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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裹的小脚儿。对这种不能做的事,她当然无可奈何。那边又有声音:“你能过来,你一定要过来。”事情似乎不可信,她居然迈步走过了那座桥。看哪!她到了玉树琼花的仙岛,还有雕绘的栋梁,金黄的殿顶,朱楼宝塔,崎岖婉转雕花格子的走廊。她身后那荒凉的古庙已然不见,这座神仙宫殿的四周,是白茫茫一片雪地;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白孝,而白得那么美。银树上悬着冰坠儿,整个气氛是清瘦而稀奇。那个女人说:“你看这些个。”她走向那个女人越近,她自己越像是个观世音菩萨。她们走过大理石台,进入一座宫殿。她知道那是“永明宫”,大殿中,有童男童女提着花篮儿,别的人在神桌上烧香。那些童男童女彼此说话,一起生活,全无一点儿羞态。那些人当中有一个穿绿衣裳的,走上前来向她打招呼,说又看见她回 来,真是高兴。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前也曾在此地,而这个宫殿果然似乎很熟悉。于是自己也完全失去了羞惭的感觉,跟男孩子说话,一起过从,完全轻松自然。绿衣女郎问她:“跟你降落凡尘的那个同伴儿现在在哪儿?”曼娘心中纳闷,想不起来那个同伴儿是谁。绿衣女郎说:“你们俩离此而去,都是你们的过错。”现在曼娘想起来了。她以前也是果园里的一个仙女,起凡心爱上了一个青年园丁,那是不应当的。于是两个人被贬谪出去,去尝爱的甜蜜,也去受痛苦折磨。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要比她的同伴儿受的苦难更多更大。 那个白衣女人现在走来把她领去,说她的朋友大概等着她呢。她们走到大门口儿,那位像观音大士的女人用手指轻轻地一推她,她似乎自高处向低处落下来,忽听见身畔有人呼唤:“曼娘,醒一醒!”她向四周一望,自己仍然置身于荒凉的古庙之中,黑衣女郎还在那儿照顾那堆火,她自己还躺在地上睡意未足呢。
曼娘问:“我现在身在何处?”
“你一直就在这儿。你一定做梦了。你已经睡了半点钟。你看这火,都快灭了。”
曼娘一看那火,火是真正的火,她认为自己一定做梦了。“我梦见在一个极美的怪地方。我走过了旁边停着棺材的狭长走廊,走了一块棺材盖做的独木桥,你并没跟我一齐去。”
黑衣女郎问:“什么走廊?”
曼娘回答说:“在那儿呢!”起身就去找。
“你刚才做梦了。没有什么走廊——这儿就是这么一个院子。”
“不会。是你刚才做梦吧。我要去找。”
黑衣女郎把她拉回来,向她说:“简直糊涂!做了一个傻梦,还这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在这儿,外面还下雪呢。”那个女郎更用力拉住她时,她又听见:“曼娘!你做梦呢。”她一睁眼,看见桂姐站在她旁边儿,在曾家的卧室之中,拉着她的袖子向她微笑。
桂姐说:“你一定太累了。”
曼娘坐起来,迷离恍惚。她问:“你什么时候儿来的?是不是我让你等了很久?”
桂姐微笑回答说:“不很久。”她坐在曼娘身旁,拉紧她的胳膊。
曼娘说:“不要拉得这么用力,会叫我把梦忘光的。”
桂姐问:“你说什么?你到底醒了没醒?”
曼娘说:“你捏我。”桂姐依话捏她。曼娘觉得微微一疼,自言自语说:“这次大概真醒过来了。”
“你刚才梦见什么了?你刚才跟人说话,跟人辩论,说你没有做梦,说那个人是做梦。”“我梦见我做了一个怪梦……后来由第二个梦中醒来,回到第一个梦里,那时火还没灭,地上还有雪……噢,我都糊涂了!”
这时,她的眼睛看到书房角儿上的观音菩萨像,那就是在梦里跟她说话的那个白衣女人的脸。她想起来刚才曾经过去仔细看过观音像的脸,而现在自己住的这所大宅子正像梦里的宫殿。
桂姐一个人来的,没带孩子,好跟曼娘密谈。因为这个话题太微妙,她得摸索着找个恰当的地方儿开始。
她说:“你的头发还没有再梳一次。今天晚上去看他时,你得打扮打扮。”
曼娘装做不知道,问说:“去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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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姐鬼笑一下说:“看他!你到北京来若不是看你的平哥,还看谁?”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别人向曼娘直接说是来看她的未婚夫。曼娘双眉紧皱,很难为情。她说:“我怎么能看他呢?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由山东把你请来就是让你看平哥。不然干什么打电报?两人未成婚,平常自然是不见面儿,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呀。”
“我若不见他呢?”
