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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人家-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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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从沉沉的梦中突然醒来,他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向何处去。

从从他们也首当其冲。

他们谈人生,谈理想,谈爱情,在学生们的印象中,水老师可以当他们一切方面的向导。

上面的那些话,就是水成波在谈及人生观时讲的。

“雷锋和焦裕禄不应贬值! ”水成波慨叹不已。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不能是为了受苦受难,像耶稣一样,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昭示众生。”从从说。她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又喜欢独树一帜,每次作文,都使水成波发出赞赏的微笑。

“思想活跃,但方向欠明确。”他在她的作文上批示过。

“这就要看,你一生想追求什么了! ”水成波微微一笑。

“《中国青年报》上讨论过,一个大学生,跳到粪坑里去抢救一个农民,这笔账怎么算? 值得吗? ”二青援引报上的争论。

“你们碰上怎么办? ”水成波把每个学生扫视一遍。

从从首先低头看着脚上光可鉴人的皮鞋。那是她姐嘉奖她考入高中给她买的。

白白坦诚地说:“我,不敢。”并且羞红了脸。

二青嗨地一笑:“不能用别的办法救吗? 大学生死了,于国于人都可惜。”

“你呢? 海海! ”水成波的眼睛望着他,在学生们中,他格外关注他,海海家的处境使水成波怀有同情。

“我,救人要紧,还能有工夫从理论上探讨吗? ”

大家哄地笑了,水成波向从从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从从意识到,她又输给了海海。

那次痛快淋漓开诚布公的交谈,已经过去了多年,但它录在了从从的耳膜上,当她碰到苦恼的时候,成波的话就向她提醒。

她现在正向看瓜茅庵走着,一条羊肠小路蜿蜒于玉茭林中,宽大的玉米叶子,被她带出刷刷的响声。

那些布满刚直绒毛的纹理清晰的叶子,碰到她的手上,胳膊上,引逗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它如同一只粗糙的手在爱抚她的肌肤。

“啊! ”

从从惊慌地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眼帘上站着一个赤裸裸的男人的身影。

去年的夏收季节。

高考的紧张和焦急成为过去,精疲力竭的莘莘学子们都回到村子里,在要命的夏收中在刷刷的收割中掂量自己的命运。

从从对考上考不上并不十分的忧愁。她心中有数,考上固然皆大欢喜,落榜也无须沮丧,她姐姐和姐夫不会让她前途暗淡的,何况,从从在城里每年都呆很长时间,寒暑假帮姐姐哄娃娃,她见得多了,想得也多了。

人生脚下的路纵横交错,跟地里的路一样,哪条不能走?

街上干什么的没有? 人家不是都活得好好的?

所以,她并不把高考看得那么重要。

从从投入了夏收,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她尝到了自家经营土地的苦涩。从前,爸爸可没受过这样的苦,更不用说她了。

那天收工晚了,地里的麦子不多了,父女俩不想拖到明天,就一鼓作气割完了。

她到了地头,趴在麦捆上喘息。

她对父亲说:“爸爸,你先回去吧,我缓一缓。”

田耿点了点头,先往回走。

太阳下去,月亮还没有出来,大地上热气蒸腾,从从的胸中流淌着腥甜的泥土和麦子气味。

身上被汗水湿透了,衣衫粘在肉上,很难受。

从从坐在麦捆上,放眼向苏家的地里望去,那边一切都沉静了,人家已经回去了,她想叫上白白去河湾里洗澡。好久没耍水了。她也想放纵一下。

这儿的年轻人不论男女,都是游泳好手。跃进渠培养了一茬又一茬的游泳健将。可惜都没有出头之日。

从从站起来,独自向大渠走去。

也是约定俗成,男人们在上游,女人们在下游,中间隔着一个沙梁,跃进渠绕个弯子,由北向东流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麻雀叽叽喳喳,成群地从头顶飞过去。

从从听不到耍水的嬉闹声,要不,就是时候不早,人们耍完水回去了。

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从从绕过一丛白茨,眼前流过一渠浑浊的水,黄河水里洗完身子,要挂一层明沙。

从从猛然站住了,一个赤裸裸的身体,正背对着她擦拭,尽管在夜幕中,她仍然可以看出,那是个男人,结实的、闪着水色的肌肤以及健美的轮廓,使她心惊肉跳,她连忙捂住嘴才没让惊呼叫出来。

