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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经理那里说尽了好话,人家终于答应上了架。诗的时代已然过去,谁还会光顾那些顾影自怜的朦胧诗?结果向校长的诗集在书架上摆了半年多,一本没销出去,教导主任接到书店经理电话后,只得乖乖过去拖了回来。
偏偏教导主任不服输,心想教育局一些句子都写不通的局长科长之类的人物,常常把一些学习心得一类的东西编辑成册,跟教材和教辅资料一起摊派到下面学校搭售,向校长的诗歌虽然不比北岛顾城,却多少还有些档次,干嘛却不可以在自己学校里销一部分呢?就说服各位班主任,发动学生购买向校长的诗集。说是发动,其实是强行推销,学生家长意见很大,举报信都写到市委有关领导那里去了。市委领导见了举报信,批示教育局领导查处,教育局领导特意跑到九中来,找向校长和教导主任谈了半天的话,只差没在全市教师中通报批评了。向校长没法,只得让教导主任把推销出去的诗集一本本收回来。
这件事让向校长心里发梗,久久无法平复。他深感知音难觅,诗风不续,从此再不言诗。还把成捆的诗集往窗外扔了出去,然后跑到楼下,准备点火烧掉,以祭奠已逝的诗魂,那份凄惨和悲凉,简直不亚于黛玉葬花。还是教导主任发现了,甚是过意不去,忙拖开向校长,把诗集搬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杨登科开始还不明白聂小菊跟他叙述向校长这个故事的意图,说:“这与你要做实验班班主任有什么关系?”聂小菊怪杨登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说:“这是向校长的伤心事,我们把他心头的伤口抹平了,那实验班的班主任不就是我的了?”
杨登科也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说:“那又怎么个抹法?”聂小菊说:“你现在就开始给我进修朦胧诗。”然后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向校长送的诗集,往杨登科前面递。杨登科接住,说:“你书架上还有向校长的诗集,怎么没听你说起过?”聂小菊说:“什么年代了,谁还读诗?何况是这些佶屈聱牙的朦胧诗,跟你说你也不会感兴趣的。”杨登科说:“那不见得,向校长是熟人嘛,熟人的作品亲切。”
前面有过叙述,杨登科虽然是一介司机,但在电大读过两年中文专业,所以比一般司机肚子里多些墨水。杨登科当下就翻看起来。向校长的诗集叫做《残缺的寂寞》,还真是朦胧诗的味道。杨登科在电大里接触过一些新诗,包括北岛顾城他们的诗,如今还有些印象。比较喜欢的还是戴望舒《雨巷》那种诗,语言清新,意境美丽,至少没有阅读障碍。向校长的诗属于晦涩难懂一类,杨登科像咬没蒸熟的牛筋一样没法咬烂。却仍然硬着头皮咬,因为这牵涉到自己能否做上董局长专车司机的大事。也是怪,多咬得几下,还真咬出了一点诗味。杨登科很得意地对聂小菊说:“朦胧诗其实还是有意思的嘛。”聂小菊就取笑他说:“跟做领导专车司机一样有意思吧?”
