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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干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把两个蛐蛐儿面对面摆好。但是不立刻让双方冲过去,等彼此相向抖擞精神发动威风一会儿之后,才把它俩放开。双方分明不成对手。在正式比赛时,这是不许的,因为两个交战的蛐蛐儿一定上戥子称分量,必得分量相当才行。虽然平亚那较小的“将军”漆黑油亮,身体匀称,也满有战斗精神,几个回合之后,断了一根须。
木兰过敏善感,觉得那种战斗不啻是可怕的屠杀。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之中,那就是真正庞大的野兽,身披战甲,巨口獠牙就是吞吃对方的武器,而腿上有刺如利齿,可以割伤敌手。她简直跟看猛狮互斗一样。蛐蛐的身子构造完美,头光滑晶亮,背上的铠甲的颜色深浅变化,精致而完美,两条腿就像福州漆那样黑亮。木兰不忍心看见两个之中谁受伤,可是她深信那个子小的一定会送命的。所以她叫爱莲一同走开了。
曼娘又不同。她胆子小,连虫子蝴蝶都不敢碰。但是她还接着看,因为平亚的蛐蛐儿快要败了。她想叫他们终止战斗,她央求平亚。可是平亚的将军却打了胜仗,那个大蛐蛐儿的头碰伤了,似乎真正发了怒。平亚想看个水落石出,于是战斗继续下去。男孩子用一端弄软了的草拨弄两个蛐蛐的须。最后平亚的将军伤了一条后腿,滚翻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立起来,被那个大蛐蛐猛咬。曼娘吓得拉紧平亚的胳膊,心里很难过。
小蛐蛐儿终于又站起来,但是已经精疲力尽,不久就被敌方的大牙咬死了。胜利者昂然站立,得意洋洋。
曼娘喊叫了一声,紧拉着平亚,眼睛湿湿的。平亚从地下站起来,垂头丧气,抬眼一望,见曼娘正瞅着他,也正在伤心。
曼娘说:“我告诉你不要再斗了,你不听。这不公平啊。”
这时,平亚第一次感觉到曼娘的美了。她的眼睛黑晶晶的,蕴藏着青春的热情,现在正笼罩在长而潮湿的眼毛之后。
平亚对她说:“这种小东西,还为这个哭?”
“你为什么当初不听我说呢?”
平亚说:“下次听你好了。”
平亚伸出两只手,握住曼娘的手。他若不这么做就好了。
因为这两个人的手那种温柔的紧握唤醒了毕生的热情。正在那时,一个声音唤醒了他俩的青春梦。他俩一转身,听见爱莲喊叫,说木兰摔倒了。他们跑去看,看见经亚正在跑,跑进房子里去不见了。
木兰跟爱莲走了之后,经亚因为自己没有值得斗的蛐蛐儿跟他们的将军去比赛,就跟木兰她们一起去了。经亚的智力平平,不像他哥哥、弟弟那样坦白,那样自在轻松,那样随和。他天性事事顾虑,犹豫不决,说话时自然也不痛快果断。他沉默的时候儿多,说话也不干脆爽快,有时话说了再说一遍,好像要看看自己的话说对了没有,由于父亲的严厉,他更觉得受到压抑,越发缺乏自信。这个世界对他已然够难的了,事务如何决断,都大费踌躇。在他头脑里,就是这样想:
“我没有一个好蛐蛐儿,是不是?像荪亚那样好的蛐蛐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想我是找不到的。我能找到一个。但是,大概我找不到那么好的。也许我能,但是十之八九办不到。费事去找也没用。即便找到一个,也不会那么好。并且……”他心里就把自己限制住了,事情都悬而不决,只是想办法再换另外的事。