桂姐知道曼娘说这话是要免得羞惭。桂姐说:“你父亲去世之后,有个人愿意穿孝,还把他的名字在你家的祖宗牌位上刻成孝婿。现在那个人病了,你连去看一下儿都不肯?”曼娘说:“我并不是忘恩负义,只是人家会笑呀。订婚是由父母依照规矩办的。若是我现在把贞洁淑静摆在一边儿,他躺在床上,我去看他,人会说闲话。我不羞死了吗?”
“这倒用不着担心。这也不是幽期密约。当然没有别的男人在场。只有他母亲,你母亲,另外还有我。没有人会笑你。起来我给你梳辫子。”
曼娘说不敢劳驾,可是桂姐坚持要替她梳。于是拉着她到梳妆台,让她坐在前面。桂姐打开上面那个黑漆小橱子,打开盖子,里头有个镜子,把镜子立好。她立在曼娘身后。觉得这样两人才容易谈论她心里那件事,同时还可以从镜子里看到曼娘脸上的表情。她打开了曼娘的头发,头发就披散在肩膀儿上,正好清清楚楚衬托出曼娘那小白脸蛋儿和秀气的朱唇。曼娘的眼睛微微发红。
桂姐说:“你不用瞒着我。你哭过。”
曼娘有点儿烦恼,转过去抢那梳子。她说:“奶奶,你若想跟我开玩笑,我就不让你给我梳头了。给我吧。”
桂姐按她坐好,又向镜子说:“若不赶快,永远梳不完了。经亚和荪亚已经放学,也等着见你呢。”
曼娘这才服贴听话,梳好了辫子。桂姐看了看镜子里曼娘的脸,她说:“看哪!我不怪平亚。脸生得这么漂亮,我若是男人,也会相思成病的。在病中一看见这么美的脸,我的病也会好的。”
桂姐看见曼娘的眼睛在镜子里抬起来看着她。
“你把我看做什么?我又不是一味草药可以治病。”
桂姐说:“还不止呢。你简直是个活神仙。”这时用两个手指头压平曼娘的头发。“我从来没告诉别人。我真不知道平亚打听你打听过多少次。几天以前,我一个人在他屋子里,那时他发高烧,他叫你的名字,还说:‘妹妹,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曼娘羞得满脸通红,两片薄薄的嘴唇又颤动几下。在她心里,只想此时此刻能立刻跑去看他才好。 桂姐又把话加紧:“说实话,我告诉你,全曾家的人都把你看做一个活神仙去救平亚的命呢!只有你,他一看见,心里就会舒服,病也就会减轻,也不那么受罪了。”
曼娘低下头,用双手捂起了脸。
桂姐坐在后面,两手扶着曼娘的肩膀儿,她说:“我知道你也为难。不过你与平亚也不是不认识,表兄妹,一块儿长大的,这也是长辈的意思,并且平亚病得很重,这也不是拘泥老规矩的时候儿了。”
曼娘抬起头来,眼睛湿湿的:“我们俩也还没成亲,我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我愿意伺候他,调养他,又怎么办呢?”
桂姐觉得曼娘说不但去看平亚,并且伺候调养他,这就大有深意。
桂姐说:“我想现在你还不必早晚去照顾他。他也只是要见你,跟你说话罢了。你若这样能帮助把平亚的病治好,曾家会万分感激的。现在,当然不方便,太太昨天晚上跟我说,你若是跟平亚成了亲,你就可以一直看着他,别人也就不会再说什么话。可是现在,你若在他屋里,我们也得在,这就成了个徒具形式的探病了。”曼娘一直仔细地听着,桂姐又接着往下说,“曼娘,你知道,我们最初给你打电报让你来,太太是想叫你跟平亚立刻就成亲,这样好冲冲喜,这也就是为什么也请你母亲陪同你一起来的缘故。可是现在平亚的病比以前又重了好多,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太太就不敢跟你提这件事了。万一有什么不幸——你又这么年轻。”
曼娘毫不犹豫,立刻说:“万一有什么不幸,你想我还会再嫁别人吗?他们家对我这么好。我若不感恩图报,我就不是个人了。”她脸上十分严肃,接着往下说,“奶奶我告诉您我心里的话。活着,我是曾家的人;死了,我是曾家的鬼。”
这句话,说得简明有力,出乎真诚,说时态度严肃冷静,并不是感情的冲动,就好像她心里对这种态度从来就没有半点儿疑问。
桂姐说:“当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不愿意。我们都盼望冲喜之后,平亚心里高兴,病就会快快好起来。但是做父母的总得想想你的将来;你自己若不愿意,他们绝不肯那么做。现在我们是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所以怎么决定,实在为难。”
曼娘哽咽而言:“不论怎么办,只要能治好他的病就行!”
