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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右一个姑娘,陈白露就坐在窗前那把孔雀椅上,一脸不耐烦地切着雪茄……
我不住地抹着眼泪。我在客厅里坐到天亮。灯全部都开着。菜和茶都冷掉了,冰桶里的冰块早就融化,泛着浑浊的泡沫。
一个人也没有来。连陈白露也没来,她已经发了三天高烧。杨宽和路雯珊在北海道度假。
我和父母失去联系,已经整整一个月。 当我拨通付师傅的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的时候,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只能自生自灭了。 自生自灭。
我直到此时,才明白这是个多么残酷的词语。自生何其艰难,自灭又多么容易:关起门来,不梳洗打扮,不接电话,直到把老本花完,然后……然后再说然后,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呢?我没有得罪这世界一分一毫,我见到乞丐会施舍,排队时有人插队我退后,我连课都没有翘过一节,就算我对世界毫无贡献,也是毫无危害的,那么世界为什么凭空扔给我这样的厄运呢?我终日拉着窗帘,电用光了不想出门去买,反正冰箱常年空着,电脑手机都可以不用,音乐也是不必听了,要照明我有一柜子的精油蜡烛,那是我多年的藏品。
每燃一支,就少一支。我可能再也买不起这样好的蜡烛,也不能再从古巴的小镇或者伊斯坦布尔的教堂里把它们搜罗起来。
可我一点儿也不心疼。我把蜡烛点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客厅、书房、 客房、卧室,到处都明晃晃的,几十个影子在墙壁上跳动,几十种香味同时涌过来,我感到头晕脑涨。
一只白蜡烛在我眼前熄灭了,烛心倒在一小汪蜡油里,烟冲起来, 闻起来像是悲哀的味道。读戏文系的时候,常常写到一个人精神崩溃, 我让他大哭、狂奔、奄奄一息,自以为写得逼真;可等到自己身在戏里, 才明白所谓的崩溃,就是静默地对着烛心的那一刻,就是那一刻。
我不记得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后来陈白露来了。烛影重重,我听到身后的房门被按动密码锁的声音,但是并不害怕,我知道是她来了。
她的脚步轻得难以察觉,房间内的景象也没有使她发出惊呼或者叹息,她只是走到我身边,跪下来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的身体好了吗?”我平静地问。 “我好了。我以后不会离开你。你永远都有我。”她说。
~6~
当天晚上我睡在陈白露家,她旧小区的小公寓。我在她的搀扶下朝着黑洞洞的楼门走去,出租车一直停在那儿,亮着前灯为我们照明。又是深秋,一地枯枝败叶,踩上去是沉闷的断裂声。
陈白露没回过这所房子。所有的家具上都罩着白色的防尘罩,地上一层细细的粉尘。
好在暖气是滚热的。
她灌了一只热水袋让我我抱在怀里,我躺在床上,不住地发着抖。 她在冰凉的丝绸被子下垫了一层绒毯,又把自己的大衣盖在我身上。“睡吧。”她说。
~7~
第二天,有人找到陈白露家里,我被人告知不被允许回家了,那所我住了许多年的房子不再是我的。来人是一个面相和善的大叔,开口讲话时脸颊上全是括号。他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说:“这的确比较突然……”
“突然?”我笑了,“三天前电卡里的钱用光了,我没有再续。”
这人看着我。
“因为我早就知道啦。您喝茶呀。”我把茶杯朝他推了一点点,我们谈了很久,茶从滚烫变得温凉。
“走啦。”这人起身告辞,我和陈白露送到门口,和他握了手,他朝陈白露一点头,拉开门,侧身走出去了。
我怔在门口,寒冬的冷风灌进来,我似乎突然清醒了。 “叔叔!”我叫出声,“我爸妈身体还好吗?” 陈白露攥住我的手腕,我们等着他回答,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有那扇黑漆漆的铁门,在我面前沉重地合上了。
~8~
我拒绝振作。 我不记得在陈白露的床上躺了多少天,时间在一睡一醒间混混沌沌地过着,有时候我也想,假如看窗外,草长莺飞、漫天柳絮,那么这绝望的心境里,至少打开了透得进亮光的门缝;可是每次我转头看外面,依然只有光秃秃的枝丫伸向灰白的天空,白而小的太阳从东到西,从东到西,从东到西。
