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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身上,父亲便用竹子和硬纸糊了这个顶棚,上面还扔着至今让我们心痛的连环画册。
我在条几和大桌子上仔细翻捡,又在条几下的格子里摸了又摸,没有找到任何东西。难道老屋已经找不到任何回忆的凭证了?我不甘心,又拿棍子用力捣顶棚,也没有连环画册掉下来,反倒是成堆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里面夹杂着无数的老鼠屎粒。东屋和西屋的屋顶上有两个大洞,地面有两个常年滴水而成的大坑。东屋靠后墙的角落里还放着那张大床,床的木头已经变成黑色,落满了泥和灰尘,从下面露出一角破旧的棉絮。这是父亲母亲结婚时用的床。床头放着一个木箱子,那是母亲的嫁妆之一,也是当年全家唯一上锁的地方,这箱子里面曾经放着家里最贵重的东西。就是在这个箱子里,我曾经摸到过一个煮熟的鸡蛋,发现时惊喜异常。我拿着鸡蛋偷偷地吃,吃一小块儿,就到院子里看一下。那时,家里人都陪着母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许多年之后,大姐告诉我,我一从里屋出来,大家就看到我嘴巴上沾有蛋清,我再进屋,大家都知道我干什么去了。这样几进几出的,所有人都憋着笑。西屋是放粮食的仓储,也是我们姊妹长大后住的房间。后来哥哥结婚,我们又重新回到东屋,西屋成了哥哥的婚房。那夜晚的“吱呀”声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有点心跳,北方乡村的房屋并不隔音,三间房屋之间只有一个高高的隔断墙,旁边房间的任何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隔断墙上还挂着各种各样的农具。
院子里的老枣树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也见证了老屋的颓败。它与我们的记忆,与故乡的时间、空间一起存在,与家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一起存在。每年枣子上市的季节,不论身在何地,我都会去买枣吃,并且告诉卖枣的人和一起买枣的人,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老枣树。每年暑假,正是枣花盛开、青枣初结的时候,我们睡在枣树下,吃在枣树下,玩在枣树下。到8月中下旬,树上半青半红的枣子,吸引了无数顽皮的少年。时不时有瓦片、土块落到我家院子里,“蹭”地蹿出一个人影,捡几个枣子,又迅速蹿了回去。那时,我和妹妹总是和一班孩子斗智斗勇。9月中下旬,选一个中午村里人睡午觉的时候,哥哥会和他的几个好哥儿们上树,拿着棍子打枣,或是爬到最高的树枝上,拼命地摇树。“哗啦啦”的枣子落地蹦跳着,那满筐红色的、饱满的枣子,让人充满了无限的喜悦、满足和幸福。不知为什么,几年前,老枣树不结枣了。现在,正是夏天,老枣树大半的身躯干枯着,只有一些稀疏、泛黄的叶子证明它的生命还存在着。我们都离开家了,枣树那白色的小花、青色的小枣,那泛着诱人光泽、圆润饱满的红枣,给谁看,又给谁吃呢?
望着院子前方大片的断壁残垣,我第一次以有意识的眼光去观察村庄,惊讶地发现,以我家为起点,往前看,竟是一大片连绵的废墟。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这里曾是村庄的中心,光亭叔家门前的那棵大树下,有一个大平台。夏天,每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这里就挤满了人,男人、女人一边说笑,传着闲言碎语,一边拿着盆子大的海碗吃面条。晚上,这里是歇凉的中心。即使到了半夜时分,还有人在这里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而如今,荒草和灌木覆盖了这一切。到处是巨大的断墙和残破的瓦砾,断墙角落是倒塌了一半的锅灶,上面还有落满灰尘与泥垢的锅盖、铁铲、锅盖,仿佛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生机。有的房屋甚至连屋顶都没有了,只剩下几面墙撑着一个框架。
这里是谁家?树木与杂草遮掩着废墟,充满了凄凉与破败之感,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正对着我们家前面的是拐子常家。拐子常,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父亲和村里的人常常讲他,一家人吃面条,拐子常总是把筷子在锅里一搅,面条全串到自己碗里,老婆和一群孩子就只有喝汤。他家的房子一直是泥坯墙,一到下大雨的时候,那黄泥水就哗哗地流到我家的院子里。现在,只剩倒塌的一垒垒黄坯和一面墙壁了。再往前边,是拐子常的弟弟家,这一家家破人亡,女主人早年离家出走,男主人因偷树怕被逮住坐监狱而自杀,两个小孩儿也不知所终,房子早就倒塌了。
