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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个“好好好”……与此相反,金鑫却似乎变了一个人,像一下子吃多了兴奋剂,不仅马不停蹄地到处活动,而且每到一地都要大讲一通,讲的也都是内行话,显然是作过充分准备的。听人们说,除了讲话,金鑫每到一地还要和当地的人大代表一起吃饭,理由嘛自然都是很冠冕堂皇的,就是要发动大家开好这次人代会,保证把新来的桂再庸代市长选上去,在新市长的领导下努力做好工作……
时间一长,一个谣言便不胫而走,在各县区流传开了,新来的桂再庸不过是来陪选的,能力根本不行,只不过是个老正厅级罢了。为了堵住这个谣言,金鑫又借着一次电视讲话的机会,专门辟了一次谣,而且讲得慷慨陈词,一再表示他自己是坚决支持桂再庸的……这一下更热闹了,全市上下几乎一片哗然。紧接着人代会一开幕,小道消息就不断线,连续有好几起人大代表联名上书,要求把金鑫列入正式的候选人名单,而且这些联名书已经寄到了省委和中组部。当老父亲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刷地就白了,一把把电话机扔到了桌子上……
在人代会开幕式上,桂再庸倒好像没事人一样,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主席台上,只是隔着好多人头,门一叶一点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金鑫没有参加这个开幕式。问了许多人,才知道为了避嫌,金鑫向大会请了假,已经住到医院里去了。
政治嘛,也许就是这么残酷,看来这一次金鑫倒真是顺乎民意,志在必得了。在她的印象里,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有些事她虽然不清楚,但是至少从表面看,金鑫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敢想敢干,有魄力,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也算是个人才嘛。有一次,她就这个问题和老父亲说起来,谁知道他只是个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政治太复杂,而你们都太单纯,还是离远一点儿的好。否则,会把你们自己赔进去的。此刻,门一叶在办公室独坐着,忽然想起了老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
我还是从这个圈子里跳出来,搞点真正有新闻价值的东西吧。
那么,这些日子,在我们这块历经苦难的厚重土地上,有什么值得真正记录下来的东西呢?
这里东有雄关,西临大河,一道巍巍的内长城由东到西穿越而过,城墙两面到处是铁马金戈的古战场。什么古北口,草垛山,马头崖,太子河,什么金沙滩,大鼓楼,天波杨府,以至于在近现代历史上一次次震惊中外的战争,把这块土地装点得热血沸腾气壮山河。一个赵氏孤儿的故事流传数千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在这块土地上,多少年来有过血泪,有过痛苦也有过欢乐,有过奇绝凄婉的爱情也有过杀人如麻的魔鬼,雁门关外野人家,早披棉裘午披纱……时至今日,在平畴千里的绿野上,农人们仍时不时可以挖出一些战国年间的刀枪箭戟来……
电话突然惊心动魄地响起来。说不来又是去采访什么政治新闻吧,门一叶懒得去接,更懒得去做这种无谓的浪费了,一直等不屈不挠响了好长时间,才极不情愿地拿起电话耳机来。
一个很陌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嗫嚅着:“门记者……是你吧,我、我有话和你说……我有急事……”
“你是谁,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出来?”
“我是、我是……哎,反正说名字你也早就忘了……这么说吧,你还记得前些日子那一次吗,在金山一个小饭店里……”
“前些日子……金山……小饭店……”
她极力回想着,却终于什么也想不起来,心里就有点儿不愉快。这些日子,只要一说起金山的事来,她就不由得有点儿反感,立刻明显厌烦地说:“有什么事你就快讲,我很忙,还有重要采访任务的。”
“是是……但是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明白……那次在那个小饭店里,有我,还有我的那个朋友,就是那个捡破烂的,我们当时给了你一份材料,我叫杨涛,他叫二楞子……这下你一定想起来了吧?”