这几天杨宽来过几次,行色匆匆的样子,他总是先来看我,如果我还睡着,他就坐在床边等我醒来。他并不像陈白露那样百般劝我振作,他只是握着我的手,问我想吃什么。和我玩上一会儿,他就和陈白露去了客厅,两人低声谈上半天,不知道谋划什么事。心里清明一些的时候, 我想,当年路雯珊仇恨陈白露入骨不是没有道理的,女人的直觉总是莫名其妙的准确:杨宽和陈白露也许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都见过绝顶的繁华,也做过底层的小混混;他们野心勃勃、精明坚韧,未来一个从政、一个经商,我仿佛看到一对完美的拍档正在张开一张严密的网:
二十年后,他们会成为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坊间会流传着他们的传说,而我是唯一的知情人。也许到那时他们闭口不提爱情,只有我知道他爱过写下《女毒枭》的姑娘,她一生爱着那个懦弱的人。也许他们修炼到从不表露悲喜的境界,只有我见过他仰头流下的清泪,她眼泪湿透了枕头。也许未来他们会背上同显赫的身份相匹配的骂名,只有我知道他们的灵魂中保留着干净的地方:这一场变故,昔日好友纷纷散去,他们依然待我如从前。
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以他们为敌,我也站在他们那边。旁人的道德是旁人的事,世界的法则是世界的事,我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在我小小的视野里,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有一天我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形销骨立,撩起衬衣来一看,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墙角有陈白露的体重秤,我站上去,即使当时的我昏昏沉沉,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三十九公斤。
当天晚上我终于做梦了。这些天我一直寄希望于梦境,我想见到爸爸妈妈,或者陈言也行,所有我爱着却离开的人,现世既然已经无缘,为什么在梦里也不愿现身呢?当初口口声声疼爱我的人,怎么一下子都变得这么绝情呢? 我只梦到了自己。一片巨大的原始森林,不知道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树盘根错节;蜘蛛在树叶间荡来荡去;大翅膀的蛾子扑啦啦地飞着。我一路躲避着虫蛇,不见天日,不辨方向,抬眼见到一座乌木小庙。庙门口有一幅副联,我跑过去看,是八个刻进木头的颜体正楷:“你是过客,花是主人。”
然后我醒了。极大的圆月偏西,是后半夜,陈白露不在身边。洗手间和书房的灯全部都黑着,我猜她在客厅里,然而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昏的小夜灯,没有人。
她出门了? 客厅和阳台之间立着一面小屏风,黑黢黢的光线下,屏风上的美人低眉顺眼。奇楠香的味道飘出来,我绕到阳台上,陈白露坐在那把孔雀椅上,满脸泪痕,香拿在手里,快要燃尽了。
“你又胡愁乱恨什么呢?”我笑着问。 “我拜神呢。”她睁开眼睛笑着说。白月光从干净的玻璃窗外照进来,洒了她一身一脸。 “别装蒜,谁不知道谁呀,你这又是在拜哪家的神?” “我也不知道哪家灵验,干脆一起拜了吧。皇天后土,各路神灵,观音菩萨、玉皇大帝、耶稣基督、湿婆干婆,你们都听着:只要你们把我身边这个人的魂儿放回来,我愿意一辈子吃斋念佛。”
“还吃斋念佛呢,除了观音菩萨,其他神仙都掀桌了。” “是哦。”她也笑,把剩了一寸长的残香捻灭在花盆里。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一直沉默到我觉察出冷。
我穿着T恤,光着腿,在阳台冰凉的玻璃窗前牙齿打着颤。陈白露看着我。
“起起伏伏,就是这样。”她说。 悲戚从脚底平地而起。 我听到她悲伤地笑了一声:“同样的变故,说起来你比我幸运一点点。
你在幸福的假象里生活了二十二年,比我多出十年;如今你有成年人的心智来面对,我当时呀,”她低头掸着烟灰,“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我的世界直接塌掉了,塌成了粉末,一直到今天都没建好呢。”
我抬起头叹口气:“这算什么幸运。你受的苦,我眼看着这么几年,放到我身上,我一件也受不了。所以你最后有好结果,我是没机会翻盘了。”