再前方是一个已经呈四十五度角倾斜的房屋,屋前有一个已经破损的抽水井,房屋门上居然还贴着崭新的对联。厨房倒塌了一半,里面的灶台还依稀可见,只不过,灶台上落满了长年累积的泥尘。厨房后面是一大堆散乱的红红绿绿的垃圾。这是谁家?我想不起来。父亲说,这是光亭的老屋,当年,他就是在这屋里娶了媳妇,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他和老婆打架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跑到他屋里去看,一个黝黑的、干净至极的农家房屋。
再往前,连父亲也似乎有些踌躇了,他必须得四处回顾,定定方位,才能说出是哪家的房子。我数了数,这一片绵延着的倒塌了的房屋有十五家,还没有算我们家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屋。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五个家庭离开了他们原来的生活场地、原来的聚集场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和父亲在村庄里走了一圈,整个村庄至少有四处这样的大片废墟,估计约有六十户左右人家。
这些废墟,和公路两旁高大、现代化的建筑是一个村庄吗?在煌煌的烈日之下,在知了不间断的噪鸣声中,我似乎有些迷惑了。我记忆中的村庄与眼前现实的村庄相比,虽然地理位置没变,但其精神的存在依据却变了。蓬勃的中国新时代,正是在这样的废墟中,建构了它的新躯体和新形象。
这些废墟,都是梁姓的几门。宅基地的划分,是依据家族的远近、人口的多少来进行分配的。一个梁姓,既是一个宗族、血缘场域,也是一个生活、文化场域。以一个点为圆心,梁姓人家居住在一起,随着家族人口的增加,地域逐步扩大。大年初一的时候,每家都会做一锅大烩菜,依照辈分的高低,依次相互交换,最后,每一家锅里都是一整个家族的饭菜。然后,才开始吃早饭。这一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如此,老一辈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然而,有一个意思是肯定的,即要让这一个大家族团结一心,不分你我。因平时吵架而不说话的同族人,如果愿意和解,这也是最好的、不尴尬的和解时刻。
现在,这一村落文化已经变了。以姓氏为中心的村庄,变为以经济为中心的聚集地。有能力的沿路而居,不分姓氏,形成新的生活场、新的聚集群落。这些人家无疑是村庄的新贵,代表着财富、权力和面子,因为这里的地并不是谁想买就可以买到的。没有能力的,或勉强住在破烂的房子里,进行各种缝补式的修缮,或购买那些搬走的家庭的房子。毫无疑问,村庄的内部结构已经坍塌,依家族而居的生存模式也已经改变。张家道宽的房子所在地,原来就是我家一个堂伯的宅基地。张家的老宅位于老坑塘旁边,是极不规则、非常潮湿的一片地,这里也是整个村庄位置最不好的地方。而现在,他们只需买那些移居人家的宅基地盖房就可以了。
村落结构的变化,背后是中国传统文化结构的变化。农耕文化的结构方式在逐渐消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的状态,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在中国的乡村进行着博弈,它们力量的悬殊是显而易见的。村庄,不再具有文化上的凝聚力,它只是一盘散沙,偶尔流落在一起,也会很快分开,不具有实际的文化功能。
我不想怀旧,但又怀念一个村庄的人就像一家人的感觉,虽然有争吵,有痛苦,有各种人情的麻烦;我不想认同现在的存在模式,但新的聚集地不正是新一代孩子成长的地方?在将来,不就是他们的故乡吗?或许,这正是他们的文化,他们世界的起点。
第一代打工者还愿意在村庄盖房子,因为那是他的家,在这里,显示自己的财富是确定自我价值的象征。但是,更年轻一代的乡村青年对乡村的感情非常淡薄,他们在家乡待的时间很短,往往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他们对未来的渴望更为开放,也正因为此,他们的命运与处境也更为尴尬。他们又将在哪里扎根呢?十几岁就离开家乡,在城市打工,但他们没有城市户口,没有任何社会保障,城市不是他们的家;而乡村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个遥远的、没有情感的事物,他们在乡村也找不到归属感。新一代农民工这种双重的精神失落所产生的社会问题该怎样弥补和改变呢?
