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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兰找到那家饭馆儿的名字,是一家不出名的小饭馆儿。她自己去吃饭,想再打听点详情。茶房可以告诉她的,只是那个女人大概是个画家,因为他俩谈论的是她的画。木兰推想那个女人可能是艺专的老师,也许是个学生,因为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里有很多时髦儿的年轻女人,都是烫发的。杭州艺专在西湖中间的一个小岛上,有堤与岸上相接连。在星期天,她提议全家出去游玩。有时荪亚去,有时候儿不去。有一天,她坚持到艺专去看看。他们到了那儿,荪亚有点儿紧张不安,想尽早离开,说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木兰从来没有说她所知道,或是她所猜想的。她暗中请教老父。她父亲说:“你若找到那个女人,你怎么办?”
木兰说:“那看情形而定了。”
“你没有那么笨,想到离婚吧?”
木兰说:“离婚?我就是怕离婚。那对不起孩子。”然后又说:“我想没有那么严重。”
她父亲说:“那么,我的忠告是你到苏州妹妹家去住半个月,然后我帮助你。无论如何,要用机智手法儿,不要结仇恨成敌对。有我们两个人,这件事是可以办得了的。”
所以木兰把孩子放在家,到苏州去探亲。她说去换换环境,新鲜新鲜。丈夫表面上不让她去,不过并不太认真。莫愁和立夫意想不到木兰会去看他们,非常高兴,可是不久发现她心里有愁,她把心事告诉了他们。
莫愁问:“你怎么办呢?”立夫在一旁听着,很生气。
木兰说:“我不知道。爸爸让我离开家些日子。”
“你敢说是个烫发的时髦儿少女吗?”
“我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莫愁说:“我告诉你,你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立夫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姐姐,你把荪亚关在山顶上,自己打扮得像个乡下女人,我乍一见,都吓了一大跳。”
立夫问:“那有什么不对呢?”
贤明的莫愁对丈夫说:“你不懂。荪亚跟你不同。我若穿着打扮不相当,你愿意不愿意?”
立夫语气很火爆说:“相当?怎么样还能比木兰那样穿戴打扮相当呢?难道女人要永远穿绸裹缎带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吗?四十岁的男人还要绣花儿枕头吗?”
木兰说:“立夫,大多数男人就是这样儿。也许妹妹说的对。”
立夫开始咒骂,但是莫愁劝他说:“人心里好多隐秘的地方儿你还不知道呢。”
立夫怒冲冲地说:“我真想不到荪亚会这样儿……不知好歹!”
姚老先生的目光是明察秋毫,明明洞察一切,却装做一无所见。木兰不在时,他正好观察荪亚。虽然这个女婿有其弱点,可是基本上仍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一天,他闲溜进那家商店去,现在算是属于他女婿女儿的了。他偶尔看见荪亚的桌子上有一个淡粉色的洋信封,那是女学生常用的。他仔细一看,上面的字迹是女人的字,下角印着杭州艺专的牌楼图案,但是那红绿的颜色,似乎是用手画的——特别显得女人气。上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一个“曹”字。字是丰满柔软的赵体,但是笔道儿特别细。过了一会儿,他高高兴兴地离去,荪亚还没注意到岳父已经细看了那个信封。
现在杭州艺专的男女学生都到西湖写生,姚老先生扮做道士模样,好几天都到西湖去,希望多知道那个曹小姐的情形,或许会见到她,也不一定。一天早晨,姚老先生漫步走出公园,靠近了学校,他经过三个女学生,拿着画图纸和折凳。她们正在戏谑玩笑,他听见一个女学生叫另一个“密斯曹”。他转身一望,赶巧三个女生之中两个也向四周张望,因为姚老先生长须雪白,戴道冠,披道袍,形貌奇古。
他立刻装做游方的出家人,对她们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三个女生笑起来站住。刚才没有回头看的那个也回过头来看这个出家人,她似乎比那两个年岁大,也还严肃,穿着绿色的长旗袍,穿着高跟儿鞋。那几个女学生站住了,姚老先生走上前去。
他又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低声说:“咱们求他让咱们给他画像好不好?”于是走过来说:“你要干什么?”
