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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如民活下来了,他付出的代价太沉重太巨大太残酷了。
女人跑了儿子死了,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以前,他可从来没有品尝到被人欺侮是什么心境。
怀着苟且偷生的灰暗心情,金如民到了“五七”干校。
这里的生活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反复学习毛主席语录,充分认识“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复杂性、长期性。到地里劳动,春种秋收,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金如民身上的朝气锐气消失殆尽,只剩下暮气,他真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生活下去。
在这儿,他意外地同水汇川,红烽前大队支书,人称川钉的这个人相遇了。
“咦,你咋也来了? ”
金如民的疑惑事出有因,到这里“深造”的,文件上有规定,副科级以上,水汇川只不过当过大队书记,行政编制中没这个职务,何况,“四清”那年,他已经被夺了权。
“我,戗风臭十里! ”水汇川笑哈哈地说,“在劫难逃,我属于‘四清’落水狗,如今不是时兴痛打落水狗吗? 老金呀,咱们真有缘分,想躲也躲不开! ”
金如民面生愧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唉,那年,真瞎球闹。
老水啊,咱们现在可成了一丘之貉! “
“老金,我哪敢高攀哟! ”水汇川并不是在挖苦他,仍然满面笑容,“人生在世,谁没个山高水低的时候? 老金,这几年翻来覆去翻烙饼,把我也闹得没了方向。你说,咋分好赖人呀? 前几天,我在大街碰见了苏凤池,对,就那个神官,他告诉我,赵六子也是造反派,还刷了田耿、李虎仁的大字报哩! ”
金如民一脸的苦笑。
“老苏也该失业了吧? 他还敢装神弄鬼? ”
“吓死他! ”水汇川说,“成了队里的自由民,队里买什么东西,就叫他进城。李虎仁的大队长照当不误,让他人尽其才哩! ”
金如民直摇头。
水汇川毕竟级别低,干校对他并不看重,他就在伙房帮工,每次打饭,格外照顾金如民,偶尔吃回肉,他碗里总比别人多几块。
这点小小的恩赐,使金如民感到人间还有温暖,心头热乎乎的。
原来,水汇川并不计较前嫌,人家的胸怀比他想象的宽阔得多,“四清”,“四清”,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呀?
两个人的关系融洽起来,金如民一点一滴把自己的不幸吐露给前大队支书。
“我日他祖宗! ”水汇川一拍大腿,骂金如民那个背叛的老婆,“不过,老金,这种女人跑了也好,大风大浪才考验人嘛! 今天不跑,说不定明天又跑了。你不要可惜,女人是半边天,你还愁找不上老婆? 儿子可惜,他们奶毛毛没干,死了还闹不清咋死的! ”
金如民唏嘘不已,憋在心里多年的痛苦发泄出去,反倒减轻了许多。
“老金,有洗换的衣物,尽管拿来,你弟妹给你洗涮。”水汇川情真意切地安慰他。
金如民泪水纵横。
“老水,你不记恨我呀? ”
“记恨你甚? ”水汇川捣了他一锤,“小家子气。上头叫你干,你不干行吗? 我在朝鲜打仗时,就有一个念头,哪天风平浪静,回到红烽,过几天安稳日子,咱们共产党人出生入死,打江山干革命,不就是为了叫人们过上好日子吗? 咋刚一安生,就又没完没了搞运动呢? 老金,我一直在农村基层干,文化又不高,咋也闹不明白,你给我解说解说。”
“我? ”金如民尴尬地一笑,“今非昔比,不是十八年前的王宝钏了。老革命都碰到了新问题,我这半路出家的小卒子又算个球,咱们现在是平起平坐了。”
“老金,再听到那个大学生的消息没有? ”
他摇摇头:“听说分配到西边去了。我估计那个于芳跟他不赖。
两个人要真成了一家倒也相配。……这年头,他那个污点,有人想找茬儿,也不会平安无事。小方也是鬼迷心窍,才貌双全,老子又是高干,咋就非混个地主女子? 差点把前程毁了,他得好好感激人家于芳,三下五除二就处理了,给了他一条生路。“
水汇川脸一沉话里带上了明显的不快:“老金呀,事到如今,你对刘玉计还那么看呀? ”
“你说他的地主成分? ”
“对! ”
“土改工作组定下的,我有权力改变? ”金如民振振有词,“你不见这几年,摘掉帽帽又都给戴上了,阶级斗争的弦一天不能松嘛! ”
水汇川沉默了。
从那以后,水汇川跟他就没什么推心置腹的长谈了。他还是无微不至照顾金如民,不过,金如民明显地感到,他们的亲近中掺了几分疏远。
“老金啊,咱们咋就不能依实求实呀? ”水汇川有一次仿佛在自言自语。
“咋求? ”他望着水汇川。
