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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苏凤池已来到她身边。
“果果,到哪儿去? ”
“摘枸杞。”
苏凤池点头笑了一下,他说:“今年又闹不少钱哇? ”
月果没回答他这句话,而是问他:“二青在不在,大爷? ”
“他进城了。”
“干甚? ”
“听我那老嫂子说,打问办饲料厂的事情。果果,那小子心大啦。
咱这浅水坑坑,养不住大鱼! “
说完,他就哼着山曲走了。
刘月果的心绪忽地灰暗下来,她也不去姑姑家了,无精打采,往枸杞地走,偶尔一回头,目光碰到刚刚走出玉米地的从从。
她赶快闪到芨芨丛后面。
刘改兴看她没带来一个人,知道别人没工夫,也不问什么,父女俩一声不响地忙活。晌午,她妈给他们送来了稀饭烙饼,炒了一碗鸡蛋,犒劳他们。
他们吃饭的工夫,果果妈摘枸杞,下午,她不急于回家了,三个人加快了进度,他们刚刚把枸杞装人蛇皮口袋,稀疏而又巨大的雨点就急急忙忙地砸下来。
回到家里,海海等着他们,向刘改兴报告:“我爹怕不行了! ”
三个人都怔了一下,刘改兴抖着头发上的雨水说:“找大夫没有? ”
赵友海一摇头:“还没。”
刘改兴说:“我看看去! ”
月果递给他一件塑料雨衣,他披上就钻到滂沱大雨中去了,海海跟在后面。
云层黑压压地悬在头上。
2
房顶上面有无数马蹄在敲击。
雨幕很密,把站在东边场面上的麦垛也淹没了,哗哗的雨响,把其他声音都压下去,包括赵六子的呻吟。
屋里光线昏暗,刘改芸倚着炕站立,目光滞涩,毫无表情,她不到四十岁,头发中已有了触目惊心的银丝,像月果一样,她的五官至今没有失去动人的风韵,只不过,悠悠岁月,使它们失去了鲜活。
她一双被营生磨得粗糙而坚硬的手,重叠在一块儿,压在衣裳的下襟上。
偶尔一个惨白的闪电,描绘出她布满皱纹的脸庞,那是不该从树上落下的一只青果,不该刻上沧桑的痕迹。
“海他妈,我对不住你……”从炕上的一堆难以分辨颜色的铁板似的被子下面,游过赵六子干枯的絮唠。
刘改芸没有动,也没有听见,赵六子的话说了千百次,仿佛在放录音,而且跑了调。
对不住? 对不住又咋样?
一点凄楚的惨笑,从她的嘴角漫开,布满了整个脸。
自从在那个叫人死去活来的夜晚,在大队南面那个白茨圪旦里,在那个温隋脉脉的热恋中失去不应该失去的一切以后,刘改芸完全麻木了。
她活下来,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赵六子,而是为了那个“人”!
他走了,并非出于情愿地走了,一晃过去了多少个春秋。
那会儿,她才多大,十八岁的刘改芸。
海海如今都二十出头了。
他是她的生命她的世界她的中心。
自从海海降生,刘改芸才感到,这个人间有了她依恋的东西。
“海他妈,水,给我口水……”
刘改芸从土坯垒成的窑窑上面取下竹皮暖水壶,它已经空了。
刘改芸把它放下开始点火,天阴,烟囱不好好上烟,一团白色的浓烟嘭一声从灶口蹿出,扑在她脸上,刘改芸放下烧火棍,揉眼睛。
“海他妈……”赵六子的呻唤干哑微弱,生命的火焰正在一寸一寸地收缩。
刘改芸点着火,往锅里舀水,把发潮的麦秸往灶膛里填。活泼的火光落在她的脸上,使她呆板的脸上添了生气。
今天,她本想打发海海去改兴那边,帮他收枸杞,不料天刚亮,赵六子就气短心慌,脸色焦黄,样子挺吓人。
她没让海海走。
赵六子烧得厉害,刘改芸用冷毛巾溻在他的头上,以降低体温,赵六子浑浊干枯的眼窝里泛着感激的光波,他伸出枯柴似的手,去拿刘改芸的手,刘改芸木然地转过脸去。他失望了,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叹息。
赵友海用迷惘的目光看着母亲,在他的记忆中,父母形同陌路毕人,从来没看见妈妈给过父亲一个微笑一个温存。
他小学三年级那年冬天,大排干工程上马,在“学大寨、赶大寨,誓把山河重安排”的豪迈口号下,男女老少齐上阵,连城里的机关干部、学生娃娃,也都来到了长达几百里的排干工地。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在海海的记忆中,格外寒冷,不幸。
姥爷、舅舅、父亲都上了排干。父亲有工分,姥爷和舅舅都在尽义务,还得自带伙食。
赵六子的体力并不好,他在村子里放过羊,跟苏凤河赶过胶车,还在大队的油房里榨过油,在伙盘上做过豆腐。
他是那种样样都干,样样稀松的人,嘴尖毛长,手懒嘴馋被称为“灰菜旗杆”的角色。