“小姐,您帮助一个穷出家人吧。我从黄山来,一路化缘重修文殊菩萨庙。您施舍点儿吧!”
他递过去一本化缘簿。
其中一个说:“你知道,我们是学生。”
“没关系。随便施舍。菩萨保佑。”
一个女生说:“丽华,你顶好施舍点儿吧,菩萨好保佑你婚事如意。”
高身材的说:“我也没法儿多施舍。咱们一共凑三毛钱。请老人家坐一会儿叫咱们画像。”于是转过来对他说:“我们能布施一点儿,只是太少。我们是学绘画的学生,很想给您画像,您过来到树荫里坐一会儿。”
姚老先生犹疑了一下儿。
他说:“这不是谈生意吗?我若不坐下叫你们画,你们就不布施——是不是?我不愿意。我不喜欢画像。”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说:“不要那么说。来,我布施。”她掏出两毛钱递给这个出家人。她说:“这可以吧?”
出家人说:“菩萨保佑小姐。”于是打开化缘簿说:“小姐,请留下芳名吧。”
“这么一点儿钱还值得写名字吗?”
“是,小姐,一个铜子儿也要留下名字。”
那位小姐说:“你这位出家人太好了。”她把自来水笔掏出来,写了名字“曹丽华”。姚老先生一看,正和荪亚桌子上那个信封上的字体一样,都是赵体。
其中另一位小姐说:“您真是一位高人,您大概可以给她看看流年运气吧?”
出家人谦恭有礼地说:“在下学识浅薄。”这话越发增加了他的神秘,令人更莫测高深。
曹丽华说:“现在咱们到岸边树荫里来。我这儿给您画个像,您给我们说个故事听。多谢您,老善人。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姚老先生看那位小姐风度很好,脸是普通很正派的脸型,显得聪明伶俐。
他们走往高大的柳树下的一条凳子。几位小姐把她们的小凳子放在地上,拿出写生簿来。
姚老先生问:“你们要我告诉你们什么呢?”
一个女生说:“告诉她,她的命运如何?”
“谁的命运?”
“丽华的。是她。”
他又很坦诚地问:“哪方面的命运?”
她们说:“婚姻方面。”
姚老先生问:“是不是她要订婚了呢?”
丽华看了看别人,好像烦恼的样子。
另一个女生说:“告诉他。没关系。他是过路人。”
丽华点了点头,脸垂下去。
姚老先生说:“伸手给我看。”丽华伸出手,手心向上。姚老先生拿在手中看。手很柔软,手指纤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岁。”
“小姐,现在你在恋爱。”
那几个女生笑起来。
“你爱的男人比你大很多。他家道很殷实,有点儿矮胖。对不对?”
三个女生大声惊叫。
“不过这个男人你不应当嫁。”
丽华刚才因为害羞把脸歪过去,现在转过来仔细看老人的脸。
姚老先生说:“你不要难过,我告诉你。他已经结婚了。”
丽华把手从老人手里,猛然抽回来。
她说:“不对!”
老人说:“也许我看错了。不过你自己可以查出来。”另一个女生说:“他也不是先知。也不会每次都看对。”现在丽华很大胆地看着他说:“老先生,您是不是骗我?”
姚老先生说:“对不起,小姐。我刚才说过,我也许看错。我但愿我看错。小姐,不要难过。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他离这儿不远。你等一年,看看我的话对不对?”
这一段对话使丽华很难过,她没法再画下去。姚老先生默默地望着她,另外那两个女生试着画他的脸。他立起来走时,问了一句:“是不是我把两毛钱退还给你?” 丽华说:“不要,拿走吧。”脸色很凝重。
出家人他很温和地问:“告诉我,这是不是你的初恋?”
丽华很羞惭地抬起头望着他,似乎是说:“是!”
姚老先生换了衣裳回家。刚刚中午,没人注意到他不在家。他自己这么成功,真是出乎意外,他立刻写信叫木兰回家来。
木兰回来了,荪亚发现她买了几件新衣裳,丝绸的睡衣和粉红色的套裙,几种面霜,洗涤水,几双值钱的鞋。她几乎花了二百块钱,还买了六罐著名的墨西哥牌子的咖啡粉。
荪亚大喊说:“嘿,妙想家,你买了这几双鞋呀?”