她怔了一下,然后微笑:“好结果?你把这叫好结果?” “你名下有千万的房子,有公司的股份,你还不知足?不知足也对,以后还有更多呢。” 她拉我靠着暖气坐下。
“2006年,咱们读大一,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天寒地冻。一家商场开业,我去做司仪,穿着单衣在大门圆敞的大厅里站了一天,你猜多少钱?一百块。典礼结束以后还要整理场地,一直忙到夜里十点多。 别人都打车走了,我舍不得花钱,跑着赶末班地铁,脚一崴把鞋跟崴断了。你知道我后来经历过一些事情,可是我回想起这几年最无助的一瞬间,那些听起来吓人的经历反而要靠后,最无助,就是一脚高、一脚低地站在长安街上的时候,街灯这么美,但不是我的,路上的车这么多, 可是没有一辆能在我身边停下。”
“这么多年,我没有进过那家商场,从门口走过也转头不看。薛先生给我两成股份的那天,我才觉得时候到了——当时从这里拿走一百块, 现在我名下的钱可以买下它了。我在门口下车,朝商场里走的时候,在心里想,这一路我走了六年,没有人知道这六年发生了什么。”
“可是你想得到吗?我一站在一层扶梯的左侧 ——那是六年前我站过的地方——所有咬牙切齿的心思都不见了。我发现自己心里只有难过。 商场里的东西那么多,可我什么也不想买,不想买条腰带,不想买条裙子,也不想买下这个商场。我早就无心打扮,也不想上进,打扮和上进都要有人肯欣赏才对,可是我爱的人不在我身边。”
“白露……”我握住她的手。
她惨然一笑,“我恨过陈言,也恨过你,也想过是这世态炎凉的世道毁了我——可直到想要的东西样样到手以后才明白,我这样聪明勇敢, 哪里有所谓的世道能毁得掉我?只有我自己能伤到我的心。只有我自己能毁掉我。”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她自嘲地摇着头,“我活得这么卖力,家境败了,我没有倒;孩子没了,我没有倒;陈言走了,我没有倒。我把它们一个个都打败了,我以为我赢了,其实没有。站得越直,输得越惨。Such a loser。 我以前多么看不起外面那些买个煎饼匆匆走进地铁的人,看不起他们不肯豁出去博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命运。我呢,我倒是豁得出去,我得到了这些钻石、祖母绿、Jimmy Choo、Hermès、Valentino; 可是我只值这些吗?噢,还有房子、股票,薛先生说意大利有一艘小游艇正在赶工, 赶在二十五岁生日之前送给我。快二十五岁了,最美好的时间,都被我浪费在无聊的消遣里。”
“白露……”
“你瞧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流下眼泪来,“在薛先生身边这一年, 又要伏低做小,又要机关算尽,我真的是交际花吗?假如做交际花是一门功课,我得分还未必有编剧课高些,只不过像别人临近考试的时候熬夜突击一样,我透支自己的身体和心智,应付这件本来力不从心的事。 我是有花不完的钱!可我一分也不想花出去,它们是我出卖原则赚到的, 连想起它们都觉得是耻辱。”
她的眼泪流淌成河:“我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我读过很多书……我是怎么一步步把自己作践到这个地步的?怎么步步都走错呢?”
我抱住她。 “日子还长。”我最后说。 “谁知道有多长呢?前几天我生病的时候,在心里算计过,假如医生真的告诉我大限到了,也没什么,遗愿倒是有一个:能在我和陈言住过的小公寓里再住一天,就一天,够了!只有这么一个愿望。只有这么一个。”她说着,眼神黯淡下来,“只是千金万金都容易,这个却办不到了。 黄金易得,黄金易得……”她捂着脸,发出沉闷的、心碎的痛哭。
“去找他吧!”我终于说了出来。 她从手心里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一门陌生的语言。 “去找他吧。”我说。“他有错,你也不是无过,所以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也不是只有你伤了心。在这之前我从来不敢想,他有朝一日会为了忘记一个姑娘,跑到法国的农村种葡萄。”
“哪里是为了忘记我。我听杨宽说,开了春,他的新酒就要卖回中国了。我倒想起那年夏天,空调坏了没钱修,家里值钱又可以不用的东西只有一瓶白马庄,他要卖掉买新空调,而我宁愿热得睡不着也要有好酒喝,为这件事还吵了一架呢。” “最后还不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