男人咳嗽了一声。

从从听出来,他是水成波。

她款款地转到白茨这边,以防水成波看见他的女学生。

从从没有立即逃开。

她的心在怦怦跳动,两颊滚烫,双腿软软地打颤。

从她懂得了“亚当夏娃”那些事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切地目睹一个男子的裸体,水成波的身体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从从又听见了水成波索索的穿衣裳声和他吹出的一支歌子: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坡上刮过……

水成波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他一人肩负三个工种:教书种地伺候女人。别的男人找老婆是图有人服侍,他为自己找了一份沉重的差事。

幸亏女人不生养,不然,水成波简直如牛负重。

他苦则苦矣,可他“黄连树下弹琴——苦中有乐”,他从不愁眉苦脸也不怨天尤人,教书极其认真,精力永远充沛。

也许,是这样“贫贱不能移‘’的风采,使他享誉于他的桃李和村民。

水成波的口哨吹得好轻松好愉快好怡然自得,就像在豪华的浴池中“桑拿”了一回那么满足。

他从这个眼里转着泪花的女学生身边走过,并没有留心,从从一腔冷惜的柔情中有些许委屈。

他走过,走远了,走没了。

从从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碰在夜幕上,她无精打采地来到“妇女专用”的渠段,她到了,却又毫无兴致,神情恍惚。

从从脱光衣裳,扑咚一声钻到水中,拼命地击水,直到筋疲力尽,才站在浅水边上洗拭。当她的手触摸自己那丰满的大腿,饱满的乳房时,眼前忽然又立着水成波,她下意识地把身子浸入水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袭上她的心头,她长大了,是一个女人T 。

女人就有女人的需要。从从已经从毛茸茸的少女时代脱壳出来。她朦胧而又清晰,羞涩而又坦然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裸体跟水成波的那个裸体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

在这个充满庄禾的成熟的夜晚,在这条弹性十足的渠水中,从从完成了一个人生必经的飞跃,理论认识上的。

从此世界的色彩在她眼里变得五彩缤纷,有火红也有翠绿。

随着青春的发育,水成波占满了她的心房,直到她初出茅庐去闯世界,以惨败告终并且身败名裂回到红烽,在闭门思过的白天,在痛定思痛的夜间,在回味中学时代的甘醇,在咀嚼马失前蹄的辛酸时,从从充分认识并肯定,她已经无法不去想水成波了。

这时,也只有这种反省的时刻,从从才猛然警醒,原来自己的所谓世界,既不是花花绿绿的广州,也不是盲目冲动的拼搏,它就在芨芨滩,就在身边,就是一个人。

如果说从从在初次下海就遭了灭顶之灾,有什么悔恨的话,她为自己不明不白就失去了童贞而痛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

在水成波的心目中,她多么纯洁,多么聪明,多么开朗呀!

从从在离茅庵不远的地方,倚着一棵杨树站住了。

就要看见他了,她又失去了和他开诚布公的谈谈,并且告诉他这个喜讯的勇气。

从从好后悔呀,那天实在不该在旗里碰上神气十足的李宝弟……

她没有听取水成波的忠告,到城里找姐姐,要向人们证明,田从从有智慧、有能力、有胆识去开创自己的事业。

“我就是我! ”好像同龄人一样,极端轻信这句毫无根据的名言。

她想,让姐夫在某工厂给她找个营生是易如反掌。

不幸,就在她向姐姐家走的时候,人流中出现了西装革履的李宝弟。他居然在脖子上拴了一条刺眼的红领带。

“从从! ”他发现了她,喜气洋洋地跑到她身边,“干甚来了? ”

田从从一直瞧不起他,尽管他长得很英俊,但像个瓷人人一样缺乏活力与魅力。

如赵海海所说水成波有感情没表情,而李宝弟是有表情没感情。

“去我姐家! ”从从淡淡地说。

“亮红晌午,忙甚? 我姐的商店不远,回去喝口水哇! ”李宝弟笑嘻嘻地说。

从从实在不想去,李宝弟一再催促,她也想乘机去见识一下招弟的商店,就不再推辞,两个人相跟到了招弟的“环宇”。

不幸的是,她来了,她又吃了饭,更不幸的是满身商品气的招弟口若悬河,向她描绘了“无商不活”的宏丽远景。

“改革开放,搞活流通,流通甚,就是钱呀,从从,如今的天下,鞋贩子草贩子挣上钱就是好汉子,你看我这场面,旗长还来过,叫咱步子再大一点,给全旗带个头! ”招弟神气得如数家珍。

