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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年知道牡丹是受不了那样紧张的压力,在人生中的欺骗迷惑之下,她会粉碎了的。于是对她说:“我跟你说,等咱们在一起的时候儿,你就好了。也许一个月之后咱们就能走。我没有勇气当面儿告诉她,不过我可以告诉她我要到上海去,到了上海以后,再给她写一封信。叫我最伤心的,是失去这个孩子。”
纵然德年这样保证叫牡丹安心,这次会面却奇怪而痛苦,最后牡丹哭着睡着了。
第二十四章
半个月以后,鹿鹿生病,发高烧。最初,母亲以为他是感冒,因为过去一变天,他就容易那样儿。现在脑门子一摸就烫手。牡丹急得跟他母亲一样。头一天她待到很晚,晚饭以后才回家。第二天,烧还没有退,她说那一夜她不肯回家。做母亲的一夜几乎没离床边儿。请来了医生,开的是发汗的药。烧还是依然如故,孩子两只眼睛茫然无神。屋子的窗户都关着,孩子静静的躺在床上,一点钟一点钟的拖,他的眼睛闭着。他不报怨什么病痛,乖乖的吃药,知道吃了药好能治病。但是他咳嗽越来越利害,说呼吸时难过。
后来病危急了,德年请假在家看着。屋子里都是药味。母亲坐在床边头昏眼花,不肯离开去歇息。夜里,也不肯去睡觉,屋里又搬进来一个床,她只躺在床上打个瞌睡而已。有时候儿,三个大人坐着,注视着孩子在困难之下呼吸喘气。医生一天来两次,也似乎和家里人一样忧虑。这场肺炎把孩子的精力消耗得很快。一觉一觉的睡,两觉之间睁开眼也难得五分钟。痛苦的咳嗽时,才会震醒。
在和孩子的父母一同看守了三个夜晚之后,牡丹才回家去。做父母的劝她回家好好儿睡一夜觉,多谢她帮助。第二天早晨,她醒得晚,等到了安家,发现病房的门关着。她轻轻的敲,自己推开;母亲正跪在亡故的儿子的身旁,肝肠寸断般的抽噎着哭泣,父亲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他向牡丹点了点头儿,简短的说孩子是半个钟头以前过去的。安太太几乎是瘫软了,胡乱趴在床上,两腿蹬在身子下头,胳膊还抱着她那唯一的儿子。
牡丹也趴在孩子的床边,她的眼泪滴满孩子的脸和那消瘦的手。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孩子的母亲。俩人共同的伤心紧密的联结起俩人的心灵。孩子的死似乎就是要她的命。最后,做丈夫的和牡丹共同合力把母亲瘦小的身体抬起来,扶她到床上去。
牡丹的眼睛慢慢的找到德年的目光。她用手捂着脸,跑到院子里去,坐在前面门台上,想痛快的呼吸一下儿,头靠着一根柱子,心内沉思。忽然间,她觉得她应当逃离这个地方儿,但是两条腿却瘫软不能行动。头脑里清清楚楚的出现了一个想法:她不能嫁给安德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抛弃他太太。
安德年出来,看见她一个人儿坐着。牡丹转身,抬头望了望。
牡丹问:“她现在怎么样?”
德年阴沉着脸说:“她睡着了。我们都受不了,她得好久才能淡忘下去呢。”
牡丹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力量,她站起来。她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说:“跟我来。”
在大门口停下,牡丹对他说:“德年,我已经打定主意,你得让我走。你要和她一块儿过日子,要对她好。她需要你,比以前更需要你。”
“可是,牡丹!”
