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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瘦小枯干穿着长及脚面的长衫的男人说:“连抽抽噎噎的小声儿哭都不肯。”
这时一个六十几岁说话温和的老先生,方脸盘儿,带着牛角框儿水晶眼镜,他说:“不应当让她一直站在灵旁还礼,她不能老这么站几个钟头哇。”他是学校王老师,也是费家的邻居。他唇髭渐白,颔下胡须稀疏而微黄。在他这令人肃然起敬的年龄,他也以读书人之身深为人所尊敬。他手里两尺长的旱烟袋,并没有点着,只是在手里拿着玩弄而已。
薛盐务使,用他那很重的安徽口音也插嘴说话,他那浓密的黑胡子,随着他说话也分明的移动。他说:“我想今天除去咱们司的同事之外,没有多少外来人。咱们若不说什么,人家也不会说的。并且,她哭不哭,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运灵一事,我已经派我外甥来帮忙。不会有人说咱们司里不尽心尽力的。”
一个团团脸的年轻人,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好啦,总而言之,像您所说的一样,瘟疫流行啊。有什么办法!”他又向王老师说:“他们家也用不着这么胆儿小。应当派一个哥哥来。办丧事总要像办丧事的样子。”
“当然了,他们应当在老家正式办这件丧事。他们只是想把灵柩运回去。其实他们应当为这个寡妇想一想。她这么年轻。”
“她今年多大?”
王老师回答说:“二十二岁。”
“他们结婚几年了?”
“我内人告诉我,才两三年。俩人并不怎么和美。算了,这与咱们毫不相干的。”王老师很小心结束了这个问题。
这时王老师的太太过来,向丈夫耳边低声说话。这位太太方脸盘儿,五十几岁年纪,上嘴唇长,不管到什么地方,总是带着一团和气从容,使别人心情愉快。
她说:“若是再没有什么客人来,咱们就让费太太到后头歇息去吧。现在差不多快到晌午了。一个女人站几个钟头,可不是开玩笑。又没有人能跟她替换一会儿。您诸位先生,也体谅一下儿人家吧。”
王老师站起来,走到高个子的盐务使大人跟前说:“大人,这也不是什么大典礼。客去主人安,咱们不用等着吃面了。怎么有心情吃东西呢?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您说一句话,大家就都走了,叫费太太也歇一歇儿吧。”
薛盐务使转来转去的眼睛紧皱了一下儿,这表示,虽然他名声不佳,人人皆知,只要与女人相关之处,他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的。
他用喉音说:“当然,你的话很对。”
他又进入中厅,这就是向大家示意。他没说什么,只是眼神一表示。每个人都看见了,也会意了。他外甥刘佑,刚才一直登记礼品奠仪,现在从靠近门口儿的桌子那儿站起来,合上了账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到灵前——行礼告别;都默默鞠躬为礼,脸色凝重,轻轻走出门去。
薛盐务使在灵柩旁边多徘徊了一下儿,用手指头的关节叩了叩棺材,听了听坚硬的声音,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气。
他自己低声赞美道:“这么好的木头!”
