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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特别喜爱此地,常来游赏。
前面说过,曼娘在寡居的前半年,没有出门游玩。可是她也有女人长居深闺中发展出来的听闻的敏感。听到的声音也是新奇而美妙的。清晨,她在院子里听得见北京城巷子里小贩的叫卖声。听得见鼓楼的暮鼓,听得见钟楼的晨钟。虽然钟鼓二楼离曾家有一里之遥,但是震荡之声半城都能听见。鼓声就是夜里的打更的声音,雪花告诉她钟声的意义,所以她夜里静卧不眠之时,一听见打四更,她就知道朝臣已经齐集到紫禁城的东华门,一打五更,黎明之前,他们就入宫上朝了。
曼娘经过的事情之中,有许多她并非完全生疏。而是比在家乡泰安时所经验的更好更美。在她开始吃素以前,她就知道北京的香肠鸭子比山东的香肠鸭子好;冬至那天北京的元宵就比山东的汤圆儿味美,而且北京的包子馒头甜食也比山东的花样儿多。因此,北京的各种小吃儿,她都要尝尝,免得因各地名字相同而实际上东西不同而弄错。她本以为山东的白菜再好无比,可是后来发现北京也有那么好的白菜,而且天越冷越好吃。现在她还吃元宵,喝腊八儿粥。腊月初八那天都喝腊八儿粥,用黄粘米,白江米,红小枣儿,小红豆,栗子,杏仁儿,花生,榛子仁儿,松子儿,瓜子儿,跟红糖或白糖一起熬。这种腊八儿粥可就大为不同,她再不提山东的腊八儿粥了。
木兰和荪亚之间有一个故事,与腊八儿粥有关系。
在腊月二十,蒋太医邀请曾家去赴席,姚家以及各位小姐也被邀请。那天是“封印”的日子,朝廷官员都封起印来,停止办公,准备过年。在饭桌上,桂姐当众赞美木兰和莫愁的绣花儿精美,说她从来没看见画样子、配颜色、针线那么细致讲究的活计。平常女人鞋上的绣花儿样子都是照着以前的样子描,可是木兰把绘画上花卉虫鸟的姿态描到鞋上,两姊妹绣鞋给母亲做新年的礼物。莫愁绣了一个彩色的鸭子,在缎子鞋面儿上真有呼之欲出的样子。
桂姐对曾太太说:“您不见,您不会相信。咱们回家的时候儿,一定顺便到她们家去看看那几双鞋。”
莫愁谦逊说:“别听她的,不过曾伯母您好久没到我们家了,吃完饭到我们家坐坐儿吧。”
曾太太要去看鞋,因为她好爱慕姚家这两个女儿。所以她们就到姚家看看两位小姐做的鞋,在黑缎子鞋面儿上,由于颜色深浅配得好,那只鸭子果然有跃然欲出的样子。 曾太太说:“这么好的鞋穿在脚上,真是糟蹋了。这应当献进宫里去。”她又跟姚太太说:“您是什么肚皮呀?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呢?这叫我想起木兰做的腊八粥,那天她送给我们吃,真是与众不同。老太太爱吃,一连吃了两碗。果仁儿好像一进嘴就化了一样。老年人没有牙,爱吃软的。”
木兰很高兴,她说:“她老人家若爱吃,我去给她做。”
曾太太心里想:“娶个会做饭的儿媳妇真是福气。”
他们回家的时候儿,木兰跟他们一齐去的。她看见曼娘正逗着一岁大的小孩子玩儿。那天下午天气晴朗,几盆菊花儿,快要凋谢了,挺立在屋子里冬天光亮的日光之中,使那间屋子有一种幽静出尘冷若冰霜的华美。孩子躺在曼娘母亲屋里的床上,床上放着几双缎子鞋头儿,她们来以前,曼娘正绣那些鞋帮子。
木兰问:“你做完没有?”
曼娘说:“我才做了六双,还得要做两双,这一年却快完了。我得夜里做,可是又得照顾孩子,做不了几针就要停。”
木兰看见墙上有一张九九消寒图,上面有九行,每行有九个圆圈儿,那是由冬至算到春初,等到八十一圈儿涂完,严冬才已经过完,春季即将来临。木兰走到墙边,在新年前剩下的那十天上画了两只鞋。
她屈指计算道:“你还剩下十天,怎么办?”
