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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也很高兴,说:“大概得两个月吧,不过中间你如果有事,可以随时回来。”
周欣看一眼谷子,问他:“谷子去吗?”
谷子一怔,没有答话。老酸解释:“谷子这次没有作品参展,限于对方提供的经费数额,谷子这次就不去了。”
谷子马上说:“我可以去,我自费不就行了。”
小侯说:“自费,那得多少钱呀?”
谷子说:“就是机票钱嘛,住我和你挤挤,吃饭又花不了多少。”
小侯说:“护照也没办,来不及。”
谷子说:“没事,你们先去,我办好护照去找你们。”
老酸看看周欣,周欣没有作声。老酸想了一下,说:“也好,谷子虽然没有作品参展,但咱们这次去的人数不多,也需要有人做做行政事务。谷子年轻力壮,一起去也行,也需要。”
谷子笑了,看了周欣一眼,周欣把目光避开。
老酸一行走了以后,周欣到前院去找李师傅。李师傅正在厨房给老婆熬药,周欣就跟他说了过些天可能出国的事情。她说李师傅那高纯的事就得请你多费心了,医院那边我走前会安排好的,到时间你每周带高纯去做一次治疗。李师傅听到周欣要出国,马上问:那你多久回来?周欣说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两个月吧,我手机反正随时开着,你要有事……李师傅说:别的事倒没有,只有一件事我正想跟你说呢。下周小君就要回云朗参加高考了,我想请假陪她回去几天。可我老婆这身体也实在离不开人,我就想能不能先跟您借点钱,请个小时工来帮她几天。我找了一家家政服务公司打听了一下,小时工每小时收五块到八块,就是每天来的不一定是一个人……周欣打断李师傅,她说:李师傅,你来这儿帮忙有多长时间了,还不到一个月吧,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已经借了好几次钱了。你要涨工资我也答应了,高纯还准备给君君付学费。你也知道高纯这个情况现在离不开人,尽管我已经给高纯请了一个保姆,但是在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家不可能都交给一个新来的保姆。钱我肯定不能借你了,我希望你也别再找高纯开口。高纯的钱是他今后一辈子生活治病的钱,他没有劳动能力,他得靠这些钱生存下去,说难听点这是他的活命钱。你别一借再借了行不行?
李师傅大概没想到周欣会拒绝得如此强硬,他呆怔了半晌一时无以回应。直到周欣转身走出厨房,李师傅才阴沉地从背后把她叫住。
“小周,这事我还是想再和高纯当面谈谈。我和高纯师徒一场,我们的交情不是一两天了,我家的情况他都知道,我家君君当他亲哥哥似的,论对高纯的感情,我们可能不比你……”
“李师傅!”周欣回过头来,面目从未如此严肃:“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师傅迟疑了一下,像是在拿捏措辞,他说:“我知道你跟高纯结婚是为了救他,我很敬佩你。虽然高纯现在有钱了,但他毕竟残废了,所以你能嫁给他也不容易。可我们是在高纯穷得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就一直帮他的,我们可不是……”
“李师傅!”周欣厉声喝断:“您就帮到今天为止吧!”她看出李师傅并没有完全听懂这个终止令的含义,于是紧接着把话进一步挑明:“您这个月的工资我会全额支付,另外加付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高纯答应君君第一年的学费,我到时候会付给君君。”
李师傅听明白了,周欣的果断出乎他的预料,他的第一反应是抗争不屈。
第十八章潜(10)
“你这是赶我走的意思?”李师傅脸孔涨红,也激烈了声音:“你,你没这个权力!我是高纯请来的,你没这权力!我找高纯说去!”
李师傅说罢欲走,周欣在他身后又把他叫住:“李师傅!”她停顿了一下,冷冷地说道:“高纯还有点发烧,你说得简单一点!”
李师傅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急急地往后院走去。但周欣的决断和镇定,显然已经让他慌张挂脸,步伐也显得摇摆错乱起来。
这天晚上,谷子、小侯和另外几个独木画坊的哥们儿,一起来到仁里胡同三号院助阵周欣。他们站在前院客气地请李师傅交出院子的钥匙,声调不高但语气坚决。李师傅起初还试图抵抗,但画家们人多势众,众口一词,甚至威胁要叫警察,李师傅这才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了。
“不为什么,人家不用你了,你还拿人家大门钥匙干什么,赶快拿出来吧。”
“拿出来把答应给你的钱给你,一分不少你的。”
“你要非想赖在这儿那咱们去派出所谈吧,你不去我们可以叫警察来。这儿是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法律管得了你管不了你?”
