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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钻到冰凉的被窝里时,听到走廊里有人大声喧哗,正在谈论刚刚看过的样板戏《草原英雄小姐妹》。
他估计,有十二点多钟。
他毫无睡意,寒冷,心绪混乱,难以人梦。宿舍里其他的人都寻找自己的乐园去了,一个也没归宿。他很后悔,早知这样,哪如把于芳叫到这里来。
他的头脑很清醒,于芳给他的恋情包围着他,姑娘一双明眸在他面前流盼生辉,游离在他身边的姑娘的气息使他心旌摇荡。
方力元不明白,他对于芳的深爱为什么会突然沉落下来。刘改芸的笑靥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的一腔柔情就飞到白茨圪旦上去了。
方力元这会儿有种负罪感,对刘改芸,对于芳。在这两个温柔迷人的姑娘间,他被挤压得无地自容。
从红烽回来,他不只一次梦见刘改芸披头散发,一副厉鬼模样,向他靠近,他被吓得一身冷汗。
他知道,境由心造,那只不过是自己愧疚的产物。刘改芸,真真切切地到地狱里面去了。
他亲手把她送进去的。
方力元的良心自从离开红烽后就一直不能安宁下来,他为曾对改芸信誓旦旦又那么匆匆忙忙离她而去深感内疚。不论找什么理由找什么借口,他都不能解脱。
刘改芸的痴情,全部给了他。
方力元有头脑有知识,当然明白和她坠入爱河的后果,不是对自己,而是对一个身负地主子女重压的女子,意味着什么!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当了可耻的叛徒,骨子深处,只为自己考虑,而没有为陷入困难处境的改芸想一想以后的出路。
于芳工于心计,能言善辩,要是自己心里还有刘改芸,她就是说塌了天,也不会轻易逃离的。
刘改芸作为女人,把自己给了你,她还有什么值得金贵呢? 方力元痛骂自己懦弱、可耻。
他甚至在回到学校后一时冲动,想放弃一切,不顾死活,去红烽找刘改芸。他的前任被“三开一放”的悲惨下场,又让他不寒而栗!
于芳对他极为关注,把他网在自己的柔情与视线中,叫方力元不敢轻举妄动。
退一步,回到红烽又能怎样? 一切都面目全非,他和刘改芸能破镜重圆,再温旧梦吗?
方力元把所有的烦恼、思念,都装到半导体收音机里去了。
下了几天雪,于芳果然没有露面,她有言在先,毕业鉴定,方力元也就没有过去找她。于芳早就动员他过去,在她的同学面前亮亮相,方力元一直没有满足她。
“我又不是革命领导干部。”他讥诮地说。大风大浪中,许多当官的人,为了保全自己,往往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人们称之为“亮相”。
“你是革命伴侣。”于芳认真地说。
方力元无言可对。急急忙忙结为夫妻的同学,在洞房的喜联中,那几个字必不可少。
不论以什么身份,方力元都没去展示自己。
他知道,于芳早想叫他认识她的同学,让大家都明白,她,于芳找了一个英俊潇洒的伴侣。
对他的执拗,于芳一直心怀不悦。
方力元看着窗外渐渐停止的雪花,打算最近几天过去,跟于芳去大街上转转。从各种迹象看,各派争斗得都厌烦了,开始考虑更切身更现实的问题,毕业分配不再遥遥无期,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离校了。
他和于芳没有过花前月下的漫步,也没有湖畔水旁的软语,在树林中的那种亲昵,可能要空前绝后了。
应该和她去街上转转,也算在这里度过青年时代的一个纪念吧! 不论如何,他把人生中最有朝气最为绚丽的一页,留在了这里——大学的殿堂。
方力元起了床,推开冻得嘎嘎吱吱作响的双层窗户,一团冷气扑面而来,叫他清爽的同时,打了几个冷战。
“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触景生情,方力元脱口而出。
在往年,大雪以后,同学们蜂拥而出,把积雪扫尽,堆到树根部分,让它滋润松柏的未来。
这时,不见有谁出来打扫积雪,条条雪中的小路,踩成肮脏的黑色,方力元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下。
就连他自己,也是力有余而心不足了。何必抛头露面,弄不好又会招来麻烦。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假装什么先进?
