤的声音,男人既哭又笑的声音:“不疼不疼。女孩打人,手都轻。”一声怒喝:“沙吾同,你再污蔑红卫兵,把你嘴巴上把锁!”原来我同牛鬼蛇神住了隔壁。
吃饭的时候,我有意识从隔壁窗前走,偏头一看,就见有一个身影在跑步。门口有两个男学生站着岗,手里拿着棍棒,红卫兵袖章鲜艳夺目。他们对我看了一眼,示意快走。我用眼一扫,见门口贴着一副对联:狐狸尾巴终归现原形,牛鬼蛇神至死反革命。横批是:反动透顶。到了教工食堂,满屋生人,打了饭,看见伍老师,我就凑到他身边,问他沙吾同一案。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大字报上说了。”他机密地告诉我,运动一开始,他就揪出来了。胳膊也绑坏了,后来他神经了,他说他是革命家,是华子良。学生说他装疯卖傻。
门外有红卫兵往门口一站,另一个红卫兵押着沙吾同进来了。我才看清了这个邻居:高挑个儿,白净儿,背稍驼,剑眉大眼。相貌端正,仪表堂堂。走路一条胳膊前后晃动,像是挂在肩头的一根棍子。他走到炊事员跟前,炊事员胆大,给他一边打饭,一边开玩笑说:“红岩英雄华子良到。”吃饭的人,年轻的,笑了,笑罢了,大声对沙吾同说:“趴一边去!那是你的狗位子。”我才看见在一个墙角,有几张破桌子,墙上贴一纸条:牛鬼蛇神专座。沙吾同一只手端着碗,放到破桌上,再回来把馍菜拿来。来回就那一只手。吃饭时,站那儿弯着腰,就用那一只手扒着吃。炊事员走过来,拉住他那只手臂摆了摆,说:“没知觉了,好。谁再捆绑咱,就不知道疼了。”他也不吭声,吃完了,炊事员说:“把碗放那儿吧,你快去交待问题。碗筷我工人阶级收拾。”沙吾同一出门,就一路小跑,嘴里又唱呀唱的。声音怪怪的,令人恐怖。
他真疯了。据说他是因为被逼迫回沙家湾批斗自己的母亲而疯的。
第一卷第五章遭遇慈母——祸水浪漫记(3 )
那是一个阴天,他被押着走到村里,正是吃午饭时。吃饭场里,人们都端着碗,只有妈妈被反剪双手跪在场中央,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她脊梁上的衣服已经破了,露出了里边的皮肤。高帽上写着:恶霸地主分子破鞋马玉华。他的学生们对他说:“用鞭子抽她,抽她,要怀着仇恨抽她,才能同她划清界限,站到革命队伍中来。”鞭子握在他的手中,他扬了起来,可他没有勇气抽下去,那是他的妈妈,受尽屈辱磨难的妈妈,生他养他的妈妈。妈妈——啊!他叫了一声……晕倒了。他醒来时,一个学生扶着他,说:“沙吾同,你可要经受住考验!”这时老农会主任,现在是大队长的郑运昌劈手夺过鞭子照着妈妈的脊梁抽了一下,说:“就这样抽,你娃子要进步,要划清界限。你的前途别让这地主婆给搅了。”说着又抽了一鞭。妈妈的身子猛一抽搐,鞭子就像抽打在他的心上。沙吾同又一次举起了他的鞭子。吃饭场上的人,有的张着嘴巴,吃进嘴里的饭也顾不上咽下,等着看儿子打老娘的把戏。有的跑到场外,背在墙角抹眼泪,骂他郑运昌这样作践人不得好死。沙吾同的鞭子就要抽下来了,抽下来了,但他的鞭子仍举在头顶,好像凝固在头顶,凝固成一个儿子打老子的雕像。马玉华说:“沙吾同,你抽吧,我不是你亲妈,你亲妈让我害死了,她是个丫鬟,同你爹不清白生下了你,替你妈报仇吧!你亲妈是贫——”郑运昌上来给她一嘴巴,骂她:“住嘴!你这是——”他一句话没说完,沙吾同眼一闭,鞭子落了下来,竟抽在大队长身上。郑运昌捂住自己的脸,疯狂地大叫:“反了,反天了!”一群人一拥而上,把沙吾同捆了起来,把马玉华吊了起来,用鞭子抽,用棍棒打。妈妈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被拖回家,不吃不喝,一天不到就死了。沙吾同被红卫兵押回学校,关起来,他就疯了。
他疯了。但是,他还记得那个大队长,他有一天要让大队长从他的腿胯下钻过去,他还要吐他一脸唾沫。他疯了,他还记得他的学生们是秉承工作组和校领导的旨意整治他的,工作组长就是郑连三。而郑连三就是告发他爷他爹的大队长郑运昌的亲侄子,亲手杀死他爷的那个女刀客的弟弟,他要报仇……
晚上开批斗沙吾同大会。会场就设在离语文组不远的一个空场上。全体老师都奉命参加。大会上没见学校领导和工作组的人,老师们悄悄说,这是放开手让学生整治他。
批判大会由红卫兵成立的文化大革命委员会主持。