在这个当儿,年轻貌美的费庭炎的遗孀抬起了头,显然是轻松下来,不过一双眸子里,仍然似乎是有满腹的心事。
客人走了之后,王老师仍然留下未去。他太太负责准备了简单的汤面、馒头,做为午饭,现在正帮着办理礼俗上该办的事。即使盐务司这些公事关系的朋友已经离去,还有街坊邻居来吊祭的,所以也需要按着礼俗办,不能稍为疏忽。凡是带有礼品来的,都要送给人家馒头,等于是回礼。类似这些琐事,都得要女人照顾。
费太太内心非常感激。王老师王师母是住在街的那一头儿。费太太,年岁轻,过去觉得寂寞无聊时,常到王家去和孩子们玩儿,她很喜爱王家的孩子。其实,费太太对王家,不论是王老师,或是他太太,都算不上真正知己;但是现在费家突遭不幸,大祸临头,极需要帮着办这件繁杂又涉及外面人情应酬的丧事,这对夫妇突然光临,万分同情,伸出援手,正是费太太所急切需要的。
王师母引领她到了里间屋,她对王师母仅仅说了一句:“多谢您。”而且不够热诚。她说这话时,甚至连抬头望一下儿都没有。说话的声音年轻、清亮,特别柔和,像一个声音清脆但隐藏有裂纹的铜铃儿一样。她说话满像小孩子,没有造做,不装什么样子。她好像想了一下儿,又说:“您两位若不来帮忙,我真不知道怎么好。”
王师母说:“你一个人嘛。朋友来做这点儿事,是应当的。”
这老老实实的致谢,对方也就同样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接受了。
王师母又说:“现在你躺一下儿。我到厨房给你端碗面来。还人家礼由我去办,你不用操心。你还得养足体力,还要走坐船回家这段路呢。”
她帮助这位新寡的少妇脱下丧服。脱下之后,立在王师母面前的,是个美貌动人的青春少年,几乎依然是个小姐身材儿的白衣少女。牡丹(这是这位新寡文君的名字),今天早晨总算压制住脂粉的诱惑,因为怕人家说闲话。不过她那自然青春的艳丽和两片撅起的樱唇,也并不需要用什么化妆品。王师母看见她前额上的汗珠儿,拿过来一条毛巾。
王师母帮着她擦汗时说:“穿着那么厚的孝衣大概快把你憋死了。今天热得出奇。”
这时牡丹眼里流出了两滴眼泪,晶莹闪亮如珍珠,在眼边停了停,快要掉下来了。她又勉强抑制住。
在王师母离开屋子之后,她才躺在床上,真正痛哭起来。这是丈夫死于瘟疫之后她第一次哭,并且哭得十分伤心。过去那几天她曾经极力想哭,但是没有眼泪。现在水闸打开了,意料不到的热泪洪流,如春潮般决堤破岸倾泻而来。
她躺在床上,想,不是想她丈夫,而是想自己,想自己的将来,还在茫无头绪,想自己的青春生活,这段青春生活怎么样过。她的婚姻生活里没有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办理的,为这种婚姻,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她过去那一段生活,是一连串的挫折坎坷,并非只因为费庭炎的公然玩弄女人,或是粗俗不文,年轻气傲,言谈举动惯于端架子讲派头儿,这些都是她看着不顺眼,都是使她憋气的。她天性多愁善感,温柔多情,她知道爱情应当是什么样子,她知道一个失望的爱情生活里的甘苦,她也知道自己的情郎和自己在棒打鸳鸯两处分离的痛楚愁恨。她的情郎金竹现在已然娶妻,有了两个儿子。但是她和金竹在她出嫁后,一直藕断丝连,暗中幽会。她觉得自己像苍蝇粘上了蛛网,纠缠起来使她神思混乱。现在她的眼泪从无以名之的深渊流了出来,现在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她分明有所盼望,但所企求者为何,自己又不了然。可是在她哭了一阵子之后,觉得轻松了不少,觉得好多了。
在来吊祭的女客,因为她如此年轻而丧夫,还要寡居守节而悲叹她苦命之时,她不由得心中窃笑。女客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都觉得她可怜,都分明说年轻轻儿的守寡可真“难”(按照中国那时的习俗,谈论寡妇和谈论新娘一样,寡妇和新娘是不能答言的)。
那些女客认为她是要含辛茹苦遵守妇道的。所谓寡妇要遵守的道德已经由圣人分为两类:一是终身守寡,做节妇;一是抗命不再嫁,一死做烈妇。
对这两种想法,牡丹是一笑置之。在她生活的欢乐和自己青春的气质之下,她觉得做节妇,做烈妇,全无道理。她心中正在思索寻求——这也受了她读书的影响——在寻求每个男女都感到幸福快乐的美好生活,她聪明有见地,绝不为别的女人的话所动。她天生气质强烈而敏感,高尚而不同于流俗,热切追求理想,世俗传统的善良,常人所认为的美德,她全不措意。她赶巧自己嘤嘤啜泣,或是号啕大哭,那只是因为她心中想哭,并无其他缘故。
王师母在厨房待了半天之后,用一个调盘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面,还有开胃口的酸辣味道的菜,大出乎她的意外,那位少妇乌云般的黑发松垂在肩上,低着头,在竹子书橱子里正在找什么东西,很不像一个寡妇的样子。
王师母责备她说:“你找什么呢?来,你得吃点儿东西呀!”