方力元这一天过得好沉闷好无聊,一直到夜幕降下来,他也没出宿舍一步。
收音机正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最啊,太阳确实重要,一连几个阴天,把人都阴得无精打采的,浑身软绵绵的。
他拿起饭盒,准备下楼去餐厅打饭。于芳心疼他,把细粮票都省下送给他。方力元苦笑了一下:自己愧对姑娘的一片痴情啊。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呀?
方力元刚走到门背后,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门,他心上一阵欣喜,说不定于芳做完鉴定来了。
他急忙拉开门,一下怔住了。
“水、成、波?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揉了两下。
“方、力、元。”来人准确无误地呼唤他,并且径直向宿舍里走来。
他身上裹着浓浓的寒气,裤腿全是雪渍,一看就知道,走了不少路才赶到这儿的。
方力元缓过神来,放下饭盒,砰一声关住门,就把不速之客抱住了。他觉得满腹的痛苦找到了倾诉的人,泪水夺眶而出。
“成波,成波……”
“力元! ”
两个后生拍打对方的后背,千言万语不知头在哪儿。
方力元把他按在床上坐好,抹抹眼水说:“我梦见你多少回呀! ”
水成波搓着手,望着他笑了一下,涩涩的。
水成波不期而至,方力元喜出望外,就说:“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走,咱们到外面去,宿舍又没炉火也没烧酒! ”
水成波说:“远不远? ”
“不远,校门外刚开了一家远香饭馆,咱们去光临光临! ”
水成波一出现,方力元就感到红烽大队,白茨圪旦还有他的刘改芸都站到了他的身边!
小饭馆里人并不多,他们挑了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方力元要了一个什锦拼盘,干炸丸子,一个拌粉丝,还叫了一瓶二锅头,两个人边喝酒边说话。
一杯酒下肚,方力元的脸就红了。
水成波一连干了三杯,不动声色。
“你咋来的? ”方力元劝他吃菜。
“农村的学校里也不上课了,我领了几个大点的学生出来串联,到了这儿,把他们安顿在附中,我就过来寻你。”后生的目光注视着他。
“她,好吗? ”方力元的声音低得自己也听不见。
水成波的心听到了,他又喝了杯酒,反问:“你好吗? ”
方力元轻轻摇下头。
“她叫我给你写封信,不等我动手,运动了来,乱哄哄的,我怕惹出麻烦,就没写。”
“她,没有捎给我什么话? ”方力元的目光落在酒杯里。
“………”话到嘴边,水成波犹豫一下,又没出口,不想给他增添思想负担,时过境迁,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力元垂下头说:“成波,我,真对不起她,对不起她! ”
泪水落在桌子上。
水成波反而宽慰他:“前头的路都是黑的! 你们真心实意爱过就管够了。”
“她,也这么想吗? ”他举起眼睛,两行泪还悬在脸上。
水成波郑重地点点头。
“我,忘不了她! ”
两个后生举起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们一直喝到十二点,饭馆关门才往大学走。方力元叫他回宿舍去,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说了一夜话。
“哎,那个女子呢? ”
方力元知道他指谁,就说:“还在学校。”
“你们见面吗? ”
“见。”
“多不? ”
“还算多! ”
“我看,那个女子看上你了。”
“你咋知道? ”
“她的眼睛告诉我的! ”
方力元没有做声。
水成波还告诉他,改芸有了嫂嫂,“那才叫通情达理的女子! ”他把经过讲了。
“我谢谢你! ”方力元诚恳地说。
“有机会,回去看看吧! 人这一生,谁知道爬什么山过什么渠。”
他没问,收到让于芳转递的字条没有。
“你住几天吧,我领你到处转转,反正走到哪儿都有人供吃供住。来一趟不容易,不要忙着回去。”
“不行,领上几个娃娃日子长了,家里人就心不在肚里了! ”
天不亮,水成波就坚持要走。方力元把自己装的一只单管收音机送给他:“到了红烽要是效果不好就在房上拉根铁丝当天线,接收台就清楚了。”
水成波喜出望外,把他的手拉住,久久不肯放开。“何日再重逢?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方力元目送他的背景消失在大学校门外,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他走了以后,方力元似乎睡着了,他的梦就回到了芨芨滩的那个白茨圪旦里。
1
刘改芸见到方力元的一瞬间,并没有惊诧也没有慌乱,自从她听哥哥说了方力元的近况,她深信不疑,他肯定会来的!
