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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葵朝窗外东看西看,疑虑稍减,心情稍定。
车子继续颠簸,金葵继续瞌睡,再醒来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一个雾气封锁的山口。伙计叫金葵下车,下车后才对金葵草草解释,说他们这车不去北京了,让金葵换乘另一辆车子,那车子已经等在这里。金葵举目相望,看到的居然是个三轮摩托卡车,车上有两个农民一样的男子。金葵刚想再问详细,伙计已经转头上车,面包车随即吼着粗气走了。金葵冲面包车“哎”了一声,声音在山谷中备显孤零。
她转过头来,再看那两个农民,两个农民也看着金葵,看得金葵心神不宁。
金葵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你们……是去北京吗?”
两个农民沉默半晌,其中一个用浓重的痰音答道:“是。”
这个清晨北京也起了大雾,高纯早早起身,驾车去了他和金葵原来的居所。他被这里的景象惊得发呆,几乎以为找错了去处——车库的院子里,不知何时高高地挂满了一层层一垄垄的长长的粉条,在漫天的晨雾里不见首尾,高纯茫然步入,如同走进一个穷通不定的白色迷宫。
第八章噩(7)
当高纯领着车库的房东又回到这里时,天上起了风。风从东面疾来,浓雾仓皇散去,院子里已经能看见晾晒粉条的工人劳动。房东打开了车库一端的一间小房,高纯看到金葵的铺盖和皮箱都在这里存放。
“这些东西你还是赶快拿走吧,老放在我这儿算怎么回事。”房东说:“再放下去丢了我可不负责任,这丑话我可都说在头里了。”
在风的哨声中,高纯的言语有点发抖:“你不是说我有了钱就可以把这儿租回来吗?我现在有钱了,我带钱来了,我要把这里租回来。”
房东说:“你早不来。你这不都看见了,这地方我已经租给别人了。人家开了作坊,比你付的钱多,我又不能干等着你。再说你一个人租这么大的地方干什么?你女朋友不是也没回来吗?再说这地方本来就不适合住人嘛。”
高纯试图挽回:“求你还是租给我吧,我女朋友一旦回来,肯定还会回到这儿来。她的东西还在这儿呢。我的手机卡丢了,她打电话找不到我,我必须在这儿等她!”
房东不解:“你们……到底分手没有?”见高纯沉默,房东又说:“分手了你还等她干吗?”
高纯低了声音:“也许她会回来取她的东西,也许她对这儿还……还有点留恋,也许她突然路过这儿了想回来看看。我想,我只要在这儿,就还有可能,还有可能再和她见面。”
房东断然摇头:“这不可能了!我和那家都签了五年的合同,合同到期人家也有权优先续租。你想在这儿等她,这不可能了。”
高纯沮丧万分,他拿了钱来,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房东同情地表示:“这样好了,她这东西我先替她存着,如果她真的想回来拿这些东西,总会来找我吧。你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我让她找你不就得了。”
高纯失望至极,他其实也知道,留不留联系方式,结果都一样的。不久以前他们还在这里相依为命,这里还是他们黎明起舞、夜晚归宿的温馨小窝,此时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他穿过粉条架组成的甬道,走到了这座院子的出口,粉条作坊的老板娘正带着她的孩子,在院外放着风筝。他没有注意他的那块红色的头巾,已经挂在了风筝的尾部,在远处的空中猎猎飞舞……
高纯开走了车子。在他走后不久,一辆旅行车开到路口,从车上下来几个男人,为首的一个就是金葵的哥哥。他们至此也是来找金葵的。那对放风筝的母子惶然看着这群壮汉蜂拥而来,大步向院子的入口走去,踏起了巷子里暴躁的尘土。
三轮摩托卡车还是继续往山里开去,路越走越窄,山越深越荒。开到太阳从东到西,金葵才肯定这绝对不是返京之路。她多次询问质疑和要求停车均告无效,逼到不惜一切想要跳车,又被车上的男人强硬按住。金葵高声呼救:“你们干什么!来人呀,抢劫呀,救命啊……”但只有山谷的回声。