新寡的文君一回头,王师母看出来她那秋水般的眸子里的急切激动的神气。牡丹的脸变得绯红,仿佛心中的秘密泄露了一样。
王师母搬了个椅子,她说:“坐下,吃吧!”声音腔调就像个母亲对女儿说话一样。又说:“我炸了几个火腿蛋,我跟你一块儿吃,你一定要吃呀。”
牡丹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愉快。她知道王师母平日是怎么样照顾她自己的五个孩子,所以这位太太对她这么关心照顾,她也不感到意外。
牡丹正在吃饭时,王师母看见她又红又肿的眼,大声说:“来祭奠的客人现在看见你就好了。”
牡丹听了茫然不解,问道:“为什么?”
“你总算真哭了。”
这位新寡妇立刻回了一句:“我知道,这样儿他们才觉得对,是不是?”
现在又静下来,牡丹不声不响的吃那火腿蛋。没有人知道,也不了解为什么她刚才躺在床上哭。她希望王师母不在她屋里,她好一个人静静的想自己的心事,想自己烦恼的问题。她很愿确实知道刚才王师母没有看见她包扎那些爱情书信。
现在王师母在这段平静的时候儿,有一搭无一搭的问她:“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儿,你在那儿找什么东西呢?”
牡丹扯了个谎说:“我找杭州府志。”
“你们家是杭州吗?”
“是啊,我是余姚县人。”
“我想丧事过了一百天之后,你要回娘家去看看吧?”
“是啊,我想回去。”
王老师这时在外面门上敲了敲。他要茶。他已经在书房吃完了饭,想知道她们正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儿他太太可以回家去。
“你先回家吧。我要陪一陪费太太,她有东西要收拾。”
出乎王老师的意外,那位新寡妇站起身来请他进去坐。
这位学究犹疑了一下儿,虽然他太太也在屋里,按他这老一代的人想,按圣人之礼,他是不应当进入邻居女人的卧室的。
牡丹看到王老师脸上犹疑的样子,她就走到门前来,恭恭敬敬的向他说:“您和师母这么帮忙,我必须向您两位特别道谢。我现在把茶送到书房去,还有事向您请教。”
过了片刻,这位少妇用茶盘端着茶到了书房门口儿。王老师站起来,说了一声“不敢当”。
牡丹的态度很爽快利落,不像丈夫死了半个月的寡妇。王老师看见这个青春的仙女站在他面前,心里猛然抽搐了一下子。一个青春的女人,命定要毕生守寡,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心想,是定而不可疑的。至少,有功名的读书人的遗孀是要一直守节的,这是天经地义。普通男人的寡妇常常再嫁,秀才、举人的寡妇,按儒家的伦理规矩,是应当守节居孀的。
这时候儿,王老师觉得他面前这位少妇能否守节不嫁,可很难说。她看样子不太像。
“王老师,您对我们太好了。什么事情我都要求您指教。明天我就要和连升一块送灵柩回家。我由这儿到船上这一路,当然要穿上孝服。可是,随后一路之上,是不是要一直穿着呢?”
“费太太,我想这要看个人的心意。在上船下船时,你当然应当穿,尤其是下船的时候儿,因为公婆要来接你。”王老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儿,又说:“你自然应当这样儿。我认为必须如此。你应当一路的哭,直到灵柩抬到家里为止。我自然不认识你的公婆,但是按人情之常,他们一定愿意你这样做。到时候儿,一定还有妯娌,还有邻居的女人们,她们一定在场观看。你当然不愿招她们在背后说闲话。”
王老师话说得流畅而纯熟,好像寺院里的执事僧或是古迹胜地的导游一样。
“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大概是,丈夫家会给你收养一个儿子,好继续你丈夫的后代香烟。他们总是会这么做的。他们认为一个寡妇有个孩子照顾,会清心寡欲,安心守节。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说年轻轻儿的守寡容易,可是总得要守过去呀。你先生有没有功名?”
“不能算是真有。朝廷为水灾赈济时,他拿钱捐了个贡生。那时我还没嫁给他。您知道,一千块钱捐个秀才,三千块钱捐个举人,我想是五百块钱捐个贡生吧。”
王老师认真望了望这位少妇的脸,然后说了声:“噢,是这样儿。”
“您认为怎么样?”
王老师这时像对自己人说话一样:“事情是这样儿。这件事在你自己,完全在你自己。我不应当说什么。可是你来问我。你要知道怎么办。我说,这事完全在你自己。不过,一个秀才的寡妇再嫁的,的确从来没听说过。不过贡生的寡妇,也可以算进去。可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