这么一说,门一叶倒真想起来了。但是她很奇怪,这事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这个人怎么还记着我,而且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当时,她对二楞子印象挺好,对这个姓杨的大个头就有点反感。他说他是杨波的弟弟,鬼才相信呢,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个久混社会的老油子了。现在这些没文化的人很难说,该不会是铤而走险,来向我诈骗什么的吧?门一叶一边这么胡思乱想,一边就尽可能温和地说:“说吧,我想起来了。你找我一定有什么事的,我现在真的很忙,正在开会呢。”
这个姓杨的又在电话那面嗫嚅起来,好半天似乎才下了决心:“我想向你借点儿钱,就借几天。”
狐狸尾巴很快露出来了。但是,这倒有趣,说不来还是一个挺好的采访题目哩。她极力掩饰住心里的不快,又说:“那你说说看,你想借多少钱?”
“……三千。”
“不多不多,一点儿也不成问题。不过我好像记得,杨市长不是你的哥哥吗,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却突然间想起我来了?”
电话那面又沉默起来,好半天才说:“我不找他,我就是死也不会找他的……这事一下子说不清。你能借给我,我太高兴了。那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其实也不一定真的拿那么多钱,只要你能过来一下,也许就可以摆平了……”
门一叶差点要笑出声来。好哇,不仅要借钱,还让我送过去,是不是还想“借”我这个人呢?想的倒美!且看他下一步再怎么表演吧。
“那好吧,我立刻就给你送去——可是你现在在哪里呢?”
“在……派出所,是……儿童路这一个……”
说这话的时候,他好像问了一下身边的什么人,电话里一片叽叽嚓嚓的声音。
直到这时,门一叶才有点儿意识到,也许这个姓杨的不是诈骗,是真遇到什么麻烦了。但是,就凭这么一句话,怎么可能完全相信一个自己毫不了解的人呢?她只好沉吟起来,连说这事要等一下,手头上一下子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然后又将信将疑地说:“你没事跑到派出所干什么,你的那个朋友呢,是不是也和你在一起呀?”
“我我……犯事。实际上又没什么,是是他们说我犯事了……”电话那面的声音愈来愈低,几乎都听不清楚了,“这事反正说不清,等你过来就知道了。你是记者,他们怕你的……你说我那个朋友二楞么,你不知道,他收留了一个瘫痪的四川女人,家里没钱了,他要把那女的送到四川去,已经蹬着三轮车出发好几天了……”
“是吗,那……他为什么不坐火车?”
“钱,那得多少钱,他坐得起吗?”
钱,又是一个钱字,门一叶突然沉默下来,再也无话可说了。简简单单的一个汉字,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得足以让一个男人在这么大热的天去玩命哦……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有点颤抖起来:“那……他准备把她送到什么地方?”
“四川吧,我听说大概是广元……”
“就这样蹬着三轮车去……四川广元?”
“是。我说他也是发疯了……”
电话那头还在喂喂地说着什么,门一叶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坐下来,又坐在什么地方。电话机扔在一旁,嘟嘟地叫个不休,但她已再也没有勇气重新拿起来了。从这里到四川,相隔何止数千里,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个半瘫的病女人,身上又没有一分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悲鸟号古林,子规啼夜月……她愈想愈感到后怕,甚至都有点恐怖了。依旧是原来的日报社,依旧是原来的办公室,但是一切都仿佛在顷刻之间改变了。恍惚之间,她简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文明史前天崩地坼的洪荒时代……从小到大这么些年,钱在她眼里从来也不过就是一些可以换回东西来的纸片而已,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如此切肤地觉得,这些纸片子竟然具有如此沉重的分量,有时只要不多的几张就足可以把一个人压死一辈子……她于是想起了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也想到了《羊脂球》。她不是一直在寻找素材吗,其实只要你睁开眼,现实中不是到处都有动人心魄的活剧在上演吗?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匆匆向同事们借了几千块钱,就打个车直奔儿童路派出所。同时一路上打着手机,向有关领导请示,赶〃奇〃书〃网…Q'i's'u'u'。'C'o'm〃紧再派一个人,一起去把那个已经上路的二楞子给追回来……
然而,当门一叶赶到派出所,杨涛早已经不见了。
二十二
