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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曲通向山坡上的一块平地。那里有一个井台,架着铁柄轳辘。石板路穿过井台,钻进几桩错错落落的红色机砖瓦房,在远处的半山腰上又出现了。大队长的家就坐落在路边的小山窝窝里。
到了大队长家门前,大队长郑运昌正站在家门口,头戴栽绒带耳把儿棉军帽,披一件长长的虎皮领子军棉大衣。他古铜色脸膛,满面红光,使得他的皮肤显得颇为滋润,失去山里人特有的粗犷。他向沙吾同宽宏大度地笑笑,露出一方“诸侯”的习惯性威严。他说:“吾同娃子回来了。”伸过一只手,但沙吾同没有同他握手。他认为他是沙家湾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整死他妈的仇人。握手,就意味着阶级调和,“在路线问题上绝对没有调和的余地”。然而,大队长今天很是谦和、仁爱,又面向人群说:“把红旗先靠那棵树上,都进屋来!”
人们没有答理他,可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办。沙家湾的小青年赶忙躲到墙角嘀咕了几句,一个胆子大的走过来对大队长说:“跪下,向着革命造反派跪下!”郑运昌没有动,抬眼向沙吾同看了看。城里来的红造总学生马上过来把郑运昌披的军大衣一把扯了下来,甩到一边,命令:“跪下!向革命老师沙吾同跪下!”又一个学生从后边猛踹一脚,大队长像一棵大树擦地锯倒那样,在沙吾同面前跪下了。但是,他又站了起来。他在沙一方面前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怕他的孙子吗?沙家湾贫雇农造反团的小青年这一下子得到了启示,马上上来把他胳膊架起,按下他的头,念了他残酷迫害革命群众的罪状,勒令他写出交代。他像要说句什么,马上被一片欢呼和口号声淹没了。
沙吾同没有让他从他腿胯下钻过去,也没有吐他一脸唾沫,他只说了一句:“你也有今天!”他嘴角浮出胜利的冷笑。
这天夜里,大队长自杀了,他吊死在河对岸那棵铁栎树上。
第二天早晨,沙吾同准备把分散住在各家的学生集合起来,继续加大火力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执行者大队长郑运昌开炮,拉他游乡,有小青年慌张地喊门:“快呀!出事啦,出人命了。”沙吾同一行跑到村子北口,在山坡的羊肠小道上停了脚步,小青年用手一指:“看!”
在宁静的大山背景映衬下,一个身着军绿棉袄蓝色罩裤的身影呈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大队长吊在树上,一动不动,像生产队上工开会敲的吊钟。他死了,并不像传说中吊死鬼的模样,吐出长长的舌头。大队长面容很安详,没有平时训四类分子时的凶相。他安详地面对着他曾经统治下的这道山川。
第二卷第六章隔墙姐弟(2 )
沙吾同没有感到内疚,只是稍稍有点恐惧。他扭头看看他的战友,战友们有的漠然视之,有的紧闭双目,脸颊上滚动着两行泪珠儿,浑身抖动不停。沙吾同正要说句什么,可能是关于路线斗争的大道理,以便把这种自绝于人民,自绝于革命的反动派临死的示威,上升到路线和阶级大搏斗的高度来认识。但是,他忽然头一歪,栽倒在地,他也不醒人事了……
从那以后,沙吾同很是排场了一段。当他正要向他另一个仇人郑连三报复时,郑连三却向他沙吾同打来了。郑连三是被他大妈叫回去安排完大伯的后事,回来造反的。他说:“绝不许地富反坏右分子翻天。”他哭着在大伯灵前发誓:“有我在,沙家湾永远是共产党的天下。”
沙吾同很是后悔,他不该把在沙家湾造反成功的经验套用到市委机关来收拾郑连三。他也低估了郑连三在机关的威望。可他是为了帮助齐秋月立住阵脚,才出此一策啊!