他来了,在这个夜色深深的时候,并且带着他的女儿方辰。
从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刘改芸丝毫不怀疑,方力元——那个把她引向爱情深渊的大学生,“四清”工作队员,跟她一样,都定格在了那个寒冷的数九天!
要不是滴水成冰的清晨,要不是她非去队里那惟一的水井上担水……
刘改芸肩上的木头水桶沉甸甸的,如果不是改兴哥哥出了外工,家里是不会让她出来担水的。
哥哥对她的呵护,甚至超过了父母。他仿佛在用对妹妹的疼爱,减轻因家庭成分不好给她带来的伤害。
书不能好好念,因为成分“高”,妹妹连个好对象都难找到。论妹妹的人品,在红烽一带可是数一数二的呀!
改芸走在通往水井的路上,心里不住地叹息,从什么人的肚子里头出头,就这么重要吗? 队里的年轻人,敢跟她接近的人很少,水成波是个例外。不过,自从“四清”开始,成波他叔父先是“上楼洗澡”,后来又被打倒,水成波的处境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要不是那个大学生工作队员拍胸脯担保,水成波当不了民办教师。
成波说过她:“改芸,你貌若天仙,命比纸薄呀! ”
“唉……”
改芸只有深深地叹息。
“叫你妈重养一回哇! ”成波认真地说。
“那不还是个地富子女呀! ”
水成波自知失言,连忙改口:“我是说,你重找个妈! ”
刘改芸啐了他一口。
虽说队里的小学放寒假了,可她有好几天没看见水成波了。有一回,她远远嘹见,水成波正在谁家的墙上刷大标语,白泥糊糊的字迹十分刺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改芸最恨这类字眼,她们家的噩运就是它们造成的。
不过,她明白,水成波可不是针对她写的,那是工作组交给他的任务。她隐隐约约感到,成波的眼神里有种使她心跳的光影。成波每次见到她,总是以异样的目光注视她。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过。
他是大队支书水汇川的侄儿,能跟一个地富子女……
刘改芸摇摇头,似乎在甩去一个十分荒唐、十分可笑的臆想。
她那青春焕发的心田里,一片荒芜,跟眼前的土地一样,只有冻土,没有半点春意。
人秋开始的“四清”运动,使她的日子雪上加霜了。
以前,刘改芸还能参加一半次无关紧要的生产队召开的会议,跟后生姑娘们说笑几句。阶级斗争的弦一绷紧,这种奢望就成泡影。
她父亲刘玉计,是红烽惟一的地主,刘改芸也沾光成了“地富子女”,许多政治权利就自然而然地被剥夺了。、
“四清”工作队的人在队里轮流吃饭,选择的对象是那些“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人家,改芸家当然不在其中,就凭这一点,刘家就低人几等了。
连光棍汉赵六子,炕上有瘫痪的老娘,一年四季趴在灰堆里,家里臭气熏天,工作队员们并不嫌恶,依然照样去吃饭。听说,有个大学生工作队员还住在赵六子家呢! 刘改芸心里好纳闷:赵六子连他老娘都侍候不了,能给工作队吃什么呀?
她真盼望工作队能到自家吃饭,好使自己的做饭手艺派上用场。
真是白日做梦啊!
“人家那肚肚里头净是知识。”水成波神往地对她说。
刘改芸更神往。她的书没念到小学毕业,剩下的知识是她父亲传授的。
神往有什么用,她可连开会的享受也没有了。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么糟,是那个大学生造成的。要不是他们工作队进来,她也不至于这样“暗无天日”。
时间还早,东方的地平线上只有一抹鱼肚白,村子里看不到几个人影。
刘改芸愁肠百结,咀嚼自己十七八岁的人生,品尝不出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
她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结满厚冰的井台跟前。
她同时看见,有个人正往上吊水。
“啊?!”
刘改芸惊叫了一声,很低很低。
吊水的人终于把沉甸甸、湿漉漉的水斗子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