他最喜欢搞运动,不论什么运动他都以饱满的热忱投入,因为一搞运动,他就有了上蹿下跳到处混饭吃的机会与借口。
时至今日,他最成功最辉煌的岁月,就是一九六五年的“四清”
运动。
在那一年的运动中,赵六子的天赋得以充分发挥,信口开河,煽风点火,把工作队搞得没了方向。
水汇川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当大队书记,没少批评他,并且也适当地给他点教训。那个扛过枪的人不含糊他这个“毛牛肉”。
赵六子偷生产队的羊杀了出去卖,叫水汇川发现了,硬是扣了他半年的工分才过关。
事情发生在一片饥荒的六十年代初。赵六子的报复发生在五年以后。
水汇川被工作队勒令“上楼”。
这是那会儿的专门术语,指有问题的干部先挂起来受审查,没问题了解脱“下楼”。
水汇川闹不清打击来自什么地方。
原来,赵六子检举揭发,说他有贪污,工作队让队会计田直一查账,还真出了问题。两年前的一张发票上明明开出,某月某日,买糖五百斤,但保管的账从来没有人过这么多的糖。
在一百元的经济问题就可以审查的时代,水汇川的事情惊动了公社分团。
驻队工作队中的农牧学院大学生方力元对会计知识一窍不通,只能给水汇川“洗热水澡”,做思想工作,让他争取主动,早日交待,早日下楼。
水汇川绞尽脑汁,也交待不出来,有过那么一件事,一个生产队咋能买五百斤糖呀? 态度是关键,水汇川被一搂到底,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面不改色的人,绝望地留下侄儿水成波,离开了红烽。
赵六子因扳倒水汇川有功,新上任的田耿让他当了大队贫农协会副主任。
这只是赵六子取得的政治上的成果。
后来,他又发觉了刘改芸的私情,一举两得,既批斗了刘玉计,又把刘改芸弄到了手。
红烽的“四清”要说有什么成就,都体现在赵六子身上了。
一年多以后,接了大队会计的田直,在清理账目时才搞清,那张发票上的糖,实在是开票员一时字迹潦草,“糠”“糖”难辨。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水汇川的命可真背呀。
田耿知道了这件事,嘱咐兄弟保密,因为木已成舟,何必再节外生枝? 但田直有一次在李虎仁家喝酒,一时兴起,说破了真相。
气得民办教师水成波死去活来。
赵六子毫无愧色,他对田直说:“那怨工作队,谁叫他们不细细查查呀! ”
苏凤池在背后抖山曲儿:“四清四清真不赖,‘川钉’敌不过烂灰菜。”
水汇川为人迂直,人们叫他川钉。
这是苏凤池对运动的总结。
这些曲折,赵友海无法了解,他母亲为什么跟这样一个满村人见不得的男人到了一块儿,他更弄不清。
也许,受了母亲的熏陶,耳濡目染,赵友海对他也亲不起来,他感到母亲对父亲有极深的积怨,那是一种刻骨铭心难以磨灭永世不去的恨。
挖排干中间,赵六子受了难以医治的伤残,刚开始,田耿他们碍千影响,还来看看他,以后,就不见登门了。
从此,赵六子失去兴风作浪的自由,也从此,刘改芸反而解脱了许多。
她从来没对儿子谈及一点他们的昨天,但海海可以看出来,那个昨天,不仅写在母亲心上,也写在她的眼睛里。
像刚才那种冷淡、疏远、厌恶的举止,赵海海虽然司空见惯,但每次看在眼里仍感到惆怅。
水滚了,刘改芸灌满了壶,凉在碗里一些等海海回来。
她本来以为,赵六子还可以缓过来,一直到下雨了,仍不见回头,她才打发海海走了。
雨真猛,院子里污水横流,漂着烂柴草、牲口的粪便。肮脏的泡沫游来游去。
刘改芸的目光从院子收回到屋里来,这个破败的家,从她跟了赵六子,就没有什么变化。光棍汉赵六子在红烽是出名的穷光蛋。如果说变化,就是她跟了赵六子不到两个月他那瘫妈去世了。
惟一使她感到一点欣慰的,是在墙角摆着的木头箱子,那是二青的手艺,可它是家里最排场的家具。
海海从念书起,他的课本,他的作业,他的毕业证奖状等等,都在里面,箱子里贮存了海海的孜孜不倦,向往追求,青春年华,也贮存着刘改芸的一切光明。
在去改兴那里以前,海海还在看书。
现在,那本折回一页的书放在炕上,刘改芸的目光抚摸着它:《农村实用科技》。
她读过两年书,又有父亲口口相传认不少的字。
编书的人可真到农村人心里走了一趟。海海把他们的老师——水成波推荐并送给自己的这本书视为珍宝。
“妈,我准备养鸡! ”张开兴奋的眼睛,海海这样宣布,“人家外国人,吃饭全凭肉蛋奶,以后,中国人也得走这条路,鸡肉鸡蛋,肯定要走红。”
刘改芸向儿子送去信任的微笑,他干什么她都高兴,可是,钱呢?