是啊,咋去实事求是,水汇川也拿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金如民跟水汇川的话题总免不了落到红烽公社。夜深人静,他睡不着,像放电影一样,翻看自己的过去。
他惊讶地发现,如果不是水汇川来自红烽又不断地提及那里的昨天和今天,他已经把它忘记了,好像那儿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也从来没有设想过,被自己“清”过的人,以后的日子是咋过的。
也许,这些年身处逆境,忍气吞声,才体味到低人一等,饱受欺凌是什么味道。从前,可从来没有设身处地替别人想一想。
他的不幸同刘玉计完全性质不同,刘玉计是阶级敌人,咋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金如民思绪芜杂,矛盾重重,无法在头脑中杀开一条血路。他的级别比水汇川高,是“国营干部”,水汇川只不过是大队书记,可金如民不敢小看这只“川钉”。
“四清”那会儿,因为刘玉计的地主问题,水汇川就同他争执过。
“老金,咱们党讲究实事求是。你的乌纱帽比人家的政治生命都要紧呀? ”水汇川固执己见。
“水汇川同志,我要警告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替地富反坏右鸣冤叫屈是立场问题! ‘四清’的任务,是深挖暗藏的阶级敌人,不是为现成的坏人平反! ”
金队长声严厉色。
“我就闹不清,咱们的革命搞到如今,人们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咋又运动起来了? 你是嫌阶级敌人太少,不红火,咱们这些党员失了业不成呀? ”
“水汇川! ”金如民向他大喝一声,“你的党员还想不想当了? ”
水汇川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不久,水汇川下台了,金如民在田耿、李虎仁组成的新班子会上发表讲话:“事实证明,政治上丧失无产阶级立场的,经济上也肯定不清! 他们跟阶级敌人同流合污,改变了革命政权的颜色,像箭杆河边那出戏里说的一模一样。”
他的话赢得田耿、李虎仁、赵六子热情洋溢的掌声。
红烽的“四清”,在“四清”总团的工作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它也为金如民带来丰硕成果,回到旗里以后,他拧正了,成了统战部长。
前几年,他的结发妻子因患乳腺癌去世。成了环节干部,女人的眼光就亮了,比他小十几岁的漂亮售货员主动上门求嫁。儿子因为这个比自己才大几岁的嫩妈妈跟他吵了又吵,脾气变得乖戾暴躁,借口住在家里不方便,一住校就等于同他一刀两断。
金如民万分痛悔,儿子的死,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金如民踌躇满志的时候,春风得意的时候,安享妻子娇美的时候,心安理得,从来没有想一下,自己这些业绩里面,有没有是以牺牲另外一些人的利益换取的。
苦难使人聪明,不是胜利使人明智。
金如民从幸福的峰巅跌入痛苦的深谷,咀嚼了苦涩的人生,并
没有变聪明,他还未对过去的所作所为作过系统的而不是片面的,深刻的而不肤浅,辩证的而不是刻板的反省与研究,他还没有那种机会和环境。
他以今天的错误对待昨天的错误。
金如民在“五七”干校度过了他的“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平静的日子。当他回到旗里官复原职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在水利上干的水汇川转成了干部。
水汇川知道以后,没反对也不感激,平平淡淡接受下来。
“老水,要不是‘四清’,你早已是公社干部了。我只不过送你个顺水人情。”金如民真心实意地说。
“老金,有时候,真是人的命天注定。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呀? ”
“此一时彼一时吧! ”金如民自嘲地笑着。为水汇川办了一件事,
他的良心似乎平静了许多。
中国人信奉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人生哲理。水汇川还有他的女人,在他灰心绝望的时候,把人间温暖送到他心里,他才能从悲愤中解脱出来。
金如民的心并不坏。
金如民孑然一身,又过起了光棍的生活。有人给他介绍几个对象,他都婉言谢绝。不是一次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从二茬老婆的负心,他再也不相信一夜夫妻百日恩之类的山盟海誓了。
有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的思绪也像浮云一样,漫无边际地飞动,在他记忆的深处,会突然冒出一粒火星:那个楚楚动人的刘改芸,活得咋样了?