曼娘想了想又说:“万一有什么不幸,我就削发为尼。”桂姐说:“别乱说!事情也不会那么糟。公婆也不会答应,而且你还有母亲呢。照我看来,你现在已经算是曾家的人了,你的命和平亚的命是分不开的。谁又敢说明年老爷太太不会得个孙子,我们也会有红蛋吃呢?”
曼娘叹息了一声说:“你怎么又跟我开玩笑?”说着站起来转过身子去。
香薇这时站在门外,回禀说二少爷、三少爷要见曼娘。桂姐向曼娘小声儿说她要擦干眼泪。又说:“都是我不好。不要叫他们看见你眼睛红红的。荪亚现在还是淘气不改。你知道,他还是孩子气。”
曼娘到镜子前头擦干脸,桂姐告诉香薇把两个男孩子带到中间客厅。这又提醒桂姐,木兰不住派人来问她什么时候儿到,桂姐说她一定那天傍晚告诉她。曼娘一边儿在脸上擦粉,一边儿觉得这一天的事简直全像是梦。不久听见荪亚在外面叫:“曼娘,我们来看天仙来了,天仙怎么化妆还没完呢?”
曼娘往镜子里一看,看见荪亚正立在门口儿。
桂姐大声责备说:“怎么小叔子能往屋里偷看嫂子呢?你若不去好好儿坐下,我告诉曼娘不要见你。”
虽然曼娘天性羞怯,一点儿激动就心跳,可是听见荪亚的声音,还是高兴,也令她想起了木兰,和四年前那段快乐的日子。她一出去就笑容满面,经亚、荪亚看见她乌黑的眼睛,在眼毛下闪动。她袅袅娜娜走出去,立在门口儿,大家问好。经亚已经长了不少,脸比以前显得瘦长,荪亚还是肥胖,不高,脸色比以前红,咧着大嘴笑。两个人都穿着家常穿的灰蓝的绉绸大褂儿。荪亚长得较为英俊。眼睛大大的,嘴唇显得厚了一点儿,一笑有个酒窝儿,好像是问:“现在你要干什么呀?”经亚十七岁,欲笑不笑,有点儿忸怩不安。
桂姐说:“现在都长大了,就是不懂规矩,彼此傻看,不会说话,还不给大姐作揖问好!”
孩子们听话照办,曼娘还礼。但是孩子们不知道怎么开始说话。香薇在一旁站着看得怪有趣。曼娘以温和的声音,低得刚刚可以听见,让他们弟兄们坐下,自己拿了个凳子,靠门口儿坐下。荪亚还不停地咧着嘴笑,一边儿不停地望着曼娘,仿佛曼娘是什么新奇之物,或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曼娘说:“经亚,荪亚,咱们有四年没见了,你们现在都长了这么大。”她拿着那么造作的腔调儿,向平亚的弟弟们说话,这是以前所没有的。“你们刚刚放学,是不是?你们的老师好不好?你们学什么功课?”
经亚回答:“我们学天文、地理、数学。”
曼娘虽然曾经听说过这些学科,她知道这是她永远不会学习的,所以对这些觉得与她漠不相干。她父亲以前在世时,曾经斥骂这些在各处宣传的怪科学,如天文、地理,还有其他如物理、化学,这些洋鬼子的东西;他还骂那批下贱的新人物鼓吹什么天足运动。 曼娘一边儿想像平亚在学校学的功课,一边儿又问:“你们还学什么中国的学问不?”
荪亚说:“我们正念《左传》,不过有一个老师说左传太旧,没有用。自从离开山东,就没有念《诗经》。您还记得《诗经》里生了七个儿子的母亲还想再嫁的那首诗吗?我们当时多么喜欢那首诗。现在在班上连高声朗诵都认为不必要了。”
那些往事曼娘都想起来,他们一齐上学,她与木兰同榻而眠的夜晚,在回味之中,感觉更美。还有一同诵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