曼娘说:“若是没有孩子,这件事也容易得很。”
木兰小声说:“我把这一双拿回去替你做。”
曼娘对自己的针线活非常自负,从来没想到让别人替自己做,以前也没机会看到木兰姊妹到底多么精巧。
曼娘说:“俩人的针脚若不一样,会看得出来。”在绣花时,针脚必须极其匀称平滑,越密越好。花瓣儿边上稍微不齐,那件活就算疏忽大意了。每一针与另一针的差距不能超过一寸的百分之一,所以少女做起来也是很费眼力的。
木兰拿起放在床上绣的花儿,仔细一打量,她说:“我想我也做得了。”说着微微一笑,颇觉自得。又说:“不敢说能跟你比美,也不会让你丢脸。”
丫鬟凤凰现在来到门口儿说,太太说并不是认真让木兰小姐来做腊八儿粥,不过老太太倒喜欢喝点儿木兰上次做的花生汤。
曼娘说:“我们都爱喝你做的腊八儿粥。你怎么做的?”
木兰说:“也没有什么仙方儿。我只是从药书上学的在里头放了一点儿药,让果仁烂得快。奶奶若答应,我现在就可以做。”
凤凰去回禀曾太太,一会儿回来,说太太要她去帮忙。
木兰问:“雪花呢?”
曼娘说:“她着凉了,有点儿不舒服,在那间屋里呢。”凤凰说:“这个炉子不够大,咱们从厨房再抬一个来。”
她叫人搬来一个大炉子,开始帮着木兰准备东西。雪花听见她们正在做事,就起来帮忙,但在曼娘跟她母亲都不让她做。
雪花说:“这是我份内的事,不能麻烦凤凰姐姐。”
曼娘说:“她也是太太派来的。”
现在凤凰比以前傲慢了,想伺候谁才伺候谁。冷静不动情感,直爽坦白,不像雪花那样会额外去讨人欢心。雪花为人圆通,凤凰则为人方正,她对曼娘和曼娘她母亲并不特别客气,这让曼娘母女心中感到不舒服。
所以雪花才勉强起来帮忙,凤凰走开之后,她说:“我只是一点儿小感冒,昨天躺了一整天,现在觉得很好了。我不愿让人想我偷懒,躲着份内的事情不做。”
曼娘问:“谁会这么想啊?”
雪花回答说:“我知道您不会,别人会。”
木兰说:“你还不要做。你若一定要做,我们把花生端到你屋里去,你剥花生,等火着好了再做。”
一个火炉子,抬来摆在屋子中间,小喜儿看着火。厨房里的人听说姚家小姐要给老太太做东西吃,大家都很兴奋。
凤凰似乎很乐意做这件事,曼娘私下向木兰说:“你能指派动她做事情,真有点怪。我妈跟我都怕找她做事呢。”
木兰说:“人不一样,在于怎么用。我想凤凰早晚在这儿是个大帮手。”
说来也稀奇,半个钟头以后,汤做好了。花生一放在嘴里几乎就化了。汤成了粘的半流体,喝下去嗓子觉得很舒服,花生汤和杏仁儿汤不但营养,而且对咳嗽嗓子哑也有益处。凤凰和小喜儿忙着一碗一碗地往各院里送。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开玩笑说要雇木兰做丫鬟,专给她每天做花生汤。
男孩子们这一天到庙会去办年货。木兰叫荪亚为她小弟弟阿非买一个万花筒。那时候儿,万花筒算一种新鲜玩艺儿,她曾在蒋太医家看见过,非常喜爱。彩色对称变化的图案,她看来真着迷。男孩子们回来之后,荪亚一直来到曼娘的院子里。他买了两个,木兰好喜欢。但是问他价钱,他却不说。
曼娘说:“你不必给他钱,他不会要的。你最好给他一碗花生汤。”
花生汤还只剩一碗。本来木兰和曼娘要二人分喝的,但是木兰把那一碗端给了荪亚。
他刚从外面冷天回来,觉得那碗花生汤更加倍的好吃。
荪亚问:“这是哪儿来的,我在家从来没尝过。是不是哪家送来的。” 木兰笑而不答。
曼娘问:“我若想办法让你天天儿有这种东西喝,你给我什么?”
荪亚说:“我给你磕头。”
曼娘指着木兰说:“好!这不难。做这花生汤的人就站在你面前呢。你问她是不是愿改姓曾,她若愿意,你享的福气就比喝花生汤大多了。”
但是木兰忽然不见了。却从那边儿屋子里传来了她的声音:“人有了什么东西,不见得就满意。这是现款交易,概不赊欠。一个万花筒换一碗花生汤。你享你的口福,我饱我的眼福。你若想要另一碗花生汤,那要看我要不要另一个万花筒了。”
荪亚到了他母亲屋里,发现经亚已经喝完了他那碗花生汤,他母亲把留给荪亚的那一碗叫人端给他。荪亚没敢提已经喝过,端起来就喝了。母亲问他是不是好喝,他说“不坏”,似乎淡然无动于衷。
凤凰正在那儿,无意中听见,就说:“不坏!在那边儿院子里他说他要天天喝呢!”
