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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娘说:“在素云眼里,就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不错,她是把我叫大嫂,可是在她眼里,我是粪草不值的。新婚后刚刚一个月,虽然经亚对她好像对待公主一样,她就抱怨经亚。不管做一件什么事情,她就说这件事在牛府上是怎么做。婆婆极力忍耐。可是前天,素云又把我们做的鱼跟她娘家做的鱼相比,婆婆就说:‘记住,现在你可是改姓曾了。’听见这句话,她离开桌子,走出屋子去。回了娘家,住了三天,婆婆还得请她回来。在她面前,我不敢张嘴。她看见我妈的时候儿,眼皮儿抬也不抬。这种婚姻只能给两家招麻烦,惹是非。她从家里带来了两个丫鬟。别人谁也不许进她的屋子,谁也不许动她的东西。我虽然是贫寒之家出身,可是我也见过富家之女,就拿你和莫愁来说,还不是富家之女吗?就因为她父亲度支部大臣,她们家金山银山,她就应当不懂礼貌规矩了吗?全家人坐在一块儿说闲话儿,她一句话不说,好像是烦得不得了。她脸上擦的粉至少有三寸厚;她一张嘴说话,好像两个嘴角儿都黏住了,只有嘴的中间一点儿动。”
曼娘想模仿素云的嘴唇,装出来一个小小的卖弄风情的嘴,伸出下嘴唇,好像做出什么都看不起的样子,但是曼娘的脸长得美。木兰大笑说:“她若做出卑夷一切的样子,能像你这么好看,那倒蛮迷人的了。我不明白一个人要说话,怎么会说得不自然。”
曼娘说:“我很笨。可是,妹妹你,在哪一方面也比得过她,还比她聪明得多。钱,你们家也百万千万。我等着看你到以后,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事。你比她能说,咱们俩若站在一块儿,咱们可不怕她。”
木兰说:“我们有钱,当然不错。可是我们家的情形,你也不太清楚。有一件事,我们比起她家来就丢脸。那就是我哥哥。”
木兰说:“现在我不能一件一件地都跟你说。只是我要告诉你,我猜他一定养着个外家,那个女的就是银屏。我想他也抽大烟。这是一个极端的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连在我妈面前也不说这个。”
曼娘说:“不过这个也不能叫什么特别。素云也不见得怎么好。她的两个哥哥,也是北京最坏的恶少,放荡无耻,玩弄女人。那样人家儿若能把财产保得久,老天爷就没长眼了。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他们怎么个下场。”
木兰说:“我爸爸常常告诉我,他曾经亲眼看见多少贫穷之家兴起来,多少富贵之家衰下去。他告诉我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依赖着金钱。人应当享受财富,也要随时准备失去了财富时应当怎么过日子。”
曼娘说:“有这样的父亲,无怪乎你们姐妹教养得这么好,没有一点儿富贵人家的习气。北京城谁不恨牛财神家的贪得无厌。”
在这一段期间,木兰的父亲老提要到外国走一走。心情好的时候儿,他告诉儿女他想到南洋去看看。他说的南洋,就指的是马来群岛和荷属的东印度。心情不好的时候儿,他就说他要把财产用光,省得他儿子给糟踏完。姚先生对这件事想来想去,有时颇类似老年人在这个红尘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美梦,有时又好像要把家里的钱财散尽,自己要出外云游,这正和真正道家的行径一样。
但是出国之前,他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件是把木兰的婚姻选定,第二件是把莫愁许配给立夫。曾家已经非正式探询过他对婚姻的意见。曾家希望是在春天。但是姚先生因为要出国一游,还不能确切决定。当然,他希望能参加婚礼,一则他是这场婚礼中重要的人物,并且他特别心爱木兰。但是他不愿出国之后,特别为婚礼匆匆赶回来。最后,他答应新郎家,婚礼在下年秋天举行。
至于莫愁的婚事,他要等傅增湘夫妇由南方回到北京,因为傅氏夫妇向孔太太提这个婚姻,是最合理的媒人。立夫虽然还没大学毕业,可是聪明的父母是知道要早为女儿物色佳婿的。姚先生在理论上赞成自由结婚,可是他又不能把一切归诸自然,归诸自然的盲目“机会”,所以他还不到真正道家的修养。此外,所谓道家的“机会”之理,除去由人不能察觉的原因决定之外,也是由事件上的相互关系而表明。莫愁婚事上的机会表示的,已经是够明白;立夫很理想,机会来临而不取,是逆乎道也。 姚先生知道自己是走在时代前面,不过同时代别的姑娘都由父母代为思考,安排,帮助选择年龄相当的青年做丈夫而嫁之,他若让自己女儿特殊占先,自己去找丈夫,这样未免有失公道。时间很重要,因为优秀的青年往往早就为人捷足先得。换言之,自由结婚,对他而言,只是乌托邦式想法,说来颇为有趣而已。一个淑静的少女,是宁愿不嫁而死,怎么肯用自己的魔力去物色追捕一个青年而嫁之!多么下贱有失身份!后来,他对淑女去追求一个男人,确是认为下贱,确是认为有失身份!