我的族人:在黑色的淤流之上建立的幸福生活
坑塘,就是散落于村庄内外的水塘,北方农村口语称它们为“坑”。
梁庄有大大小小六个坑塘。小学前边有一个大坑塘,中间有一条窄窄、弯曲的小路把它隔开,这是童年时代我们上小学的必经之路。一到夏天,暴雨过后,这条路便成为一条“魔鬼小道”,坑塘的水往往会漫过小路,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残面。几个小伙伴手拉手,打着赤脚,走着走着,就会听见“扑通”落水的声音。好在坑塘边的坡很缓,水也并不深,都能顺利爬上来。如果遇到连绵的阴雨天气,那就糟糕了,村里到处都是泥泞,猪粪、鸡屎被泡得到处流,一些碎石头、碎砖块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不小心就硌得脚生疼。从家里到学校不过三百米的路,我们一路上不知要踩到多少粪便,看着脚趾缝里挤出来黑色或黄色的污物,散发着臭味的粪便,那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虽然如此,小学前的坑塘仍然留有我美好的回忆。坑塘里种满了莲藕,一到夏天,青青的荷叶铺满整个坑塘,间或有粉红色的花高高地冒出来,随风摇曳。然后,慢慢变成莲蓬,里面的莲子圆圆的,鼓鼓的。等不及到成熟的时候,趁大人不注意,我们几个小伙伴会手拉手,连成一串,蹚进水里,去摘那最近的莲蓬。那莲子,咬一口,满嘴的清香。
还有就是那个有着青石桥的坑塘。青石桥把一个大的坑塘分为两个,左边坑塘进入到村庄里面,右边坑塘往外延伸到公路旁,旁边有一条较宽的土路,也从村子的另一边通向公路。土路往上,就是梁家的自留地,每家约有几分地,种些辣椒、茄子、萝卜等蔬菜自给。路和自留地中间有一棵野生的大桑葚树。每到春末夏初,紫红的桑葚结满一树,女生用土块、棍子打,桑葚落了下来,砸进土里,浸满了灰尘,根本无法吃。那些男孩儿却“蹭蹭”地爬上去,摘满一兜,一溜烟就跑。
左边的那个坑塘是全村最大的坑塘,几乎和小学前的坑塘连在了一起,中间就隔着一条大路,就是村庄的主路。或者,两个坑塘¨wén rén shū wū¨原本就是一起的,有了村庄,有了路,才使得它们彼此隔离。坑塘的前后,相隔着两个大麦场。靠村子里边的打麦场,既是打麦子、晒庄稼的地方,也是村里平时娱乐的地方。红白喜事放电影的、唱戏的、送葬报庙跪哭的,都在这个打麦场里进行。尤其是放电影的时候,那是全村人的节日,虽然电影通常是因为葬礼才有的。在那一刻,死亡与新生、哭泣与喜悦都是真实的,即使是刚才还在为葬礼而情不自禁地流泪,因死亡而害怕,到了电影场上,那神秘的未知世界马上赶走了全部的悲伤与害怕。下午一两点,我们这些小孩儿就搬着小凳子占位,相互换着回家吃饭。夜幕降临,白色的电影幕布拉开,神秘、尊严、光华立即笼罩着整个打麦场。电影开始了,全场安静,只有放映机“沙沙”的转动声和幕布上的奇异世界,所有的人都痴迷地看着。
夏天来临,我们去田地割麦子、拾麦子,傍晚的时候,一群小伙伴就在坑塘里凫水,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各自分开。约定俗成,东边是男的,西边是女的,偶有坏小子,在水里乱蹿,经常被一群女人打得抱头鼠窜。
那时候,坑塘里还有鸭子在上面游来游去,有鱼在水中游动,有人在塘边洗衣服,还有鳝鱼在泥里钻来钻去。水浅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水下面的石块和黄泥的颜色。听大人说,这坑塘下面都有泉眼,因此,坑塘才有自净功能。下雨涨水后,我们在坑塘里摸“螺壳”,这是一种大的贝壳类生物,打开后,中间有一块很大的肉,炒一炒很好吃。
还有一个坑塘位于韩家和梁家连接的地方,中间一条路把坑塘左右分开,路地平面几乎和水面一样高,每到下雨之后,两个坑塘就连成了一个整体。它在村庄的内部,我家往右再走过去三家,梁光升家、梁万虎家、赵嫂家,就到了坑塘边。赵嫂家门口有一大块平地,也是这一片的饭场,吃饭的时候,大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