齐秋月从四清队回到市里后,先是组织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小组,因她是学毛著标兵,参加的人很多。后来眼看造反派成了气候,她就到菊乡一中找陈小焕沙吾同取了经,回来把牌子一改,'奇+书+网'挂出了“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革命造反委员会”(简称“红革会”)的大牌子,算是造了反。虽说她亲眼目睹了赵先娥一家和沙吾同遭受迫害的惨状,但让她同王贵桥怒目相向,她从感情上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陈小焕他们只要求她能把市委机关的人马稳住,保持中立就行了,不要求她齐秋月去冲锋陷阵。可是,郑连三领一批人马造反以后,旗帜鲜明地提出保王贵桥,正同陈小焕他们的观点对立,机关里的人纷纷倒戈,齐秋月的红革会眼看就要被吃掉。沙吾同领着他的串联小分队就来市委机关声援,准备也像在沙家湾那样让他郑连三这个工作组长向红一中革命小将下跪,从而刷他一脸黑,让他的“八。一八”从此抬不起头来。那天,两个老同学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见了面,不由感慨万千。齐秋月先关心他的身体。沙吾同晃了一下胳膊,说:“能动了,就是不太灵活,还不能随心所欲。”齐秋月的眼睛就湿了,说:“你受了大罪了!”沙吾同说:“难为你在那种时候还敢想着去看我。夏老师都给我说了。”齐秋月这才说起机关里的斗争形势,沙吾同说:“你从小就心肠太软,这造反可是你死我活的阶级大搏斗,血淋淋的啊!哪里像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学毛著写心得一样。”说得齐秋月没法接腔,看看言重了,他换了话题,问起齐老师受冲击了没有。齐秋月说:“乔端县文教局有一派保他,可不是红造总的,是郑连三那一派。”沙吾同笑笑说:“一家两派啊!”这时几个随来的学生耐不住寂寞,竟跑到郑连三办公室门口刷出“菊乡头号保皇派罪该万死”的大标语,要揪郑连三向一中学生认罪,引起磨擦。这一批学生娃的手脚都是指点江山惯了的,怕谁?马上冲进办公室,找不见郑连三,就一阵猛砸,油印机,桌椅板凳都被砸个稀火巴烂。美其名曰:砸老保有理。齐秋月沙吾同赶来时,已经乱成一锅粥。红一中的小分队喊:“郑连三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罪该万死!”机关的人喊:“沙一方的臭孙子,不许翻天!”机关门卫同郑连三一派,马上以破坏公物扰乱治安为名把红一中学生及其黑后台沙吾同挡在市委大院,逼进一间地下室关了起来。齐秋月也让人堵在她的打字室,不许挪动一步。
郑连三到地下室去看沙吾同他们。门一开,沙吾同就说:“放我们出去!你不能重蹈覆辙,再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罪恶,镇压红卫兵造反派。”看郑连三无动于衷,他就大骂:“你个狗东西!”郑连三笑笑说:“你骂人可不像个老师。只是——况且这样教唆年幼无知的小青年搞犯罪活动,可不是当老师的职责。”几个学生马上骂道:“郑连三你看清了,老子们都是你在一中打的小邓拓。你他妈的溜得快,要不这笔债早该清了。今天就是来向你讨债来的,你快快给老子们跪下,免你一死。”郑连三没有回骂,他宽宏大度地笑笑,说:“我同你们的沙老师说两句话,你们给我个机会吧!”不等小将们再说话,就走到沙吾同面前:“我知道你恨死了我们郑家,可我也恨死了你们沙家。请不要把我们两家的恩怨搅到路线斗争和阶级斗争里去,搅进去了,也不要把你的学生再带进来。这是其一。其二,我提醒你一句,毛主席有句名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绝没有调和的余地。如今的形势是,东风劲吹的大气候已经形成,你还想吹股冷风,行吗?你这个操纵一中学生犯罪的反革命黑手,陈小焕就是让你引入歧途的,你还要把其他的同学们都往死里拖。你应当深刻反省。”这时,几个学生对他又是一顿臭骂,他笑着说:“你们应当骂他,他是披着老师人皮的狼,不要认错对像。”沙吾同说:“我记得,在革命小说《红岩》里,徐鹏飞对江姐也说过类似的话。”说罢他嗤鼻一笑,傲然地立在郑连三面前。郑连三又笑了,说:“好啊!当罢了华子良,还要当当江姐。真难为老同学这么想。你把自己先变成女人再说吧!”几个小青年就喊:“骟了他!”“他们沙家就不是好种,让他们断子绝孙!”郑连三用手制住了他们,说:“让他自我反省吧!”走了,留下这几个青年看管他们。