旗长来过没有,从从无从考证,可眼前人家这片家业,比国营百货公司也小不了多少。

“机不可失,从从,放下钱不挣,是头等傻瓜! ”招弟告诉她,正要让宝弟去南方“考察”,她正好可以相跟上。

从从的目的不在于挣钱,想出去开开眼界和证实或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是真。

从红烽出来时的想法完全改变了。

她感到当个临时工太乏味太枯燥了,外面的天地大得很,不能坐井观天,更不能墨守成规。

从从答应了招弟的建议,跟宝弟跳上了同一条船,她根本无法认识,“商品经济大潮‘’汹涌澎湃,固然对封闭的、自给自足或自给不足的农村经济是一剂活力与推动,但它同时也是吉凶难卜的。

水成波还没有教给她有关的知识,也没有现成的“指南”供她参考。

“灾难的晌午! ”

从从这样评价那个使她落水的时刻。

她失去了十分宝贵的东西,那个李宝弟破产后又尝到了乐果的滋味。

红烽乡两个率先投身“做买卖”潮流的勇敢分子,下场就这样可悲可叹。

水成波只看到了从从灾变冰山的水上部分,他清楚那些更严重的灾难吗?

他目前不可能明白。

从从战栗了。

如果她开学后去教书,从此以后,她就到了他身边,每天可以看他听他摸他——至少以目光,她不忍心对他隐瞒一切。

对自己崇敬的人埋藏隐私等于自杀。

从从已经被“杀”过一回,她不能再给自己一刀。

勇气和镇定回到她身上,从从把树身一推,向茅庵跑来。

一个人脸上盖了一本打开的书躺在干草上,从从来到他身边,颤巍巍地叫了一声:“成波! ”

书拿开了,从从失声惊叫一声:“是你? ”

李宝弟直起腰,双手抱住她的两条大腿,嘻嘻笑着说:“成波? 水老师呀,二青把他拉上说话去了。”

从从气急败坏地往开拿他的手,他搂得更紧了。

“放开! ”从从在他耳朵上拧了一把。

“从从,咱俩是搬仓挨住耗子睡,一对对的灰脊背。你找了我吧! ”

“呸! ”从从一口啐在他脸上。

“从从,你是个破瓜了,谁还要你。”李宝弟并不理会,仍然箍着她的腿,“饭店的服务员都说给我了! ”

从从发疯似的在他脸上扇起来。

她脚下的土地塌陷了。

第三章

白毛大风刮了一夜,黎明时候,才渐渐停了。

空荡的土坯房里冷气嗖嗖,跟外面一样冷。昨晚临睡前蒙在灶膛里的牛粪早成了一堆白白的灰,没有一点温暖了。

作为土改工作队住的这间房子,是间羊房,一到冬天,羊倌把羊群赶到暖和的避风处,这里就闲置下来。

半条炕上盖了一块芨芨笆子,另一边用坷垃垒了个方台台是土改工作队长方化天的办公桌。

他在上面铺了几张《绥远日报》,用以遮盖坷垃上的黄土。

已近而立之年的方化天祖籍河北,读过几年私塾,在干部队伍中,已经算是高学历了。这次华北局抽调干部加强绥远省的工作,他首当其冲,一路风尘仆仆,先是火车,到了包头,继而大卡车,进入河套地区,后来又乘毛驴到达工作岗位。

河套地区属于和平解放,没有经过战火的洗礼,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冉冉升起,这儿还是国民党军队散兵游勇,各色土匪为非作歹的天下。

方化天先随赫赫有名的白马连平息小股叛乱,追剿杀人掠货的土匪,河套地区治安趋于平静时,土地改革也随之展开。

在行政公署所在地集训完毕,学习了党中央有关政策以后,各路土改人马就相继进村了。

方化天来到了偏僻的芨芨滩。

他出身农家,女人至今还带着孩子在家乡种庄稼,跟农民有血统关系。一到芨芨滩,在这块地广人稀的塞外农村,很快就和穷人们打成一片。

两个月过去,他这儿的工作毫无进展,方化天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昨天夜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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