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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上来把我从被窝里拉下了床,说:“你总算说了实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嘴啥脸,一个土坷垃堆里爬出去的乡巴佬,还想开人家齐秋月的洋荤!”我也是让她气疯了,就捡稠的说:“不是你跑得快,齐秋月早来了。我也回不了大队。”她一愣,说:“这才是你心窝子里的话。我走,给你腾位。把齐秋月叫来填位吧!跟你有啥好,反正没领结婚证,没手续,我走!”就翻箱倒柜收拾衣服,用床单一包,哭着就要回娘家。我赶忙把门一挡,服了软。哄了半夜,到天快明时,才算安生下来。她还是哭闹:“那姓齐的哪儿好,把你魂都摘跑了。我算瞎了眼,跟了你这个缺心少肺的。”我听听她不哭了,就往她身边凑凑说:“我这人心太善,想着为小齐帮个忙——”一听提齐秋月,她拦住话头说:“我弄不清,齐秋月到底给了你啥好处?犯得着你这个样。你说!”我让问住了。我真不知道齐秋月给过我什么好处,什么恩爱。妻子说:“说呀!”我哑口无言。妻子说:“不说话就是心里有鬼。你俩谁欠谁的?”我说:“谁也不欠谁。”妻子说:“看你这个样,是齐秋月给过你啥好处,你欠人家!”我说:“算了,算了,批斗会该结束了。睡觉吧!”我去搂她,她扭了个脊背给我:“想得美气。心里尽是人家姓齐的,来搂我!”
怕处有鬼,痒处有虱。果然,杨兰五一从城里回到苇子坑,就叫批斗了,理由是“漏网土匪”。
得到杨兰五大叔被抓的消息,我把自己的嘴扇了个没回数。王记香说:“再狠一点,扇得流血水,省得它好说话。”我就扇,王记香上来把我搂住说:“还扇!?”哭了。我不由得一阵莫名的忧伤,又是一阵激愤,转眼又是一阵羞愧。我大声说:“我去见齐秋月!为啥不把大叔保护好?”过了一小会儿,王记香一字一板说:“又有借口去找齐秋月了。”我一听,想发火,但是,干咽了几口唾沫,没吭声。转身到窗前拉过学生的作文,批改起来。
王记香梳好了头发,把两条辫子扎好,掂手里看了看,往脑后一甩,说:“走呀!我陪你去。”我不理她,她说:“为大叔,咱们必须去。”我说:“你去,我不去。”她撇着嘴,把我手中的蘸水笔一夺,说:“明明心里想去,早就有条蛆在蠕动了。”把一件新衣服一抖,说:“换上吧!别让人家城里人笑话。”
先到王记香娘家,把孩子留给岳母,这一耽误,到菊乡时,已经半下午了。先到政工组,没见齐秋月,人家在开会。办公室秘书听说我也是市革命委员会委员,马上给齐秋月挂电话,约了晚上在她家见面。看看才四点多,我俩就到一中老余那儿坐。老余是工人阶级,还当过我们“丛中笑教工战斗队”二把手,就进了学校三结合领导班子,挂了个委员。老余对他这个小委员可是挺在心的,他说:“毛主席让咱们工人阶级管理学校,干不好,对不起毛主席的信任。”见了我就问:“大队推荐了没有?贫下中农推荐了,就还回一中。”好像他就是校长。又说:“你想回来不回来,想了,学校出面,通过政工组给下边做工作。别让大队公社县里把你卡住,你可是个人才哩!”又用眼瞄住王记香,“小王,先说你这领导放不放人?”王记香就说:“我领导人家!那我不成了太学生啦?就这,动不动就是我这个社员连累,才下放回家。多大的学问,搁乡里亏了。赶快让他走,我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上北京,上上海,我耳朵眼子也清静清静。”我问起齐秋月她妈的事,他说:“我这老妹子也是够苦了。从小家里给她定了个娃娃亲,十六岁那一年,肺痨,就要把我妹妹娶过去冲喜。老妹子正上中学,我就给她透了信,她就跑到辽西根据地参加了革命。不到一年,就让日本鬼子抓去了,险些丢了命。解放后,她安定下来,就把我们一家都接到菊乡,可该过几年安生日子,这件事硬是叫扯捞个没完没了。这一次,多亏你帮了忙,把这事可拦死了,谁想——”他两手一摊,说不下去了。