他去果园的树林中找到了木兰,他想他们俩可以去找蝉蜕。蝉是在那个月份蜕皮,然后从外皮里慢慢脱身而出,正如女人从她那紧身的外衣里慢慢把身子褪出来一样。蝉身子褪出来时,是从背上一个小缝里脱出,之后,把干的外壳儿,连同头,身子,腿,脚,一齐完完整整地留在树枝上。与女人脱紧身衣裳所不同的是,蝉脱下来的外壳是透明的。经亚看见枣树上有一个蝉脱下来的壳儿,他就爬上树去,这一爬树,他想起一个鬼主意来捉弄木兰。最低的树枝子离地有七八尺高,但是木兰叫他说动了,也要往树上爬。 木兰从没有上过树,经亚的主意她倒觉得很新鲜。经亚扶着她爬上了一个树枝子之后,自己忽然爬下树,树上只剩下木兰一个人儿。
她吓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脚一滑,她赶紧抓到上面一个树枝子,想用脚蹬住下面一个树枝子,但是脚蹬不到。她正在身子悬在半空中的时候儿,经亚拍手笑,因为他在地上能看见木兰短褂子下的身子,觉得好有趣儿。木兰吓得厉害,手又抓不住,就从十来尺高处摔到地上。她的头碰到横伸出来的一块石头,躺在地上昏了过去。爱莲赶紧喊人来救。经亚一看木兰鬓角儿上流出血来,立刻拔腿跑了。
平亚、荪亚、曼娘看见木兰摔得人事不知,吓坏了。木兰脸上血迹模糊,地也染红了。爱莲吓哭了,男孩子跑到房子里去尖声喊叫说:“木兰摔死了。”
男仆人急跑到花园去,后面跟着曾太太和丫鬟。曾文璞本来正在睡觉,也叫醒了,随后跟了来。桂姐赶巧正在前院儿,是最后听见消息的。当时她正在喂鹦鹉,一听说,心想木兰死了,一盆水从手里落了地,溅得上衣和裤子满是水,迈动娇嫩的小脚儿,三步挪做两步往前走,手扶着墙,扶着走廊的柱子。
把木兰抬到曾夫人的屋里,老太太正焦急地等着呢,把木兰放在炕上。男孩子们都吓傻了,在后面跟着。曼娘不住地哭。桂姐开始给她洗脸上的伤。屋里的人挤得满满的。
曾夫人说:“这孩子若有什么不幸,咱们有什么脸见姚家?”
曾文璞问那几个男孩子:“这是怎么发生的?”
平亚说:“我们没看见她摔下来。经亚跟爱莲跟她在一块。”
“经亚呢?”
“我们看见他跑了。”
曾文璞叫人立刻把经亚找来。
曾文璞问爱莲:“你看见了,是不是?”
“二哥叫木兰姐爬上树去拿那个蝉壳儿。他自己爬下树来,树上就剩下木兰姐。木兰姐害怕,二哥拍手笑。她就越发害怕乱喊,就摔下来了。”
曾文璞怒吼道:“小坏货!”
桂姐听了她小女儿说的话,心里非常不安。于是说:
“也不要全信孩子的话。说得也许对,也许不对。”
曾文璞说:“拿家法!”指的是那根藤子棍儿。
屋里立刻鸦雀无声。
曾夫人求情道:“经亚来了之后,你也得听听他怎么说呀。”
“他犯了错儿。不然,为什么藏起来不敢露面儿呢。”
经亚被拉进屋里来的时候儿已经哭了,仆人告诉他老爷发了脾气。
一见面儿,父亲在他左右脸上先打了两个嘴巴。然后揪着他一个耳朵拉到院子里,叫他跪在地上。管家代为求情,老爷不听。
家法拿来了,母亲听到三声藤棍子,然后是孩子在地上的哭声。她赶紧跑到院子里,用身子挡住孩子。
“打死孩子以前,你先打死我!这么个小孩子,你打得那么重!”
老太太也来了,叫儿子住手。
“你疯了?孩子若犯了错儿,有我还活着呢,你应当先告诉我。你不要为别人家的孩子打起我孙子来。”
父亲扔下藤子棍儿,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说:“妈,这孩子现在若不教训他,将来大了还得了?”
正在这个过节儿,桂姐喊道:“老爷别生气了,孩子醒过来了,别担心了。”
丫鬟簇拥过去,把太太从地上扶起来,男仆人把经亚抱到屋里去,经亚还没停止哭声。桂姐撩起经亚的衣裳,看见他背上打了几条印子,又红又紫。曾夫人一见,心立刻软下来,不由得哭道:“我的儿!遭罪呀!怎么就打成这个样儿?”
桂姐转过脸儿看她的小女儿爱莲,用力在她头上打了几下子,这是给曾夫人看的,因为经亚的挨打都是爱莲的话引起的。
桂姐说:“都是你嚼舌根子!”