这天上午杨登科瞅准时机,去了一趟向校长的办公室。刚好向校长没事在桌前翻看当日的报纸,见杨登科推门进来,便给他移过一张椅子,说:“杨科今天不是走错门了吧?”向校长也知道农业局的人都喊杨登科为杨科。杨登科一屁股顿在椅子上,说:“错不了,今天刚好局里没事可做,回得早,特意来校长大人这里坐坐,沾点文气。”向校长说:“太感激杨科了,政府要员光临敝校,可是我们的荣幸。”
开了两句玩笑,杨登科不露痕迹地把话题挪到了诗歌上。以往这样的话题是最能吊起向校长的胃口的,这天他却脸色大变,警惕地瞧着杨登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杨登科知道诗集风波过去不久,向校长心有余悸,还以为杨登科是居心不良,借此挖苦他呢。杨登科也不做解释,信口背诵道:
夜的脸上你是否看到
光的刀子划过的伤痕
闪亮的刃上你是否听到
鲜血流过的余响
黑暗的巨浪向我走来
从阳光茂盛的深处
时间呈一条长长的空白
死亡的宁静骤然隆起
在我体内溅起一片光芒
这是向校长诗集《残缺的寂寞》里的句子,杨登科是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才背了下来的。向校长对这些句子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他可是呕心沥血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可时过境迁,尤其是遭受诗集风波之后,向校长已经不愿再去触及这些让他伤透了心的诗句,却万万想不到竟然还有人能流利地把它们背诵下来,向校长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目光久久停留在杨登科的脸上,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杨登科知道自己这一招见了效,趁机说道:“向校长您别看我是个摸方向盘的,年轻时我也算是半个诗人,只是以后社会越来越世俗化,人们只崇拜权力和金钱,将文学和诗歌撇到了一边,我们这些人也为生计奔忙去了,慢慢跟心爱的诗歌拉开了距离。其实内心深处我一直为诗歌保留着一片空间,所以这几天偶然翻看书柜,意外地发现了您送给聂小菊的《残缺的寂寞》,打开仔细一读,却放不下手了,觉得诗味好足的。像刚才那些句子,我的确是太喜欢了,多看两遍,就没法忘记了。”
杨登科一席话,让向校长感激不已,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赶忙起身到橱窗里拿出一只一次性纸杯,泡了只有教育局领导来了才会拿出来的新鲜龙井,双手递到杨登科手上,说:“杨科您是九中的女婿,又住在学校里,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却从没听聂小菊说过您有诗才呢?要不我早就向您请教去了。”
杨登科喝一口烫嘴的茶水,说:“向校长您这可是批评我了,我仅仅是爱好而已,谈不上什么诗才,敢让你请教?原来我也不知道您的诗名,当初小菊拿了你的诗集也没跟我说一声。以后您可要多多点拨哟。”向校长说:“哪里哪里,您是高人。”
两个人就这么说到了一处。真是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两人又就诗论诗讨论好一阵,杨登科觉得这天是投石问路,目的已经达到,便见好就收,起身走人。向校长送他到门口,说:“有空上我家去坐坐,我要专门送您一本《残缺的寂寞》作为纪念。”杨登科忙打拱手,说:“今天我来你这里,就是讨诗集的,只是你不开口,我还不好意思呢。”
向校长在杨登科肩头拍拍,说:“什么不好意思,这是应该的。黄金易得,知音难觅啊。本来过去办公室里还有几本,后被我通通扫地出门了。一定找一本,送上门去,请您指正。”杨登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您有空时,我上您家去拿。”
果然向校长等不及杨登科上门,第三天晚上就亲自拿着《残缺的寂寞》,敲开了杨登科家门。杨登科和聂小菊高兴地迎住向校长,把他请入书房,免不了好茶好烟款待。寒暄着,向校长把签了名的诗集呈送到杨登科手上,那样子竟像是文学青年给文学前辈送交习作。前两年说写诗的比读诗的多,现在只有写诗的,没有读诗的,因此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读诗的,写诗的低声下气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尽管杨登科还不算真正的读诗的人。
杨登科谢过向校长,郑重其事地拿出家藏牛皮纸,装着很崇拜向校长的样子,认真把诗集包好,这才爱不释手地小心插进书柜最显眼的地方。