市革委大院的西北角有一条长廊,廊上的葡萄藤交相缠绕,虽说现在已是初冬,葡萄架不再翠绿成阴,但走在长廊里,仍是让人有一种爽心悦目的感觉。廊两边是一块块花池,正开着菊花。王记香小声说:“这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天色黄昏,有人拉根长长的皮管子,正给花池浇水。齐秋月的家在这条长廊的尽头,一道花墙进去,向左拐,是一个老式四合院。听见说话,齐秋月就迎出来了。她接过王记香手里的篮子,很是埋怨了一通,说:“我到油房庄都是空手去空手回的,你们这是咋哩?”王记香说:“谁给你送礼,王书记是老革命,来看他哩!”进了客厅,王书记站起来同我握手,说:“来了就来了,还要破费。”记香说:“都是自留地里的,没啥金贵东西。”坐下后,一时没话。王贵桥官腔官调地说:“按说你这革委委员,要经常来革委会反映反映下边情况,商量商量大事。可这一下放回老家,就断了线似的。这组织手续应当理顺一下。人回老家了,这职务也应当随档案走。”齐秋月说:“这事有人提出过,政工上准备拿出个意见。”王贵桥说有个材料,几个秀才在小会议室等着统材料。“我不陪了,让齐秋月陪你们。”走了。我说:“王书记身体还行。”齐秋月摇着头说:“刚刚出了院,硬撑着呗。”
齐秋月就去端饭,四菜一汤:蒜苔炒肉丝,小葱拌豆腐,西红柿炒鸡蛋,凉拌猪耳朵,莲子八宝汤。很家常,也很讲究。齐秋月从一个玻璃酒柜里取出一瓶菊潭老窖,要开瓶,我拦住了。吃着饭,说起兰五大叔,齐秋月眼睛一红,说:“我对不起大叔,也对不住你。总想找你再出个主意,可是没脸见你。”我说别这样说,把阿姨的事拦住了就好。末了,我说:“说阿姨不是叛徒,要兰五大叔出个证言材料就行。要定杨兰五当过土匪,打家劫舍,那也得有证明人。我自己说是土匪就是土匪,我自己说不是就不是土匪。我自己说我当时是打入山寨做地下工作,帮助他们抗日的地下党员,不是也行!我后来同组织失掉了联系。顶多一个脱党。兵慌马乱的,我有啥责任?”停了一下,我又说:“找一个从东北过来的老干部,让他给杨兰五出一份材料,说那时是他派杨兰五去兴龙会长期窝底,做地下工作,影响兴龙会,兴龙会才打出抗日旗号。那时是单线联系,后来因为什么什么的短了线,云云。不是也可以吗?!”两个女人听了,都停下了筷子。齐秋月更是喜形于色,用筷子指着我说:“真有你的,我要当书记市长,就把你调到政策研究室,搞个智囊团。”王记香说:“他那半斤八两我还不知道,能把你研究到茄子棵里。”我说:“至于说到土匪,也不能一概而论。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杨兰五干的土匪是打日本的土匪,肯定是好的。”
齐秋月不断地用筷子给我夹菜。王记香说:“小齐真是短把镰刀,他出主意,就给他夹菜。我没有本事,就把我闪一边。你可看错了秤,他是受我领导的。”齐秋月笑着说:“这一把手得罪不得,得巴结。”掂起菜盘儿就扣在她的碗里。王记香说:“你要撑死我,你想夺权哩!”齐秋月就去撕她的嘴。
当天晚上住在招待所,齐秋月、王记香两人说了一夜话。第二天,回家路上,王记香说:“那女人才真是女人,把你卖吃了,你还帮人家数钱哩!”