“妈,我找田直书记去贷款! ”聪明的儿子从母亲的沉默中看出了困难。
刘改芸说:“咱家穷,人家敢贷给? ”
“如今支持穷人致富,我看没问题。”儿子信心十足。
稚气还没有彻底褪尽的脸上,洋溢着勇敢和坚毅。
刘改芸忽然问:“海海,白白没找你说话? ”
“白白? ”海海怔了一下,“她,说过要找我? ”
刘改芸的眼睛亮了,点下头。
昨天,她在甜菜地里打叶子,苏白走到她跟前笑吟吟地说:“姨,我帮你干! ”
刘改芸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水,笑着说:“营生不多,不用你沾手了。”
白白不说话,跟她并排打叶子。
刘改芸不断地向她投过去端详的目光。姑娘变化可真快,她还没有来得及把瘦瘦怯怯的白白从印象中忘掉,姑娘就出落得让人不敢认了。
苏家人的相貌特征也很明显,如同一位造诣很深的雕塑家,娴熟而又随便,严谨而又轻率地大刀阔斧,几下就把他们的形象完成了。
方脸盘,浓眉毛,眼梢向上挑,嘴唇小而厚,这就使苏家有一种粗犷中有细腻,直露中有含蓄的风采。
这种风采一旦附丽于女性的身上,就于温柔中添上了阳刚之美。
白白亭亭玉立,白白丰满苗条。她那两颊上的红润,嘟嘟的丰满嘴唇,眼波中流闪的光波都使刘改芸想到了自己的那个时代。
敢于蔑视太阳的季节。
她情不自禁地慨叹:“白白,你真喜人! ”
白白扭过脸,满足地嫣然一笑:“姨,听我妈说,年轻时候,你可是红烽出名的美人儿呀! ”
刘改芸的脸刷地白了,连忙垂下头,深深地,抵住了胸脯。
“红星的白菜红旗的蒜,红烽的改芸不用看”,这句苏凤池编出的“山曲儿”,想必上点岁数的人还没有完全忘记吧。
三个公社,三种出名的“特产”。
刘改芸是人中的凤凰。
“咦,姨姨,你难过吗? ”苏白听不见刘改芸的反应,她那副痛苦不堪的神情,使姑娘大为惊诧。
“不咋,我有点头晕,”刘改芸打起精神,给她一个宽慰的笑。
“姨姨,你去地头坐一坐,这点营生我承包了! ”
刘改芸感动得笑了:“不,白白,咱们一块儿干吧! ”
她们在干活中间,漫无边际地闲谈,但刘改芸清楚地感觉到,白白的话总是有意往海海身上蔓延。
当她回家时,才留给刘改芸实质性的话:“姨,海海要不忙,我找他有话说! ”
赵友海听母亲这样传达,恍然地说:“她一定又来借书看。”
母亲的眼里有更丰富的答案。她从白白眼里看到了最动人心弦的色彩。
海海告诉母亲,旗里正在举办养鸡学习班,明后天他想去报名。
“收钱不? ”
“学习二十天,交五十块钱。”
“吃住,咋办? ”
“我找同学。”
母子交谈暂告一段落,海海已经去叫他舅舅了。
外面的急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连阴雨”。
她看见改兴和海海从雨雾中凸出来。
就在这时,赵六子的喉咙里咔啦一声,就要断气了。
刘改芸冷漠地转过脸去。
3
离开妹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