……诸如此类。
君君没见过这类阵式,愣在自己的屋子门前。李师傅的妻子从床上挣扎起来,哭着让李师傅去求高纯。李师傅坐在垂花门的台阶上闷头抽烟,已经全然没有了白天的气焰。这时,大家都看见周欣闷声不响地出现在花园的门边。
李师傅的妻子马上把抽泣传递给周欣,她颤巍巍地过去恳求周欣大德大恩:“小周,老李不好我替他给您道歉啦,他太糊涂了,你有文化你就原谅他一次吧。以后你该骂该罚不用手软,这次你就原谅他一次,你看在我和君君的面上……”
周欣没有理会李师傅妻子的求告,她沉着声音对低头枯坐的李师傅说了句:“李师傅,你来一下。”然后转头径自走回花园。李师傅抬头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在妻子的催促下跟着周欣的背影朝花园里走去。李师傅妻女的目光随在后面,也不知花园的月洞门里,这一去是凶是吉。十分钟后,当李师傅跟在周欣后面走出来时,连画家们都看得出来,他的脚步和腰身,都表达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本分。
画家们都有点意外,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这般忽然解决。李师傅的妻子看看丈夫又看看周欣,担心与希望交替着主宰眼神。唯有站在门口的君君仍旧茫然,分不清该喜该忧孰是孰非。
第二天,谷子开了一辆车来,拉着周欣去买出国要用的箱包之类,买完后又把她送回了仁里胡同。在三号院的门外,周欣下车之前,谷子问她:你们月底就该走了,你请的保姆什么时候能到?周欣说:这一两天就到。谷子又问:那姓李的那么讨厌。怎么又把他留下来了?周欣想了一下,叹口气说:他也不容易。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这么多年也够难的。男人能这样忠于家庭,也就算不错。谷子说:这么没规矩的人以后你怎么用啊?周欣说:他以为我和高纯结婚是看上了高纯的遗产,他以为他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谷子问:什么把柄?周欣说:他以为我表面上和高纯结婚,实际上另有情人。谷子问:情人,谁呀?周欣看他一眼,没答。谷子明白了:他管得着吗,他就凭他看见的那点事就跟你开口借钱,真是利令智昏!周欣并不像谷子那样愤慨,她淡淡地说:他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其实他不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至少我不会对高纯不忠。
周欣说完,推门下车。谷子默默坐在车里,直到周欣进门,他也没有想起发动车子。
在周欣回家之前,李师傅已经带着女儿君君离开了三号院。离开时妻子支撑病体送到门口,千叮万嘱不能放心。女儿也很在乎母亲一个人留在北京生活,红着眼圈依依不舍:妈,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行吗?李师傅也一再提醒妻子怎么热药热饭:这几天的药和饭菜我都放在冰箱里了,我一份一份都分好了,药放在杯子里,饭菜都放在碗里,你到时候取出来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微波炉怎么用我不是教你了吗,你要把东西热透啊。女儿君君搂着母亲不放:妈,不行你跟我们一块回去吧,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心里难受,也考不好呀。母亲含泪激励女儿:你考上了你妈的病就全好了。你考上了,你妈这一辈子,你爸这一辈子,就有依靠了……
第十八章潜(11)
母女拥抱,洒泪作别。李师傅边走边回头小声嘱咐妻子:“有什么难事你给云朗老马家里打电话,轻易别找周欣,别让她觉得你事多。她对我请假陪君君回去本来就不高兴,你再麻烦她她非窝火不可。”
李师傅妻子擦泪挥手:“我知道,我知道……”
丈夫和女儿走了。李师傅妻子扶着墙挪回院子,先去厨房看看冰箱里的东西,药和饭菜果然一份份用保鲜膜包好,分放整齐。李师傅妻子颤抖抖地取出一杯药液,还没关上冰箱就听见院门砰的一响,李师傅妻子大气不敢粗喘,周欣就是在这一刻回到家中。
李师傅和君君走了,这座三进带大花园的宅院里,人气更加荒凉起来。前院,一个病女人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后院,一个病男人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唯一发出声音的只有周欣。周欣走路的响动在幽深的院落里,犹如山路夜行。
李师傅走后,高纯一天三顿饭食,都由周欣亲自操持。一日三餐也是夫妻二人最便于交谈的时间,多是由周欣主动,对家务事做些解释说明,起码的思想交流也不能忽略,比如,周欣出国参加画展的决定,就需要与高纯充分沟通,取得支持,达成互信。
“过几天,我托人请的小阿姨就来了,李师傅和君君大概最多回去七八天,也就该回来了。这样我走也能放心一点。”
高纯在床上慢慢喝汤,对周欣的安慰,并未明显回应。周欣放下手中收拾的衣物,走到床边帮他添汤,添完又说:“这次长城画展对我挺重要的,对我们这帮人都挺重要的,你能理解吗?”