木兰以后,直到现代,有些优秀的女子终身未嫁,因为时代变了。最优秀的小姐太高尚纯洁,不愿出去自己追求丈夫,而父母又已然没有权利替她们和条件可取的青年男子的父母去越俎代庖,为她们安排婚事。她们终身未嫁,就是这种缘故。
由于傅增湘先生突然由南方返回北京,又由于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国内的大变动,莫愁和立夫订婚就加速进行了。傅先生北返之前,住在杭州西湖,一天突然获悉他被升为直隶省学司,他就匆匆赶回北京,那是十月十六。他夫妇对这件婚事,极愿玉成。当天晚上,傅太太就去看孔太太。
这件婚事很快就决定了。两家先交换庚帖,上面有祖宗三代以及新郎新娘自己的名字,随后换男女当事人的生辰八字。
傅先生把订婚一办完,进宫觐见了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就到天津赴任。傅先生颇以那次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最后的赐见为荣,常常津津乐道,因为在那个月的二十一日就传开了消息,皇帝和太后在三天之内相继去世。
在国家混乱多事之秋,莫愁和立夫订婚的庆祝,也只限于两家交换礼品,男方送给女方的是一对金镯子;女方给男方的是帽子,丝绸的衣裳,一支玉管的笔,一块古墨。也算是维新的一件事,就是双方交换相片。金镯子是孔太太自己的,是她收藏多年,预备给将来的儿媳妇的。订婚的议式很简单,立夫的母亲并不炫饰铺张,并不存心要与女方比财富。由于国丧期间,并不宴客。四川会馆的邻居来向立夫的母亲道贺,她只是说:“论家庭地位,我们不敢跟姚家比。本来不敢娶富家之女做儿媳妇,只因为姚家这位小姐沉稳,节俭,教养好,跟别的富有之家的姑娘不一样。真不知道我儿子会有这么好命。这都是傅伯伯作主的。”
至于莫愁,他父亲曾对她说:“我们给你决定了这件婚事,我们想你不会反对的。”
莫愁回答说:“我若是反对,早就会告诉您了。”一个女孩子家说这种话,似乎有点儿不相宜,可是莫愁不是那种性格软弱羞羞涩涩的人。她为人讲究实际,只要该说的话,她就实话实说。
姚先生对两个女儿极其疼爱,他一天对她们俩说:“你们这俩女儿都算嫁出去了,虽然男方情形不同,我们觉得很对得起你们,谁也不委屈。曾家有钱,孔家清贫。莫愁,你在乎这个吗?”
莫愁回答说:“爸爸,我不在乎。钱并没有什么重要。”
父亲又问:“真的吗?”
