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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牡丹看见枫树投在墙上的影子渐渐稀薄。在太阳西下时,白墙上那枫树摇动交错的影子,牡丹是早已看得熟悉了。但是现在那摇晃闪动的影子却和以前不一样,她才想起来是叶子都已飘落了;只剩下那树的枝柯还似从前。
牡丹并没有计算那些日子,那些奇怪安宁平静的日子,她称为秋晚祷歌的平静,肉欲的悲伤和美的平静。毛小姐给她的病情报告一直是很使人兴奋乐观——至少总不使人吃惊——但后来,竟使牡丹忽然起了疑心。鹿茸和蛇胆并没有收到牡丹昼夜祈祷的神效。她那高兴的希望和信心渐渐变为怀疑和恐惧。一天下午,毛小姐告诉她她的朋友昏睡不醒,而且是快十天了。毛小姐不忍心把实话告诉她。
第十九章
牡丹既不能告诉白薇,也不能告诉她父母这段经历。一天,天近傍晚的时刻,她看见金竹在的那间病房的百叶窗开了起来。她在恐惧中等待,一直发愣。好像是等了几百年,那位护士小姐才出来告诉她金竹已经去世了。牡丹的嘴唇似乎立刻干枯,耳朵和脸上惨白得无有一点儿血色,她没有眼泪。毛小姐看见她那苍白的人影儿,像个泥胎木偶,顺着江边往杭州城走去。
第二天早晨,一个和尚在离医院三里远的一个庙后面,发现了牡丹,是在往“虎跑”去的路上。和尚发现她睡在几块巨大圆石头旁边的小丛林里,心想她一定是被人诱拐到此又遭人遗弃了;但是她的头发并不散乱,她的丝绸短衫上的扣子依然系得很好;完全没有撕扯挣扎的痕迹。奇怪的事情是,她一定在夜里蹚过两条浅水的小溪,因为由六和塔到虎跑中间没有一条路直通。她若是沿着湖边走,一定在毫无月光的夜晚,在梦幻的情况之下跋涉了六里地左右。
牡丹在觉得有人推她的时候儿,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她睁开眼睛。在清晨的时光,那条溪谷正在天柱山峰的背影之下。光线由山峰顶端射过来,照上一片原始树林,林里都是参天的巨大树木,只是怪诞的鸟声,但鸟儿却渺不可见,远近不可知,此外,真是万籁寂寥,毫无声息。
和尚看见她坐起来,两眼显得疑惑纳闷,不由得很焦急的问:“你是谁呀?你怎么来到这个荒僻的所在?”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下,牡丹看见一个穿着灰袈裟又瘦又高的和尚,高高的站在她面前。在他那剃光的头顶中心,有九个受戒时烧的疤痕,整整齐齐的分成三排。
在那个和尚注视之下,牡丹觉得忸怩不安,想立起身来,但是突然尖声喊叫了一声,脚上觉得一阵剧痛。和尚扶她起来,她把身体倚在和尚的肩膀儿上。和尚大惊,牡丹感到十分满意,微微笑了一下儿。
和尚一听见牡丹下面的话,更加倍的吃惊。牡丹说:“太好了,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们已经和好如初了。真是幸福快乐,美不可言。”牡丹轻轻摇着头,一半像自言自语,于是她又抬头看了看那个和尚。她说:“你懂不懂爱情?那才妙呢。”
早晨的太阳偷偷儿爬上了山峰,在阒寂无人的山谷间,照出片片的阳光,露水在枫树和柿子树上闪耀。山谷中隐僻的地方远在一层迷蒙的晨雾笼罩之下。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而和她一齐走的也是一个陌生人。好像两个人又回到了原始的洪荒时代,正像茫茫大地上仅有的两个人。
那个和尚急于摆脱这个肉体累赘,把牡丹扶到一块宽广平坦的大石头上,在上面牡丹可以坐下。和尚问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到这儿?”
“我不知道。”
“你好好儿想一想?你怎么来到这儿的?”
“不要管我是谁?我很快乐。他是我的了,完全属于我了。他再也不能离开我。永远不能了。”
那个和尚相信她是精神错乱了,一定是遭遇到很伤心的事。
“你说的‘他’是谁?”