金如民弄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当初,对那样不折不扣的政治包办,生逼刘改芸委身赵六子,他认为是最佳选择,完全符合阶级斗争的需要。
1
在红烽乡,第一个碰到水汇川的人是苏大青。
水汇川这个名字,大青不止一次听家里人和村里人说过,仅仅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最近这些日子,村子里的人念叨这个名字的次数又多了起来,似乎在咀嚼一根苦菜,说它苦,听说又含有什么这素那素,挺金贵的。如今城里人吃腻白面大米,据说又稀罕起山珍野菜来了。
人哪,真是个怪物。
大青自从夏忙以后就抓住大好时机卖小猪,对村里的言论不关心也没法关心。他对二青向自己借钱而没有明确地给予回答,一直惴惴不安。二青到外头“考察”去了,算算日子,再过七八天也该回来了,咋向弟弟交待? 大青把责任全推给父母,于情于理实在说不过去。钱毕竟是自己挣的,父母是过手财神,替他保管一下而已。
为了摆脱这个烦人的问题,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办法:拼命做买卖,在讨价还价中暂时忘掉它。
大青的头脑也开了点窍,红烽离城远,回家次数多了不光耽误买卖,还多花了路费。他这回改变了战略,宁可在路边小店住一宿,花上一块钱,也不奔波于城里与红烽之间,挣下的钱,小钱换成大票子,揣在贴身的衬衣口袋儿里面。
一个多月,大青的生猪买卖极有起色,他的眼力也历练成了点,对生猪,无论大小胖瘦,一眼就看得几乎分毫不差,今年,他发挥这个优势,不光贩小猪,还贩卖大猪,这样大小一结合,效益立竿见影,去年的现在,他只挣了三百多块钱,今年几乎翻了两番。
他高兴,父母更高兴。妈妈用疼爱的目光抚摸着儿子说:“大青,如今闺女看涨,你不用怕,妈妈说甚也得给你找个平价闺女。”
大青的婚事,成了苏家的中心议题。
妈妈甚至惋惜地表示:“白白要是个头生生,我用她换也给你换回个媳妇来! ”
在红烽,这种姑嫂换亲的婚姻被视为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办法。
大青憨憨地咧咧嘴一笑:“说那干甚? ”
妈妈叹息,父亲沉默地抽烟。
每次出门,苏凤河对他那辆“支离破碎”的自行车都投以怀疑的目光。大青省钱,自行车的一只脚蹬子成了光杆,也舍不得配上一副,中轴的珠子几乎全部以身殉职,一转动,发出令人心碎的摩擦声。
“大青,该拾掇就花几个钱哇! 磨刀不误砍柴工。”他这样教导儿子。
“不咋,爹! ”儿子不以为然,“总比二饼子牛车好使唤吧? ”
苏凤河无可奈何地摇下头。
他明白大儿子的脾性。
他当车倌那会儿,大青也早早地学会了赶车。“一大二公”时代,生产队的车倌也算个好差事,不亚于目前机关里头的神气活现的小车司机。
有一年的冬天,苏凤河病了,让大青替几天,去山上拉羊粪。
在红烽与大阴山的中间,有个车马大店,出的好豆腐,车倌们为了那两顿豆腐,约定俗成地在那里打尖。
大青拉回羊粪,回到家里,从怀里掏出一块二斤多重的冻豆腐。
伙盘上分的,他舍不得吃,拿回家来,放到车箱里怕丢了,几十里路,硬是揣了回来。
二青、白白为这块豆腐欢呼了一阵。
那年月,农村人种豆子,反倒难以吃上豆腐,没有加工的地方。
这就是他家的大青。
这件事给二青的印象太深了,他前几天还劝大哥:“干脆,开个豆腐房吧! ”豆渣可以喂猪,养上一头母猪,自产自销,充分利用有利条件。
大青对弟弟的这个建议怦然心动。有件事使他不能马上下决断,在娶媳妇以前,父母不会同意他“见异思迁”主次颠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