他母亲听了诧异道:“那么你已经喝过了!”荪亚给说得怪难为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难为情,不过倒是真觉得怪不好意思。
木兰向祖母辞行的时候儿,曼娘跟她一块儿过去的,看见曾太太跟桂姐正陪着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说:“孩子,你怎么那么聪明!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儿,都没尝过这么好的花生汤!”
木兰回答说:“这算不了什么,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您老人家若是愿喝,我告诉石竹怎么做,您每天都可以喝。”石竹是伺候老太太的丫鬟。
老太太说:“像我们这样人家,什么都有。不应当过分地讲究。若是知道珍惜杂粮萝卜青菜,不糟踏这些东西,也就少遭点儿罪。我怕咱们女用人扔了东西也够穷人家一顿好饭了。这花生汤也是穷人吃的,也是土里长出来的。我这么大年纪就爱吃,因为用不着嚼,你怎么做的呢?”
木兰回答说:“这也不是什么仙方儿。放一点碱就行了。我从书上学的。”
曾太太说:“真有本领。谁眼前都可以翻开书。可是咱们的孩子就没在书上学到哇。咱们荪亚,论书本儿,不能跟木兰比,论懂事有礼貌,也不能跟木兰比。老太太,您还没看见过她们姐妹绣的花儿呢。”
曾太太说那天下午她们看见的事情,木兰就走出教给石竹怎么样熬花生汤。她从曼娘屋里带了那一双鞋去绣,包在绸子手绢儿里,怕别人看见。
曾太太于是又提到花生汤。说凤凰透露出来木兰已经给了荪亚一碗,又说荪亚很难为情的事。这个让桂姐、曼娘、老太太都很高兴,又感到意外。木兰再回到屋里来时,大家正在笑。
她问:“笑什么?”
曼娘说:“荪亚先在我们屋里喝了一碗,到太太屋里又喝了一碗。”
木兰立刻听懂,羞红了脸,从来没有那么害过羞。
祖母为免得木兰难为情,立刻说:“他们年轻人大家处得好,我很欢喜。”
木兰赶快说:“那不是送礼,是现钱交易。他给我弟弟阿非买了一个万花筒,那碗花生汤就算还账。”
木兰把万花筒、绸子手绢儿里要绣的那双鞋拿回家去,觉得发生的小插曲很有趣,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13章 郊游姚孔相遇 谈教育倡男女求学
两年之后,木兰十七岁,经过了感情上最不平静的一段生活,真是前所未有。她上学了,由父母给订了婚,随后发现自己爱上了男人。
与这些事有关系的,并且在那一段时期对她大有影响的,是一位四川姓傅的。他在革命以后做过教育总长,在他任内通过了国音字母,在学校学中文要用国音字母拼音。
傅先生,名叫增湘,瘦小,留着小胡子,抽大烟,可真是个想像高强才华出众的学者!他的两个癖好是游历名山大川,搜集并编辑古书。他娶了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太太,在北京居住时,几乎没有一年不离开北京去到名山游览古迹。他们夫妇也真正在山里度过一段隐士生活。在旅行途中,他只带一卷铺盖,里头有几双袜子,几件长袍,就是行李,另外是一箱古版书籍,穿脏的袜子也塞在书箱子里。后来,他在大学讲版本学——他是公认的版本学的权威——他坚持要躺在舒服的沙发上讲,学生们看着这位瘦小抽大烟的老头儿,都怀有无限的敬意。
这位学者把各方面的学问都能由过人的智慧予以融会贯通。他酷爱古代学问,也同样热心于民众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他和他太太可以说是中国女子教育的先驱。甚至他才二十几岁,在四川一带便以才气出名,都认为来日成就,当可预卜。二十六岁便点了翰林,再考则荣任翰林院编修。拳徒之乱暴发时,他正携眷赴京。在光绪二十九年任总督袁世凯的幕宾。因为曾文璞也在袁世凯下任职,自然便结识了这位学者。傅增湘学问的渊博,见识之高超,颇使姚思安向往不止,于是二人便成了朋友,但癖好之相投,与友情之深挚,则非傅曾之间的关系可比。傅增湘曾被邀南下组训新军,北返之后,又奉命任直隶提学使。光绪二十二年,在天津创办女子师范学校,由他太太任校长。
由于傅姚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