这几个人安静了一小会儿,就又拿沙吾同开心了,说:“亏得刚才没动手,要骟了你,你咋喝齐秋月的刷锅水?”另一个说:“刚才他就把学生娃们打发到前院,他俩在屋里热乎哩,让咱造反战友堵在屋里抓来的。”那一个又说:“他们这种人就是孬种,他那反动司令爷爷就是这样,祖传的坏东西。”他原是闭了眼睛的,不想正眼瞧他们,在学生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太粗鲁,听听这样糟蹋人家齐秋月和自己的老祖先,他发火了,骂道:“放你妈的屁!你他妈祖奶奶起,都是男盗女娼!”这么你来我往几句,这几个小青年就把他好一顿收拾,几个学生来护老师,他们就连带把小分队的人也一锅烩了。
这时,齐秋月心急如焚,她却不能走动半步。她心里也很后悔,又骂郑连三,他竟敢派人把她软禁起来。她对看守她的人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样限制人身自由犯法?”看守也是郑连三从街道上大联委的下属组织找来的,街道上早就流传过齐秋月的绯闻,这一回他们可算是饱了眼福。这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同他们说话,他们高兴极了,又笑了,说:“先别说自由不自由的话,都说你是菊乡的形象天使,今日一睹芳容,还真名不虚传。”又一个说:“别胡说那没滋没味的话,齐秋月同志如今是学毛著标兵,让她给咱们背背毛主席语录吧!”齐秋月真的给他们背了起来,还给他们讲了自己的心得体会,想让他们认清当前形势和郑连三的嘴脸。这些人听了,只是哧哧笑笑,就是不把她的门打开。她才知道对牛弹琴了。就不再吭声,坐桌前,用梳子把乱发梳着,想着应急之策。
也怨她心肠总是太好。郑连三造反时,曾对齐秋月说:“咱们老同学各树一帜,都是保护革命领导干部王贵桥,你暗保,我明保,也算一唱一和吧!希望不要伤了和气。”齐秋月就没有在意。谁想王贵桥跟武装部政委是武工队时的老战友,对郑连三和郑运昌的家史也有记忆,对郑运昌之死也耿耿于怀。两人通了气儿,武装部就代表解放军支持了郑连三他们的“大联委”,把齐秋月闪到一边。齐秋月的“红革会”一下子就有上百人发表声明,退出红革会,申请参加郑连三的大联委。齐秋月快成光杆司令了。红造总眼看市直机关就要成了郑连三的一统天下,也很着急,无奈齐秋月不是那种能踢能咬的主儿,再怎么努力,也撑不起这一方即将塌下的天地,沙吾同就带着他那战无不胜的串连小分队杀了进来。
齐秋月心里在骂着自己:“你一个女孩子家,造什么反。是不是学习毛著标兵的光环让自己有了权力欲望。”她深感不安,如果沙吾同再让郑连三折磨得脱层皮,那她就会愧疚一生。
怎么办?这个消息得赶快送出去。
第二卷第六章隔墙姐弟(3 )
猛然,她眼睛一亮。赶忙写了个纸条,塞进打字腊纸筒里。乘人不备,隔窗扔到大街上。她想,不管是大联委还是红造总的人捡了去,沙吾同等人被关押的消息敞出风去就行。
郑连三自从跟着大伯郑运昌在武工队禁闭室见过姐姐一面,尔后再也没有见过姐姐,姐姐后来又拉起杆子当刀客一事,一直是他档案袋里不光彩的一页。这当然影响了他的进步,再加上他同齐秋月那档子事,直到四清开始时,他还只是市委办公室里一个普通的秘书,管管杂务跑个腿儿。王贵桥调来后,才算有人正眼看他。两人也多了个话题,说起武工队的事,两人都感慨万千。王贵桥说:“你姐姐也是个烈性女子,咋能走上了那条路。听说后来还同剿匪小分队公开摊牌,要求放我出狱,难为她的仗义。哪里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不能同革命原则相提并论。”郑连三说:“党对她也算宽大,听我大伯说,组织上一直想劝她投降归顺。后来她也算明智,放弃了抵抗。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她的消息也没有。是被她手下杀死了,还是被沙一方的残余势力杀死了,不得而知。”王贵桥又问:“就因为这一点影响了你的进步?”郑连三说:“我本人有好多缺点。不过,有这个因素。”王贵桥说:“那时你还只是个孩子哩!”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郑连三当然要保王贵桥,要保王贵桥,就必须吃掉陈小焕他们的红造总。于是想通过“新一中公社”来挖掉红造总的老根——陈小焕他们的“红一中公社”。这一天他终于逮住了杀进菊乡一中的机会,谁想,他让红一中的尖刀军给抓住了。他窝囊透了,心想,这一番折磨逃不掉了。能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