牡丹说:“不用争辩,我不能那么办。让我走,我们现在就结束。”她回过头来,又有点依依不舍的望了望德年,以坚定的步伐往小径上走去。安德年在后面望着她,直到她在转弯处消失了踪影。
牡丹一直深居在家。连鹿鹿的丧礼都不敢去。知道很容易改变了心肠。鹿鹿之死,不仅是丧失了一个孩子;也是失去了她能预见的怀抱中的幸福,是断绝了她原来抓得牢牢不放的生命线。她分明感觉到她不能进行那项计划,因为必然要在这个紧要关头遗弃那亡儿可怜的母亲。她不能害死那个女人。她自己心里想:“也许这是我生平做的唯一的一件善事。”
安德年一定认为她的决定,虽然使人痛苦,却是含有道理,也一定会因此而更佩服她。德年对原定的计划,也失去了信心。儿子死后的悲伤,使他想到在过去十余年的婚后生活里,太太是对他多么好。他对自己说,他是真爱他妻子,似乎已经能把对牡丹的迷恋看做是另外的一件事。随着儿子一死,他看出来他自己做了件糊涂事,也使他看出来自己那样行为必然的后果。他心里明白,也不再设法和牡丹通信,他对牡丹的爱恋,一变而为深挚的敬慕。他并没误解牡丹,牡丹之所行所为颇有英雄气。在这段痛苦熬炼之中,他表现的,不愧为一个伤心的父亲和尽本分的丈夫。在这段悲苦的日子,他无时不感觉到自己在做一个好丈夫之际,他也正是遵从牡丹断然的决定,牡丹是让他这样做的。
牡丹现在可以说是传统上(但是并不对)所说的开花而不结果的“谎花”儿,这话的意思是,漂亮的女人不能做贤妻良母。她母亲看得出她有一种新的悲伤认命的神气。做母亲的原来是被迫同意,但并不赞成女儿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而破坏别人的家,现在很高兴知道女儿已改变念头。牡丹对她妈说:“妈,我若没见他太太,也许会那么做。现在,我不肯。我不能害人家。”
父亲和母亲讨论牡丹的问题时说:“我极关心的就是,她要安定下来。我在外头也受够了。你愿不愿听你的同事们谈论你的女儿,说‘她空床难独守哇!老天爷可怜可怜她吧!’她若不找个男人安定下来,她会成个野婆娘的。”
牡丹自己的头脑里,一定也有了这种想法。她自己躺在床上,觉得仿佛从黑黝黝的空间往下掉,完全和四周失去了联系,也完全失去了方向。孩子和她那么亲密,死后惹起她那样的悲痛。又和德年一刀两断,还有她过去和现在千千万万的毫无结果的挣扎,她就在这些方面思来想去。她可能对安太太做出的那件事,也是迫不得已。她已经决定,便不再更改。在她的想象中,分明看见安太太接到从上海的来信,在紧跟在儿子死去之后,就是听到遭受丈夫遗弃的打击。在那种情势之下,她和德年若是能感到快乐,那是万万办不到的,而且德年一定会悔恨交加,甚至于会对她怀恨。可是要和德年就此分手,又觉得心似刀割。明明自己那么需要他,偏偏要这么抑制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愿望就偏偏要落空!她在何年何月才能再找到一个如此理想的男人?情趣精神那么相投!她向着床对面墙上德年给她写的对联,茫然出神。
在过去十天里,虽然她几夜没合眼,一直因要放弃德年,精神上备受煎熬,她那青春的容貌却未受损害。恰恰相反,一种深沉的痛苦神情,反倒更提高了她原来的美丽。她觉得,只要她把小手指向后一勾,大部分男人们就会爬向她的石榴裙下。她一心所想往的,就是嫁一个她自己所想望的那样理想的男人。现在她若自己出去,坐在酒馆儿里,知道男人们在谈论她,她不在乎。她知道,她越是名声狼藉,男人就越爱她。在酒馆的气氛里,有些男人若愿意表示友好而向她说几句话,她会以看穿人生那样友好的眼光看一看,和对方交谈几句,也毫不介意。在她看来,所有的男人似乎都生的是鳕鱼眼睛,这就使她觉得有趣。因为鳕鱼的眼睛都是一个样子。尽管有些不同,都是软弱无能,令人失望。很少有男人能够使她心情激动,但是她喜欢男人,她知道,倘若她愿意,不管在什么时候儿,只要她向一个男人微微一笑,或是瞟上一眼,就能使他成为自己魅力的阶下囚,她颇以能享受此等使人舒服的优越感为荣。