三轮摩托卡车越开越快,在崎岖的山路上激烈颠簸,金葵和后座上那个男人的搏斗也同样激烈,她咬开了那男人紧抓自己的一只大手,身体失控翻下车去。摩托车随即歪斜着停了下来,两个男人下车朝后面跑来,把摔昏的金葵重新抬上了车子。
夜幕降临,三轮的大灯把路面照得狰狞毕现,也照出了前方一处荒僻的小村。一阵犬吠将金葵惊醒,她惶然四顾,刚一挣扎就又被车上的男人用力按住。三轮卡车终于在村头一座铁匠铺的门前停住,门里随即走出几个男女,和车上的两条汉子一起,有人捂嘴,有人扯臂,有人抬腿,把拼命挣扎呼喊的金葵连拖带拽,抬进了铁匠铺内。铁匠铺的门咣当一声关住,能听见金葵偶尔没有捂住的嘶叫声从院子进了屋子,从一楼上了二楼……忽然,声音戛然中断,这座前店后宅的铁匠铺子,顿时鸦雀无声。
高纯不知道还有什么途径可以联系上金葵,他给云朗艺校的好多老师同学都打过电话,托他们帮忙打听。因为艺校有些学生曾经分到云朗歌舞剧团工作,也许有人还和金葵保持联系。
第八章噩(8)
除此之外,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他仍然重操旧业,继续跟踪周欣的行踪。这天傍晚,周欣和谷子乘坐一辆旅行车去了一家超市。那辆旅行车的车主,就是谷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阿兵。高纯尚未把车停好,周欣谷子已经进了超市。高纯进门找个方向盲目追去,超市正值客流高峰。其实,阿兵和谷子就在附近挑选啤酒,而周欣也与高纯近在咫尺,当她挪开一大包卫生纸时,从货架的空格处,看到高纯的侧脸如白驹过隙。她下意识地想叫却没叫出声来,但高纯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几秒之后,居然退了回来,他那试图躲闪的面容在货架的空格里被周欣的目光捉住,难掩尴尬的表情。
可周欣的惊异却相对纯粹:“高纯,你怎么在这儿?”
她主动绕过货架,和高纯面面相陈,双方似乎都不知说什么是好,高纯遮掩着暴露的局促,周欣则惊喜于小别重逢。
她首先开口,把两人之间的尴尬释放:“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手机一直关着。”
“我手机,我手机换了。”高纯也开始放松:“我原来的手机卡丢了,里面输的电话号码全都没了。”
周欣说:“噢。”又问:“你还给那个老板开车吗?你那老板还没回来?”
高纯似乎已经忘了以前的谎言:“啊……啊?没有。”他不想多聊,想尽快结束这场遭遇,但已经晚了,谷子拎着一打啤酒从另一排货架转了过来,他转过来时周欣与高纯的谈话即将结束,但并不妨碍谷子看出他们谈得多么热乎。
周欣也看到谷子了,热情地为双方介绍:“啊,谷子,这是高纯,我的一个朋友。噢,对了,你们见过。”
周欣和颜悦色,谷子面目铁青。趁了这个停顿,高纯表示告辞:“那你们接着逛吧,我先走了,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吧,再见啊。”
高纯转身要走,周欣追了一步把他叫住:“哎,你新电话是多少?”高纯说了号码,周欣记入手机,又问高纯:“我的号码你也丢了吧?我发给你。”她拨了高纯的手机,传去了自己的号码。
他们互留电话,显得友情甚笃,谷子忌妒地沉默,直到高纯走后,才忿忿地质问周欣:“他不是开车的吗,什么时候又成朋友了?”
周欣看一眼走过来的阿兵,皱眉答道:“开车的就不能成为朋友啦,你朋友不也是开车的吗!”
周欣转身走了,阿兵莫名其妙,问谷子:“怎么啦,说我什么?”
这趟超市购物,购得谷子不爽,他和阿兵用旅行车送周欣回到住处,两人下车告别的时候,周欣问了句:“哎,四合苑画廊的画展你去看吗?你不是说明天下午去吗?”
谷子没有回答,却不酸不咸地反问:“能麻烦你再告诉我一下吗,不算女的,你在这儿到底还有多少朋友?”
周欣怔了一下,婉转回答:“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什么朋友……”见谷子冷冷地看她,她又解释了高纯:“那个人你都知道啊,挺热情的小孩,有时候帮我忙。我跟他……也不算朋友啊。”
谷子脸色这才趋缓,周欣反倒强硬起来:“至于吗谷子,你也算个艺术家,而且是个男人!”
谷子并不示软:“艺术家别什么人都来来往往,也有点档次!”