聂小菊对杨登科的表现很满意,说:“向校长您不知道,杨登科就这德性,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只有两样东西比自己的小命他还要看重,一是他开的车子,二是他喜爱的书。”向校长说:“拙著写得不好,却能享受如此厚重的待遇,我感到不安啊。”杨登科说:“不是我当您向校长的面说好听的,这么多年了,我真的还是第一次读到《残缺的寂寞》这么好的诗歌。”向校长说:“不敢当不敢当。”
说话投机,三个人聊到很晚才散。送向校长出门来到楼梯头,杨登科还从兜里拿出一篇稿子,说:“这是我这两天学着赶写的关于《残缺的寂寞》的评论文章,不知要不要得,还请向校长过一下目,如果行的话,我拿到贵都日报上去试试,兴许人家能发表。”
向校长眼睛张大了,比楼顶的路灯还亮,说:“杨科您还写了表扬文章?”忙接过稿子,就着昏暗的路灯翻看起来,只见标题这么写着:论我市著名教育家诗人向志东诗集《残缺的寂寞》。向志东就是向校长的大名。向校长不好意思道:“标题取大了,取大了。”还要继续往下看。杨登科说:“向校长您带回去斧正吧,我明天到您办公室去拿。”向校长说:“不不不,我拜读了,送到您家里来。”
第二天早上,杨登科下了楼准备到农业局去,向校长就拿着两本诗集和已经看过的杨登科写的论文兴冲冲跑了过来。诗集是给报社的,人家要宣传表扬你,自然要给两本集子,让人家相信确有其事。至于杨登科写的稿子,向校长说昨晚回到家里就仔细拜读了两遍,因杨登科的文笔太好,他无从下手,一个字也没改。
杨登科知道向校长这是急于见报,答应马上就到报社去,他有一个电大同学在报社当副社长。昨天下班后车子入了库,没开车回来,杨登科只得上了公共汽车,往报社奔。在车上把稿子展开瞧了瞧,向校长果真一字没改,只给标题中“著名教育家诗人”几个字作了个顺序倒置的记号,这样就成了“著名诗人教育家向志东”了,看来这个向校长首先是把自己当成著名诗人,然后才是著名教育家。
到了报社,找到当副社长的同学,杨登科也不绕弯子,当即交上了诗集和稿子。副社长翻翻诗集,又看看稿子,皱皱眉头,说:“这个向志东是你什么人?”杨登科说:“九中的校长,我老婆的顶头上司。”副社长哦了一声,说:“这文章非发不可?”杨登科说:“你这不是废话么?可发可不发,我还这么郑重其事地跑到你这里来?”
副社长指指屋角山一样乱扔着的一堆书籍,说:“看到没有?那些都是自费出的作品,都是求我发评论的。报纸天天登这些谁也不会看的书评,那其他新闻都不要登了。”杨登科说:“这是你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你这个老同学当了这么多年的社长了,我这还是第一次来求你。”副社长没法,说:“好好好,下周见报。”
杨登科这才放了心,说:“到时我请你的客。”副社长说:“谁要你请客,以后少给我添乱,你就是我的大爷了。”杨登科心里感激老同学能给面子,嘴上却说:“要你发篇文章就是添乱,你的报纸不发文章,专发会议报道和广告?”
说罢准备走人。还没走两步,杨登科又转身回到副社长桌边,拿过稿子,把标题下面自己的署名改成了副社长的名字。副社长说:“你这是干什么?要我背一个剽窃的恶名?”拿笔要改回去。杨登科拦住他说:“你就积一点阴功嘛。”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一个小司机,给人写评论,谁放在眼里?你是贵都市文豪,拉你的大旗作虎皮,还震得住几个不明真相的读者。”副社长只得无可奈何叹一声,放了笔。
副社长没有食言,第二周就把文章发了出来。杨登科拿着报纸跑到向校长办公室,他也正在一个字一个字看那张报纸。向校长自然对杨登科感恩戴德,只是不解文章署名,说:“这是你的笔名?”杨登科说:“这就是我说过的我的老同学,贵都日报副社长。在贵都市他的名气也算大了,宣传效果好。”
向校长领会到这是杨登科的良苦用心,更加感激,真诚说道:“杨科您为我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叫我怎么谢您呢?”杨登科说:“这就是向校长您的不是了,我是因为喜欢您的大作,才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是为了等您的谢么?”向校长说:“好好好,大恩不言谢,以后有需要我向某人的地方,开口就是。”
事情当然没有到此结束,不久向校长就意外地收到十多张向他购买《残缺的寂寞》的汇款单,乐得他心里甜丝丝的,觉得这个斯文扫地的年代还有这么热心的诗歌读者真不容易。还特意把杨登科喊到他办公室去看汇款单,说:“信息时代,什么事情都离不开宣传,杨科不是您给我大力宣传,哪来这样的效应?”
杨登科饶有兴致地捧着汇款单看起来,像是从没见过汇款单似的,一边说道:“看来必要的宣传还是少不了的。”向校长说:“全靠您操心了。”
杨登科装模作样看完汇款单后,又对向校长说:“还有人对诗歌这么感兴趣,我这个老诗迷也挺为您高兴。这样吧,您当校长的工作太忙,给我一些诗集,我负责替您跑腿搞邮寄。”向校长说:“我俩共同来做这件乐事吧,我写信封,您跑邮局。”杨登科说:“这也行,免得好事都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