爱莲给弄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挨打,哭喊道:“我都是说的实话呀。别人那时候儿正在捉蛐蛐儿呢。”
桂姐给吓着了。赶紧拦住爱莲不要再多说。“你若再说一句话,我撕你的嘴。”
曾夫人道:“对孩子不要太厉害。”
木兰模模糊糊中听见这些吵闹。她记得当时怎么摔了下来,于是睁开眼睛说:“为什么您打爱莲?”她想坐起来,但是被人按住。曼娘把头靠近她,看见木兰苏醒过来,不觉喜极而泣。
曾文璞这时躲到前院去了,心想自己对儿子也有点儿严厉得过分。把家法请出来的时候儿,那几个男孩子都躲到厨房去了。后来听见父亲已然离开,什么事都完了,他们才回到母亲的屋里,发现木兰和经亚都躺在炕上。经亚侧着身子躺,爱莲正在哭,更添了几分杂乱。平亚跟荪亚都进去看经亚,问他怎么样,但是曾太太向他们喊说:“还晃来晃去的?去念书去!”两人偷偷儿地溜走,但是不知道该去念什么书,可是心里也朦朦胧胧知道,这一天下半天儿念念书总可以落得个平安无事。
老太太叫人煎了碗汤药,叫木兰和经亚吃下去压压惊。曾太太说经亚那天晚上跟她自己睡,担心怕她儿子吓坏了,谁都知道,受惊吓是会引起别的病的。木兰流了不少血,但是她的情形倒还算轻,那天晚上还是叫她照常跟曼娘一起睡。那一天家里闹得没得个安静,桂姐整个傍晚都忙个不停,不时给经亚背上换膏药。 事后三四天都没上学。老师也还没好。经亚躺在炕上,木兰不上学,曼娘也就不肯去。到木兰跟经亚都能上学了。花园儿里已经下了霜,秋风已起,树叶子已然变得金黄。老太太说,遵照古风俗,是女孩子应当做针线活儿,妇人应当夜里纺织的季节了。这个季节蛐蛐儿出现,就是提醒女人要织布了,蛐蛐也叫促织,叫的声音也像织布机的声音。
木兰在山东短促的私塾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她每天在饭桌儿上和下学之后,还看得见那些男孩子,但是经亚老是绷着个脸儿。他正是在男孩子厌恶女孩子的年龄,并且他由经验得到教训,知道女孩子是会招惹麻烦的。木兰想跟他和好,可是他毫无反应。后来他这种态度一生没变,所以此后永远对木兰没有好感。
木兰再没到花园儿去,因为曼娘不去,天又渐渐冷起来。
除去九月九重阳节到泰山去了一趟,女孩子们一直没再出去。那一天,全家一齐上泰山去了,只有曾夫人和桂姐的孩子们留在家里。曾夫人要桂姐去,她自己愿在家里照顾婴儿,因为今年一入秋,她的腿又犯了毛病。甚至老祖母也去了,一则因为她老人家喜欢家人团聚,又因为她信神,愿到山上去烧香。孩子们又恢复了精神,木兰认为上南天门的那一段旅途是毕生难忘的。当时最后一段山坡路她跟荪亚坐一顶轿子,那段山路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她觉得她像悬在半天空一样,一直把荪亚抱得紧紧的。后来她再与荪亚游泰山时,情形就大为不同了。
过了接近南天门那段摇摇欲坠的陡直路,木兰不得不向荪亚承认荪亚家乡的泰山是比西山高;而荪亚,勉强装做成年人的样子,向木兰说了句表示道歉的话,说他希望敝处的卑微的小山不负贵宾光临之盛意。
桂姐曾经听见两个孩子一部分的谈话,她们到了玉皇宝殿,她学给老祖母听。老太太说:“那么俩小孩子,已经学会说做官的应酬话了!”
祖母大笑,向荪亚道:“小三儿,你还没做官就说官场应酬话了。你若做了官儿,我会想办法教木兰当个有封号的夫人呢。”年长位尊的女人说这样打趣的话是不碍事的。曼娘说:“那我就要来向官太太请安了。”这话也是开木兰的玩笑。
这话引起了曾老爷一点感想。原来在泰山顶上玉皇宝殿的院子里时,他想到曾家的祖先,心里盘算并且也盼望能亲眼看见三个儿子长大后做官。他觉得仿佛已经能看到他们三个人穿戴上靴帽袍套做官的那个样子。他觉得平亚是三个孩子之中最高尚正派的孩子,做官不如做学者有成就。荪亚,最小的,随和宽大,容易与人相处的;经亚老二,不多说话,沉默寡言的后面儿,还满肚子诡诈机巧,做起官儿来会成功的。不过对他得严加训导,得把聪明用于正途才行。又想到,曼娘可以帮助平亚,若使曼娘嫁到曾家,嫁给平亚,这个儿媳妇倒蛮好。给木兰和荪亚撮合成婚,大概不会太难,并且木兰天生聪慧。他对木兰这一番搭救之后,姚思安若不答应曾家的求婚,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由过去发生的事情看来,姚曾这两家的亲事似乎已是天意。他用这种想法看木兰,觉得自己就和木兰的父亲一样,仿佛有一副千斤重担子要由木兰去担,自己儿子将来的幸福也就在木兰身上。等他六十岁辞官归隐的时候儿,他们曾家应当是个兴旺的家庭。他又想到经亚,觉得想像中这幅全家福上还不够齐全,他很想知道谁是他将来的二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