素馨今年夏天可能在婚后,以新娘的身份,随同丈夫回家探亲,这个消息颇使她心情不安。想到此事,她就觉得憋气。素馨每次写信来,必附带向姐姐问好。她始终没给素馨写回信,而且也不知道她父母或是苏舅妈,对于她的情形是怎么在回信上告诉素馨的。也许已经把她和安德年的恋爱告诉了素馨。她若能嫁给这个大名鼎鼎的诗人,她当然会洋洋得意,但是他们能听到的却是这段恋爱的结束。她还记得在和孟嘉的诀别信上说过那些不必要的刺激人的话,说此生不愿再和他相见,以及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踪影。却没料到孟嘉竟会成为她的妹夫。现在孟嘉对她心里是怎么个味道呢?她深信像孟嘉那样深厚的爱是不会消失的。她若是不在家,孟嘉和素馨回来时,一定会觉得还舒服——尤其是素馨,因为她对姐姐和孟嘉了解太清楚了。她决不愿在妹妹的幸福上泼冷水。她心里想:“为了自己的亲妹妹,他们来时,我最好躲开,这也许是我生平做的第二件好事。”
她很想躲开杭州和她周围的一切,冲破有关金竹、德年、自己的家庭那记忆的罗网,好能够感觉到轻松自然。朦朦胧胧中,她虽然没有对自己明说,她也觉得要给自己一点儿惩罚。她要把所有亲爱的一切抛弃而逃走,要完全孤独自己,要充分无牵无挂,充分的自由,自己想象要住在一个遥远的孤岛,或是乱山深处,做一个农夫的妻子,心满意足的过活。那没有什么不对。她知道自己还有青春,还有健康,要享受一个平安宁静简单淳朴的生活。
现在牡丹又是旧病不改,梦想到的就要去做,既有愿望,要随之而有断然的决定,就付诸行动。要做点儿什么,而且要立即开始。她上哪儿去呢。上海,那个大都会,使她害怕。她有一种感觉,就是她会越来越往冒险的深处陷。上海,那各种民族的麇集地,那豪富寻欢取乐的猎园,官僚、富商、失去地盘儿的军阀、黑社会的头子、“白鸽子”、“酱猪肉”(亲密女郎和应召女郎的俗称)、情妇、赌徒、娼妓,等等等等的大漩涡。她想往的是甜蜜的爱,安宁、平静。但是她所难免的仍然是超脱不俗,她认为最不关重要的是金钱。去上海?不,那绝不是宜于她去的地方。虽然在别的情形之下,北京是满好,但是现在又不相宜。她对在北京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愉快心醉的影子,是眷恋难忘。每逢她一想到北京。她就想到宽阔、阳光和蔚蓝的天空,以及那精神奕奕,笑口常开悠闲自在的居民。全城都有那清洁爽快元气淋漓的北方的刚劲味儿,虽然有千百年的文化,却仍然出污泥而不染,历久而弥新。
可是,她要避免去北京。她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就如同我们人人正有敏悟力的心情时会想到一样,就是到高邮去,住在王老师夫妇家。她记得他们夫妇对她非常之好,王师母为人爽快,身体健壮,慷慨大方,完全像母亲一样,又十分可靠,在她丈夫的丧事期间,真想不到会帮那么大忙。又想起他们那又乖、又规矩的孩子。她去了之后,也可以在王老师的学校里帮着教书,至少,也可以在家帮着王师母做家事,不必拘什么名义,她越想这个主意,越觉得这个办法好。当然,她父母会反对她一个人到那么远单独去过活。他们一定不明白为什么她决定那么做,一定心里难过。难道她要完全和家、家里的人,和朋友离开吗?不错,那正是她根本的打算。但是,她坚决认为她自己很明白。她若打算逃避使自己憋得透不过气来的这个环境,那她只有这么一走。
她给白薇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在我人生途程中,今已至一危险关口。与安德年之事已使我看清一切。你知我一生之中,始终追求者为一理想,为一具有意义之事。我已有所改变,但亦可谓并未改变。我今日仍然在寻求之中。素馨即将南来,在我近日生活情况下,颇感不安。若他二人似乎幸福快乐——我想必然如此——我将无法忍受。若反乎是,我当然亦愿避开,因我对自己亦有所恐惧,或因其他——不必明言,谅蒙洞鉴……至于爱情一事,我已稍感厌倦。在金竹及上月之事以后,自信亦不堪多所负荷矣。但我并未弃绝希望。你与若水彼此之相爱,似乎仍为我追求之理想。我亟盼如此幸福。自金竹去世,我似乎已然成熟。你每谓我飘空梦想——然耶?否耶?我今后决不再与已婚之男子相恋。普天之下,即使远在天涯海角,在平实单纯环境之中,岂无单纯淳朴毫无纠纷之爱情?生活中岂无光风霁月之喜悦?而无陷阱无悲剧之灾殃苦难?
白薇,我仍在追寻中。高邮王老师夫妇即此等诚实可靠和蔼可亲之人,其子女亦极可喜。此亦即是爱。白薇,我今日已渐趋平凡实际。家母谓我已改变,话或不虚。
挚友牡丹
第二十五章
牡丹表明决定离开杭州,父亲听了,淡然置之;他那平实缺乏理解力的头脑已经被女儿过去一年中的所做所为,惹得烦恼万分,在他心情平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