高纯停下咀嚼,点了点头,说:“能。”
周欣淡淡地笑一下,说:“谢谢你。”
夫妻之间,能这样互相理解,言语之间,能这样相敬如宾,当然很好。但有点不太像生活中的夫妻,尤其不像新婚的夫妻,更尤其,不像这么年轻的夫妻。
照顾高纯吃过晚饭,周欣又把一份饭食送到前院,敲开了李师傅妻子的房门,说了声:“阿姨,吃饭啦。”李师傅妻子受宠若惊地接了饭食,只听周欣说了句:“趁热吃吧。”还没容她谢字出口,周欣已经转身,变成了一个匆匆的背影。
如此这般,周欣照顾前院后院两个病人,很辛苦地过了一周。一周后的一个上午,她终于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方圆。方圆带来了他为周欣找来的保姆,那是一个朴素而清秀的女孩,目光单纯,穿着干净。周欣看了相当满意,简短交谈之后她领着方圆和那女孩一起去了后院,走进了高纯的房间。
接下来,可想而知发生了什么情形。
在窗边沙发上坐着的高纯第一眼看到方圆进来,马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在嘴角蓦然凝固,其形状之古怪难以形容。也许只有方圆才能明白高纯脸上突生的错愕,究竟表达了何等震惊。
周欣毫无意识,毫无戒心,微笑着向高纯介绍身后的女孩:“高纯,咱们请的小阿姨来了,是方圆专门从你们云朗找来的,会烧你最爱吃的云朗土菜。她叫金葵,你是叫金葵吧?”
女孩目视高纯,声音有点哑:“我是金葵!”
高纯也目视女孩,表情僵硬,他的声音在那一刻,也突然地哑了。
他说:“我是高纯!”
方圆走了,周欣带着金葵参观了这座游廊画栋的院子,大致介绍了每间房子的用途,以及房内空调、地暖、电插之类的设施,间或也问到金葵的家庭和历史。
“……你从云朗过来多久了?一个月啦,噢,你在云朗是上学还是工作?这是一间大客厅,电灯开关在这儿。平时这屋没客人的时候,尽量不要开灯,要节约用电。你父母还在云朗吗?”
“我父母还在云朗,我中学毕业后帮我爸我妈干点家务,也帮家里干些零活。”
金葵答得像是背书,周欣于是上下打量,才发觉这女孩修长玉立,不像干过活的样子,不由疑问:“你都干过什么零活?”
第十八章潜(12)
金葵迟钝了一下,回答:“我们家是做草筐的,做了草筐去卖,挣钱不多,还够生活……”
“草筐?”周欣向另一间房走去,随口问道:“你也会做草筐?”
金葵脚步跟得有点乱:“会。”
周欣说:“云朗出竹子,怎么不做竹筐?”
他们出了屋子,沿一条窄窄的甬路走进花园。花园里种了些贵妃竹和早园竹,生得干挺叶茂,深绿撩人。
“差不多吧……”金葵答得相当含糊,好在周欣也没留意,话题随即转移:“花园里有灯,开关在那边,呆会儿我告诉你。每天晚上一定要检查一遍,看看花园,还有每个屋子,看看灯都关了没有,看看每间屋子的门都关好没有。”
“噢。”
金葵亦步亦趋,听周欣随处指点,绕出花园以后,两人去了客厅,在客厅分主宾坐下,周欣的口吻才正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