这回周欣真生气了,懒得争吵,转身走进公寓。谷子有些后悔,和解地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哎,明天下午四合苑,我等你!”周欣没有回头,回答谷子的,只有楼门关闭的声音。
谷子郁闷地回到车上,在他们身后,高纯的车子早已悄悄至此。他目睹了谷子和周欣在楼前的短短龃龉,他看见周欣进楼,谷子上车,车子开走,料今夜无事,于是把车藏在一条隐蔽的夹道之中,然后放平座椅,盖上衣服。对他来说,在车里过夜是一个智慧的选择,不怕车子被盗,也省去了旅馆的费用。
这些天的身心交瘁,似乎已经力不能支,闭眼欲想金葵,却很快沉入梦中。所以这回高纯没有看到,周欣又从楼内走出,叫住街边的一辆的士,走得静静无声。
第八章噩(9)
出租车去的,还是芳华里小区。小区内灯火隐藏,万物息声。同在此时,月黑风高的野岭孤村里,只有村头的铁匠铺还亮着幽黄的烛光,铁匠王苦丁斟酒炒菜,犒劳送人过来的两个人贩子和出力帮忙的叔婶邻居。酒足饭饱之后两个人贩子开走了三轮卡车,叔婶邻居也各回各处,王苦丁一一送到门口,任众人一番调笑,嘱他洞房花烛不要贪色伤身,又嘱他楼上女子性情刚烈莫被她伤了命根……王苦丁憨厚地陪着傻笑,不急不恼。
客人散尽,狼藉一桌,王苦丁没去收拾,掌了烛台独步上楼。他哆嗦着双手,打开楼上紧锁的房间,烛光照至床头,光晕中可以看到金葵面带伤痕泪迹,瑟缩于床板的一角。
无论偏僻的乡村还是繁华的都市,不知今夜几人没有入睡。当出租车又把周欣带回公寓时,她在公寓一侧的夹道处,无意看见了高纯的汽车,看到了车内熟睡的高纯。当她敲响车窗的那个时刻,在千里之外的山林土楼里,王苦丁与金葵发生了激烈肉搏。王苦丁身粗力大,却抵不过金葵以死相拼,轻敌中被金葵一脚踢下床去,又被金葵抄起手边的任何物件,砸得仓惶夺路……小屋的门被重新锁上,门里门外一齐气喘吁吁。王苦丁有些气急败坏,金葵则是惊恐难平,她绰了一条板凳,依托墙角,全身发抖,痛哭无声。
相同的深夜,相似的处境,都是在别人的家里,心情却各不相同。周欣把高纯带回自己的寓所,高纯显然一身拘束。
周欣则落落大方:“你房东不让你租那房你可以再租个别的房啊,”她说:“干吗非要睡在汽车里头?”
“房子一时租不到合适的,住旅店又太不值了。”高纯答道。
周欣为高纯递了饮料,又问:“那……你干吗专门把车开到这儿来,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停车过夜?”
高纯结巴了一下,答得还算合理:“以前我送你回来看见这儿有个夹道,停车比较安静,也不会碰上巡警和治安联防的人检查,让他们查上说不定得盘问我半宿……”
周欣在高纯的侧面坐下,笑了一笑,带些同情,也带些错愕,她说:“看你每天开着汽车自由自在,没想到你也会无家可归。”
高纯说:“我还是回车里睡吧,我住你这里……太不方便了……”
周欣说:“没事,你就在画室里打个地铺,我这儿晚上没人来的。”
周欣话音刚落,门铃砰然作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彼此面面相觑,不知值此三更半夜,究竟会是何人敲门。
门铃又砰砰地连续响个不停,其强硬无礼显示来者不善。周欣不得不离座起身,一边叮嘱高纯:“可能是我们画坊的人,你就说你是我们公司的,来给我送材料的。”一边走向门口。高纯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去
卫生间小解。他在卫生间里方便之后,正在洗手,从虚掩的门缝中听到那位不速之客已经进屋,周欣和他说着什么,声音中的惊惶,前所未有。她似乎在问来人为何这么晚还要过来,这么晚过来是否有什么急事……来人像是喝多了,说话啰啰嗦嗦,但声音却让高纯惊得无处可躲。他听出那人就是周欣的老板,也是他的秘密雇主。他透过门缝看到陆子强在桌前坐下,醉意微显,言辞尚清。他让周欣给他倒点水来,说刚跟税务局的刘科长喝完,刘科长酒量厉害,喝水井坊像喝白开水似的……忽然,陆子强注意到了桌上的两听饮料,看得出这里刚刚有人小坐,他问周欣:“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