远远就看到了那一堵高高的青砖墙,如果不是墙顶上有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你会以为那是一座残留的古城墙。等走近了陈见秋才看清楚,迎面是两扇油漆脱落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真奇怪,作为本地的所谓父母官,这个地方他年年都会来检查几遍的,却没有一次认真地端详过它,也从来没有留下像今天这么深刻的印象,好像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那样难以忘怀,他想这一辈子都深深地刻在记忆深处,再也无法抹平了。
进了大门,迎面又是一堵墙,灰白的墙面上两行漆黑的大字特别醒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倒有点意思。但是,这里还毕竟是看守所,来这里的也只是案件嫌疑人,还毕竟不是罪犯,至少不完全是吧?至于我,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的呢,是很正常的探望嘛。但是,在这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了,写这两句话的人的确很聪明,一下子就把你仅有的一点儿勇气和尊严全打垮了……
来的时候,陈见秋已经鼓了好半天的勇气,反反复复告诫自己,其实这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嘛。古今中外,这种落难的事儿多着呢。特别是这些年来,全国各地不用说了,就是在雁云这么个小地方,每年也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大小官员中箭落马。与他们比起来,王霞这件事儿实在算不了什么,特别是负责办案的周雨杉说过几句话让他一下子全想开了:这种事只能发生在我们这里,而且也只能发生在现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发生这么一次了……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但是,此刻,当他真正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才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悔愧和悲怆,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也还是不进来的好啊!
出事以后第一次和老婆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那一次,他头晕晕的,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几乎是一步一挪机械地迈着步子,一直到走进一个小房间,隔着铁栅栏看到了老婆那一张充满男人气的大方脸,都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迷迷糊糊好像一直在做梦……后来还是老婆呜呜咽咽的哭声才把他惊醒过来。他当时一下子愤怒地跳起来,一拳又一拳猛烈砸打着铁栅栏,恨不能立刻冲进去把这个身躯庞大而头脑简单的臭女人撕他个粉碎……
“哭哭哭,哭死算了,省得我看着你恶心!人都让你丢尽了,多少大事全坏在你手里,你还有脸哭,你——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一直发泄了好半天,他才似乎有点缓过劲儿来,开始恶狠狠地破口大骂。
王霞也似乎哭够了,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低低地说:“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咱们离了吧,我不会拖累你的……”
“你说的倒好!离,现在才离,那我成什么人了?而且你知道不,你已经拖累我了,已经把我给拖死了!现在再闹个离婚,只能再给我头上扣一个屎盆子,亏你还是搞公安的呢!”
“那……你说怎么办?”
“就这样耗吧,耗到哪儿算哪儿——不过我问你,你怎么就那么贪,背着我搞了那么多,在我面前还天天哭穷,你把那么多钱都倒腾到哪里去了?!”
王霞又呜呜地哭起来,却什么也不肯说。
这一下,陈见秋更愤怒了,身子一下子扑在铁栅栏上,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你——你死了,你怎么不说话?你到这个时候还想瞒我。你说呀,是不是都给你们家了?”
“……家……没有……”
“那——能到哪里去了?”
“捐……全捐了……”
在那一刻,陈见秋真的晕过去了,一下子瘫倒在地,发出沉重的一声响。与此同时,在铁栅栏那面的王霞一声尖叫,就像什么巨大的东西断裂了,撕帛裂布响彻了整个看守所……一直守候在外面的工作人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都神色惊慌地冲进来。
好些天了,陈见秋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这样做究竟为什么,一直想把这个和他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女人搞清楚,但是始终也没有明白。按照她的说法,他当时就带着办案的几个人,回到家里,把这么多年来老婆一直密不示人的那个保险柜打开了。看着那一堆又一堆的汇款收据和不多的几封来信,在场的人全都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