这以后没两天,在王贵桥默许下,由齐秋月他老爹出面,找了个曾在东北辽西根据地工作过的老八路,按我出的主意,做了证明。杨兰五大叔也就放回苇子坑。
然而,做梦也没有想到,杨兰五大叔的事刚捂住,王记香娘家又出了大事。
那天,我正同王记香商量着去看看杨兰五大叔被折磨成啥样,把他接到油房庄住两天,王记香娘家王家堡来了个近门兄弟,说记香她爹出事了,人已经押到公社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王家出了事,不但王家人受罪,我夏家也要受连累遭殃。这年月,亲戚邻居不管谁家在政治上有些许的污点,都会“株连九族”,何况是自己的亲岳父。我和王记香就不说了,不长了也长不粗,但我的儿子将来上学要受到说不清的影响了。档案上写上“外爷什么什么”的,他娃子一辈子在政治上就算判了死刑。我忙问啥问题,来人说,具体说不清,好像是在山里教书时的事,有人揭发他“通匪”。王记香一听就哭起来。
第二卷第八章婚外相思(5 )
事不宜迟,我跑着上大队给齐秋月打了电话,让她赶忙给县里、公社打个招呼,要文斗,不要武斗,免得老人都一把年纪了,遭受皮肉之苦。又找郑连三,没有找着,我不敢再耽搁,回来推出车子带上王记香就向王家堡骑来。王家堡的人都知道我当过市革命委员会委员,对我还算客气,领我们到了公社见了老岳父。老人已经被关在一间黑屋里,见了我们就哭了。我问了问情况,他说,解放前,也就是1942年到1947年吧,他在天台寨山下的湍源小学校教书,说是个学校,其实只有两个班,都是复式办,两个老师,加上王记香她妈做饭,后来有了王记香也才四个人。因为离山寨不远,山上的人出山进山都在他们那儿歇脚吃饭。不单天台寨,就是其他山头的人路过,也在这儿留宿过夜。有一次他外出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了,路过一个山沟,听见有人在商量“出手”。啥他都听见了,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土匪发现了他,为了封口,肯定会宰了他。他急中生智,硬着头皮向前走,土匪跳上来拿刀逼住他,问他听到了啥,他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耳背。土匪很能,待他走了没有五步远,大叫一声:“站住!”他差一点儿就立住了,很快一个激灵,只管自己走。土匪说:“十聋九怪,不碍事。”没有管他。这一回他们得手后,回来路过湍源,认出了他,说你前天夜里,咋就装聋卖哑?他说:“怕耽搁了你们的好事。”土匪说:“怕丟了你的小命。”他笑了。那几个土匪说:“你老弟口紧,好样的。”以后他们出山回寨就不再避他。抢得顺手,高兴了,也给他丟一些吃食和银元。山下的一些底线也把信儿捎到他这儿。有一次几个山寨还在他这儿商量联合打老日,让他给他们写征讨檄文。山寨闹矛盾了,也在他这儿摆平,他又成了公证人。这事王家堡没人知道,解放初期,还让他当了乡财粮委员,是一个土匪拉到王家堡乡批斗,认出了他。土匪说:“王先生原来是王家堡人!不知道是老乡哩!”这一说,当下就把他财粮委员撸了。而后他就当互助组会计,生产队记工员,后来公社成立民办公助中学,他先去管伙,后来就教书。他一直很老实,办事牢靠,教书也认真。谁会想到,他也同齐秋月她妈妈一样到这时给人咬了出来。
听了这些,我无话可说。以他说的情节,湍源小学校起码是天台寨的一个窝点,他能是个干净人?岳父见我一筹莫展的样子,说:“你们也别为我着急。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又没有个啥官衔,怕丢了个啥!顶多民办老师不干了,回家当四类分子。”王记香就呛白他:“当四类分子就是喝凉水!你不想想德祥,还有你外孙娃儿,他们还上进不上进,你外孙将来还上学不上学!都陪你受连累。”老人不吭声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我那时就是有千里眼,也看不到现在!”又说:“山寨上下来人,我敢不管吗!要命不要?就连那开刀讨饭的,把个小孩子央求我看,我不也给看了,我明明知道他是去杀沙一方,惹了祸会连累我,我……”我猛然想起郑连三当过小乞丐,问:“你说啥?你还能记得那小孩子的模样吗!”他只顾说他的,说就连沙一方也在他那儿歇过脚。共产党打菊乡,还在那儿扎过营。我听他说得越来越多,越有漏洞,急忙止住他:“别说那么远了,你只给我说说那小开刀的啥模样。”他说,那小孩子叫三儿。
好,我眼前一亮,这个三儿可能是郑连三。
我和王记香连自行车也顾不上骑了,出了公社院门,拦上一辆长途车就上菊乡来找郑连三。见了郑大主任,我顾不上客套,就问他可否记得天台寨?郑连三看看我,不知所以地说:“记得呀!你不也去过天台寨吗?”我说不是去抓红造总沙吾同、陈小焕那回,旧社会,你讨饭去过那儿没有,可记得山下有个湍源小学,学校里有个王先生?你还记不记得他?尽管郑连三不想提他那不光彩的开刀童年,但是对我这个“革委委员”也算客气。听完了,问我:“夏老师,你要给我写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