莫愁微笑说:“当然。”
“好,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这样想。这样才好。这样才好。我告诉你。立夫一生可靠。他是独子,对母亲又孝顺。将来是个很幸福的小家庭。”
莫愁现在才十六岁,但是思想已经成熟,性格天生的稳健。若心里有什么喜欢的事情,在无法抑制之下,也不过嘴唇上流露一丝微笑而已。但是木兰向她妹妹道喜时,欢喜而激动,眼睛里竟会流出泪来。
全国要服国丧,一切庆祝宴会停止三个月。那个愚蠢无知的老太婆统治十九世纪的后五十年,使中国不能进步,她可算功劳第一。若没有她,像个剪去翅膀儿的苍鹰,一直对他这位大权在握的老伯母毕恭毕敬,百依百随。凡人愚而妄,其为祸害则加倍地强烈。愚蠢再与刚愎携手,则愚蠢倍增。这个老太婆实际上是已经把光绪皇帝废掉,监禁在中南海的瀛台之内。寒冷的冬天,一个太监可怜皇上寒冷,用纸糊了一下儿破旧的窗子,以御寒风,立刻遭到老太后的革职。她知道,倘若皇帝后她而死,必要报仇雪恨,会危害到她死后的魂灵。所以她久患痢疾,精力衰退之时,自知大限将至,在她自己死亡的前两天,使人把皇帝毒死。光绪皇帝也还没忘记袁世凯的诡诈狠毒,在光绪维新政变的前夕,他出卖了皇帝,结果皇帝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在驾崩之前,光绪皇帝咬指出血,书写遗诏,必须罢黜袁世凯,永不录用。
革命的呼声,甚嚣尘上。中国人民不满满洲异族的统治。如此软弱,如此无知,如此无能,答应君主立宪,而因循拖延。宣统三岁登基(后来成为日本扶持之下满洲国的傀儡皇帝);他父亲成为摄政王,替儿子代行职权。普通生意人可以说昧于政治的趋势,有智慧眼光的人都知道革命的力量,无法再长久压制了。姚思安就是一个有眼光有远见的人。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去世,正好赶上他决定去香港、新加坡、爪哇一游。他现在深信给儿子过多的财产只会害了他,于是想帮助革命大业。这话他不能告诉别人,连妻子,女儿,冯舅爷,傅先生,也不能说,因为这等于谋叛大清帝国。
姚先生在十一月启程南下。他不听太太的意见,终于决定带着阿非同行。他渐渐年岁大,对这个小儿子越发疼爱。他带这个小儿子并不冒什么危险,因为他会亲自照顾他。父亲出发之后,木兰姐妹听说父亲带了五千块钱,并且告诉冯舅爷他也许还会再多带点儿。母亲问他带那么多钱干什么,他根本没有回答。木兰姐妹猜想到与他不喜欢体仁,并且他说要把家财散尽有关。但是姚家的生意财产值约百万巨。除非他把一切都卖光,拿钱去填海,他那份家财是不易散尽的。他说次年春天或是夏天回来,是在木兰结婚之前。 体仁居然以为他父亲拿去的钱,是属于他和阿非的,是故意拿去浪费的,他把这话告诉了银屏。新年之前,他去找冯舅爷,要一万五千块钱还赌债。这件事问到他母亲。体仁一口咬定是在牌桌儿上输的,必须在年前还清。他答应从此戒了赌,说话算话。
他母亲说:“这是一大笔钱。你爸爸回来一定要知道的。”体仁坚持说:“妈,这次您救救我,我担保下不为例,爸爸回来知道了,事情已经过去。他还能叫我把钱从肚子里吐出来不成?我自己承担,他要打我,就由他打。他现在不也是挥霍咱们家的钱吗?”
体仁现在又很晚才回来,因为父亲不在家,正是一个好机会,现在家里他谁也不怕。他母亲只要不管,他舅舅也就不多事。
后来晚上就索性不回家。第一次,他母亲问他为什么,他勃然大怒,说他已经长大成人,谁也不能把他关在家里。他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有时候儿他三四天不回去。这一段日子,他母亲觉得真是寂寞寡欢凄凉忧郁的日子。她现在回想以前等儿子过了半夜才看见他回来的快乐,也求之不得了。那时节,知道他虽然晚回来,总会回来。现在,似乎是儿子的踪影也渺不可见了。
次年春季,有一天,他一连五夜没有回家,母亲又问他什么缘故。他说:“妈,我也没法儿说。您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也没用。我做的事一点儿也不错。您就相信我好了。”
莫愁大怒之下,脱口而出:“是为了银屏,对不对?”
体仁迟疑了一下儿,于是索性不要假托别的理由,便毅然决然的说:“不错,就是。我知道妈不高兴。我不明说,是省得妈妈难过。”
一听见这话,母亲立刻狂怒起来。嘴里辱骂的话像连珠儿炮发射出来,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骂道:“小娘子现在在哪儿呢?这个骚狐狸现在在什么地方儿。我要拿这条老命和她拼!她是阎王爷差来的小鬼,拿一把钢叉来找我,分明是要勾魂取命!”
这个秘密是不戳自破了。乳香本来在这屋里,听了之后,跑出去告诉锦儿,又立刻回来,锦儿紧跟在背后,恐怕耽误一分钟,就漏听什么重要消息似的。她们站在门口儿,听体仁再宣布惊人的消息。
体仁说:“妈,您要听听有没有道理,您现是做了祖母,自己还不知道。有人给您生了一个孙子,您还叫人家婊子。总之,不管婊子不婊子,她是孩子的妈,我不能不管她。”
他两个妹妹喊道:“什么时