木兰说:“给你买的呀。你喜欢看这种鞋。”说着把那几件睡衣和套裙扔在床上,多少有几分看不起的样子。
荪亚对木兰的意思,自然有点儿纳闷儿。在外表上,木兰对他还是一如往常,装做一无所知。她到厨房去的时候儿比以前减少了。荪亚问她时,她只说:“噢,有点儿累了。”她一回来,父亲立刻就把和丽华的巧遇告诉了她。父亲说丽华看来像个心肠很好的姑娘,是和荪亚发生了爱情,不知道荪亚是有妇之夫。木兰只好一边儿等着一边儿注意。至于荪亚,在他那一方面,把以前对木兰的改变梳妆打扮,归之于立夫的影响,因为立夫自己已经改穿朴素的衣裳,并且在他们第一次到苏州去探望时,立夫对木兰的漂亮衣裳打扮感到意外,并且表示不赞成。现在木兰这种显而易见的改变,他又想不通了。
姚老先生遇到丽华三天之后,荪亚又见到她。因为丽华写信,说一定要见他。他俩第一次的相遇是在西湖的一个下午,丽华正在写生。荪亚惊于丽华的美,走近去看她的画,称赞了一番。荪亚很会说话,二人于是就此相识,也就成了朋友,几乎立刻互相发生了爱情。荪亚从未提过他自己已经结婚。丽华只知道他那茶庄的地址,但是并没有去过。
现在在饭馆儿又相见了。丽华进去时,面色悲伤而凝重。荪亚走上前去帮她把大衣脱下,拉她的手。
他问:“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丽华说:“坐下,我有话说。”
他们坐下,荪亚叫了茶,因为丽华必须回学校去吃晚饭。
丽华问:“荪亚,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当然。”
“你今年多大?”
“我刚过四十。我不会再大呀。”
丽华问:“我原以为你小得多,为什么你没有结婚呢?”
冷不防遇到这样问题,荪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丽华觉得那个出家人的话说对了。于是安安静静地说:“你太太还在吧?”
荪亚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过去没告诉我呢?”
荪亚回答说:“我怕说出来你就不理我了。我和你在一起好快乐。但是,你知道,我太太是个……乡下人——旧式妇女。她只是给我做饭洗衣裳,她什么事情都做,有时去外头捡柴。你知道,我们不幸娶了那样旧式妇女的男人,都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时髦儿的妻子。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
“你能把你太太的相片儿给我看看吗?”
他立刻回答说:“不能。你是不是要甩了我?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你为什么急着要见我?”
丽华说:“是这么回事儿。我遇见了一个算命的。他是黄山来的道士。他留着白长胡子,向我们化缘。我给了他两毛钱。别的几个女同学逗我,请他给我算命。他看了看我的手心。说我爱的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你就是呀。最叫人吃惊的是,他说那个男人比我大得多,身体矮胖。你看,他说得满对!”
荪亚问:“你知道他准是个出家人吗?”
“当然。他有一本从黄山带来的化缘簿,说话有口音。”
荪亚这才放了心,向丽华说:“虽然我已经结了婚,我们不能照旧做好朋友吗?我爱你,你也爱我。”
“你是不是和你太太离婚呢?”
“不,那不能。可是咱们俩可以不管这些事情,只享受快乐就好了。”
丽华长叹了一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当时那么多做丈夫的——有的是大官,有的是教授,有的是作家,都甩了自己旧式太太,另娶时髦儿的小姐。她上的那艺术专科学校有三个教授,跟太太离婚,娶了自己的学生。
他俩凄然而别。荪亚央求她再和他见面,再仔细商量一下怎样办才好,丽华答应了。
两天之后,出乎丽华的意外,她接到一封信,信上签名是“曾太太”,约她私下相见,信写得很客气,很简短,笔力遒健,不太像出诸女人之手。字有半寸多大,字体庄严大方,笔法奔放,字与字间,时有连笔,足见写信人潇洒豪迈。丽华大惊。荪亚曾经告诉她太太是旧式的乡下人,但是写信的人至少中文大有根柢。
丽华之急切于见情人的乡下太太,正如木兰之急切于见丈夫的情人。丽华推想这个太太若只是一个嫉妒无知的女人,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