“当然是金竹。当然我知道你不是金竹,我看得出来,你身材儿还高。你没有他那闪亮的眼睛和柔软可爱的小手儿。你知道,我们又已言归于好。已经彼此原谅了。现在不会再吵嘴,因为他已经在我身子里,完完全全的呀。”
牡丹的眼睛向远方出神。转眼又闭上,立刻倒下睡着了。她的身体摇摆不定,那个年轻的和尚一只胳膊搂抱着她。她的身体冷不防斜过去,和尚赶紧把她抱住,她的头才没碰在石头上。
和尚把牡丹轻轻放在石头上,慌慌张张跑回二十码以外的庙里去,绊倒在地,又回头看看,自己都不相信刚才的事,仿佛身后有个女夜叉追赶他。
几分钟之后,这个年轻和尚和一个老和尚又出现了,领着他来到那个年轻女人仰卧的地方。老和尚拉她的手,摇了摇,但是她却酣睡不醒。
老和尚说:“这个怎么办?我一辈子也没遇见过这种怪事。不能把她放在这儿啊,也不能抬回庙里去。那会被人控告在庙里隐藏妇女,不守清规。”
“至少我们得把她抬到庙里去。她刚才和我说话,又紧张又激动,就是刚才。她一定是在睡梦中走来的。她说的是她的情人,她的情人大概会来找她。”
两个和尚,一老一少,设法把牡丹睡中绵软的身体抬了起来。年轻的和尚把这个可爱的沉重的负荷背进了庙中,放在屋里地面的草席上。
老和尚说:“她会在这儿再睡一会儿。咱们要看着她,到她睡醒为止,要听她说明经过才行啊。”
老和尚用他伸出的手摸牡丹的前额,说她并没有发烧。把她的袖子撸上去,看见一个美丽的翠玉镯子。老和尚说:“她一定是来自富贵之家。”又在她身上翻找什么文件东西,看有无线索能查出她的姓名身份。但只是从她的口袋里找出一块手绢儿,另外几块洋钱,若干铜钱而已。她的手有几处表面擦破的伤,满鞋都是泥。真是神秘难测。他向厨房叫,要拿个垫子来,然后解开她脖子上的扣儿,把枕头塞在她的头下。
庙里的仆人和另一个小和尚现在站在一旁,观看这个睡觉中的少妇。老和尚吩咐人在旁坐着守候,预备好熬浓的红糖姜汁,等她醒来好喝下去。
直到天色将暮,牡丹总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和尚庙里,不觉大惊。那个瘦高的和尚告诉她当天早晨发现她时,她正躺在草地上,还重复一遍当时她嘴里说的话。牡丹瞪着大眼看和尚,硬是不相信。她还显得有几分迷乱恍惚。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认清了方向,随后想起来毛小姐那位好心的护士。真正明白了金竹已死,是千真万确,是死人不能复生,是无可挽救了,她觉得万念俱灰,不胜沮丧。她的梦已经破灭。她的想法已经落空。现在是真正孤身一人了。她的头在一边低垂。浑身战抖抽搐,开始哭泣,在抑制下的哭泣终于抑制不住,把头下枕的垫子都哭湿了。小和尚端给她姜汤喝,她不理,她痛苦悲惨的哭做一团儿,手不断捶着那个垫子。和尚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回答说:“金竹死了,我的金竹死了。”然后又接着哭,哭得抽噎不止,真是伤心断肠的痛哭。
和尚把她扶起来,勉强她把那碗姜汤喝下去。那碗姜汤喝下之后,她才算心神隐定住,真正清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儿?我在哪儿啊?”
和尚告诉了她。
“离城多远?”
“三四里地。”
“我怎么来的?”