沙吾同背剪双手吊在一棵老榆树上,脸旁边就是一支大灯泡儿,灯泡周围有各种虫子蛾子飞来飞去。会场上,老师学生有经验的,都拿了扇子忽扇来忽扇去,我没带扇子,这一下倒了大霉。不一会儿,脸上胳膊上都被蚊子叮了疮,奇痒难忍。但看看会场上的气氛,我又不敢走,就那么挨着,算是受够了罪。看看沙吾同,他被反绑着双手,头上脸上脖子上胳膊上不知爬了多少蚊子。他呲牙咧嘴,难受极了。这天批判的内容是他装疯卖傻,妄图软化革命红卫兵的斗志,蒙混过关。会上再吵再叫,他还是一副傻不拉几的样子,让他交待,他又是一阵胡言乱语:“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就像那大松树冬夏长青……”要不就是:“毛主席,我的心里想念你。”仰着一张傻脸,憨声憨气地唱,笑,哭。最后,他晕倒在地。批判会结束。这天夜里,隔壁又是一夜跑步,一夜傻语憨腔。我一夜没合眼。我想,如果陈小焕被抓回来暴露了我,我和她一个女孩子也让人这样整治,咋办?我心里怕极了。
忽然,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颤着声问:“谁?”不应。我赶忙把后窗打开,窗后是庄稼地,情况不妙,我就越窗而逃。又是敲门声。我穿好衣服,身上塞了钱。一切准备好了,才轻手轻脚走到门后,问:“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开开门就知道了。”隔门缝看不清是谁,这学校里我又没有认得自己人啊!越想越害怕,浑身发抖,牙齿也嘚嘚响。这时有个女人的声音:“小夏,是我,小齐。”门一开,果然是她,我喜出望外:咋知道我到这儿了,我来还不到两天,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你哩。心里的话还没有出口,她用手摆摆,进到屋,悄声说:“听我舅说学校里新调来个老师,四清队回来的。我想是你,还真调成了。”又指指那个男人说:“我舅,当炊事班长,吃不好了到他们那儿吃。”她舅穿着蓝大褂儿,说:“我姓余,叫我老余吧。”就走了。这里留下了我们两个四清老战友,一时竟相对无话了。他乡遇故知,我真不知道先问她句什么话。她的眼里也亮晶晶的,她也好激动啊!这时隔壁又传来疯疯癫癫的哼唱,她扬起头侧耳听了一会儿,说:“听我舅说,沙吾同被揪出来了,折磨成这样。”我说:“怕啊!刚才我以为你们就是来揪我的,我把钱粮都准备好了,看事不对,就逃跑。窗户我都打开了。”她苦笑一下,悄声问我:“能看看这个人吗?”我摇了摇头,说:“红卫兵看得很严。”她神色黯然地说:“你了解这个人的底细吗?”接着就正儿八经地告诉我,他们沙家和郑家一二十年的冤仇了,你来到这儿,千万别卷进去。听说就是那个郑连三在这里当工作组长。那就更要留神。“她看我不明白,又说:”就是泼了我一身污泥浊水的郑连三。“想我也听说过他们的传说,问:”你信吗?“我摇了摇头,说:”鬼才信。“她说:”都是沙家湾小学出来的同学,不想弄成这样。“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送到门外,她说:”回去吧,我是老菊乡。这次运动来势凶猛,咱们不了解底细,卷进去,就麻烦了。提防着点,说不准哪个人就是抱着私愤在借机整人。“她来就是为给我嘱咐这句话。难得她一片诚意。
正当沙吾同欲死不能欲活难活的时候,陈小焕从北京回来了。她一进校门就散发了传单,标题很长,锋芒毕露:《从菊乡一中运动的大方向看菊乡走资派王贵桥转移视线,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蒙混过关的大阴谋》。王贵桥就是四清工作团分团长,菊乡市委书记,他当时身在四清队,遥控家里运动。陈小焕当然要学北京红卫兵的榜样,锋芒所向——菊乡最大的走资派。陈小焕打响了菊乡土地上“炮打司令部”的第一炮,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赴菊乡声援团马上发表声明,就菊乡的运动也发表了他们的调查报告,并庄重宣布:坚决支持陈小焕的革命造反行动。
菊乡人本就没有见过碟大的天,谁也摸不透陈小焕有多大来头。更不知道首都三司有多大实力,背景是什么,纷纷向陈小焕靠拢过来。陈小焕马上成了菊乡第一批造反者的首领。沙吾同也马上被宣布解放。沙吾同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神智渐渐恢复了正常,那条胳膊却一时难以恢复知觉。他一面求医问药,加紧治疗,一面吊着膀子到处哭诉刘少奇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他的迫害,奋力声讨菊乡和菊乡一中走资派转移运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