“你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了。”
她现在平静了。她的眼睛只向远处茫然出神,显得无可奈何。现在满清楚发生的事情,但是仍然有几分懵懂。梦和现实经歪曲失真后的形象,在心头交互出现,就犹如极端的幸福与全然的无望两个截然不同的情况一样。她突然想起来,她没有回家,父母一定正在想念。
牡丹坐着轿到家时,晚饭时间早已过去。那天晚上她没回家,父母吓坏了。她父亲那天早晨没上班,到医院去看她在何处。护士毛小姐一听牡丹没回家,心里又焦急又难过。金竹已死,金竹父亲已得到通知,他太太正在医院里,在屋里哭呢。毛小姐告诉牡丹的父亲别大声说话,免得金竹他太太听见牡丹的名字。护士告诉牡丹的父亲,说牡丹已暗中得到消息,随后向杭州城方向走回去了。
牡丹的父亲的耐性已到忍无可忍的地步。牡丹那天晚上回家时,他打算听一听过去那几天牡丹都干了些什么事。牡丹下轿时,父亲看见她那哭肿的眼睛和那没精打采的脸。这个傻女儿总算回来了,做父亲的怒不可遏,若不是太太拉他的胳膊肘儿说:“她已经回来了。”让他别再说什么,否则他会向女儿暴跳如雷的。
女儿既然平安到家,母亲也就不再担心。牡丹的安全是要紧的,虽然千劝万劝,要她吃点儿东西,牡丹说没有胃口。给她端上来一碗粥。她几乎碰也没碰,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牡丹醒来,还是昏晕混乱,和情郎最后一次的团圆这一件事,和他如今已然死去这件冰冷现实,仍然不能把两者截然划分。父亲已经吃完早饭出去了。他出门之前,曾对太太说:“我永远无法了解这个孩子。万幸的是她还有这么个家可以回来。先是丈夫死后,脱离夫家。然后又随堂兄上京。后来又改变心肠回来……”
母亲偏向着女儿说:“她还年轻。谁没年轻过?”
“那也不能想男人想疯了。那下一步呢?”
做父亲的,慢慢的,一点儿一点儿的,才知道了女儿迷上金竹,一个有妇之夫——是她以前的情郎,现在做父亲的懂了。在过去几个礼拜,他曾经极力反对女儿天天到医院去探病。金竹的太太若是发现了,闹起来,不是满城风雨吗?但是每次他要教训女儿时,牡丹就争辩,说她既然成年长大,又是个寡妇,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其实牡丹既没有争辩自卫的口才,又没有争辩自卫的精神气度。做父亲的只好心里想女儿的情郎总算已然死去,藉此聊以自慰。
母亲发现女儿躺在床上,两眼茫然望着天花板,把一碗稀饭一盘子肉松拿去给她吃。
“吃吧。”母亲说着坐在床边儿上。
牡丹接过了托盘。伸出手来,很亲切的摸摸母亲的手。
她说:“妈,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孩子,昨天你真把我们吓死了。现在吃吧,吃了会觉得舒服点儿。”
但是牡丹缠着她母亲,又开始哭泣。母亲轻轻的拍她,仿佛她是个小孩子。
那天,她一天没起床,第二天,极其疲倦,毫无心思,好像行万里路归来之后一样。她偶尔穿着拖鞋,在院子里踏拉踏拉的走,然后又回到床上去,随手把门关上。她希望孤独,只愿自己一个人待着,自己思索,随便翻翻书,东看点儿,西看点儿,什么事也不做。她在床上一躺就几个钟头,一心想自己的事,回忆过去,思索梦境。她全神陷入幻想的深渊,想象中的一切那么逼真,简直顶替了金竹已死的现实情况,有时候儿,她觉得金竹虽然已死,反倒似乎与自己相离更近。在梦境迷离中她会强记了许多情境,现在她极力要再想起来,却苦于无法捉摸,但还能觉得清清楚楚的,只有那梦中的音乐韵调儿。似乎她和金竹是在一片云雾世界飘荡,只有他们俩人,快乐、团聚、自由,在月光之中身轻如叶,俩人说:“现在一切烦恼都过去了。”那朦胧甜蜜,纯然无拘无束彼此相爱的陶醉感觉,还依然存在,在心中像回音的盘旋不去。
金竹之死,在牡丹生活中是最重要的一关。是终极而决定性的,是永生无法补救的。现在她倒觉得解脱了束缚羁绊。她必须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再重新开始一个新生活。她心灵上的诸多创伤,都等待治疗。对最轻微的声音,对温软的东西的接触,她都有难以忍受的敏感。她要认真调养生息,犹如久病之后一样。
她在床上一躺就是几个钟头,只是心里想个不停。倘若金竹还活着,一定是时而易怒,时而温柔,既会令人心碎,又会令人快乐,而且他随着年岁渐大,脾气也会改变。但是,金竹这一死,却成了情圣的衣冠容貌的塑像。他现在是以一个青春的情圣为牡丹所景仰膜拜,时间不分寒暑,长久永不改变,长生无有死。牡丹身体稍好之后,她不厌其烦,把金竹的信、小笺和诗歌,连同信封,都是她自己留下来的,现在贴好、裱好,用丝线订成很漂亮的一本,再以黑金色圆样精美的锦缎做封皮。她自己的短笺、诗稿、零乱的散行文句,那些东西,像她的心思那么杂乱,那么无止无尽,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